李漢榮
很想拉著我媽的手,在春天的田埂上走走。前年,上前年,許多年,我每年都要拉著我媽,在故鄉(xiāng)的田埂上走。
“多識草木鳥獸之名”,是孔夫子的教導,他老人家的意思,是讓我們在自然界多認識一些朋友,多幾份美感和念想。我媽不知道孔夫子怎么說,但是,盤點我認識的草木之名,許多都是我媽告訴我的。
我媽話不多,走在田野里,走在滿目青翠和草木清香里,多言的人也會節(jié)制了語言,靜下來,感受大自然更有感染力的無言詩教。在莊稼草木面前,話本來不多的我媽,話就更少了。但是我想聽我媽多說幾句話,將近九十歲的她,在我眼里,是—位從農耕社會一路走來、有著古風古德的古人。人活著,能聽見古人古語,是很難得的福氣。所以民間才有“老人是寶”的說法。因此,我常常提些問題,引逗我媽多說點話。自然,每次說的也不會太多,畢竟八十多的人了,中醫(yī)說,“言多傷氣”。
下面,是對記憶里若干次田野說話的整理和紀要。
媽—邊走,一邊指著腳下的野花野草,說,這是薺薺菜,好吃;這是魚腥草,好吃,還能清火;這是燈芯草,也清火,茬子硬,不能吃;這是紫云英草,豬愛吃,人也能吃;這是野草莓,也叫長蟲奶奶,不過誰也沒見過長蟲(蛇)吃這奶奶,都被小孩兒們吃了,有時,大人們也吃,你謝嬸嬸八十五歲走的時候,口里嘟囔著,想吃一顆長蟲奶奶,就是這個,有紅的也有白的。這是麥冬,身上有火了,熬湯喝;正好,麥冬旁邊,有幾棵柴胡,在風里輕輕打著趔趄,像在給我們讓路,媽媽伸手扶住柴胡,說:受寒發(fā)燒了,采點麥冬,加些柴胡,熬湯喝,很靈驗;媽說,記住柴胡、麥冬的好,娘這一輩子,受寒起火,頭痛腦熱,它們沒少幫忙。啥叫恩人?不圖你的啥,好心拉你一把,就是恩人,這莊稼草木,就是我們的恩人。
雞冠花、鵝兒腸草、狗蹄芽、狗尾巴草、馬蹄蓮、牛耳草、豬耳朵草、貓眼花……迎面向我們走來,村里的生靈們,雞呀貓呀豬呀狗呀牛呀,都在田野里留下了姓名,也不枉它們陪著人世活了一茬又一茬;那牽你衣袖的,是粘身草,也叫黏黏草,它是想留住你,留在老娘身邊,把你留在這個春天。
這是水芹菜,也叫野芹菜;這是灰灰菜,樣子害羞,小女娃似的,味道有點澀;這是斷腸草,肉乎乎的,衣服明晃晃惹眼,有毒;這是野韭菜,比你爹務的韭菜要細,味道濃,一束是一束的,韭菜靈性,愛整齊,野韭菜也愛整齊;這是車前子,你認得的,田埂上,野地里,最多的就是車前子,它是一味藥,能當野菜吃,豬也吃,豬吃了都不得病,河邊長,路邊長,房前屋后長得到處都是,好親熱的鄰居(此時,我心里冒出個詞:“芳鄰”,但我沒說出口,其實,媽媽心里對車前子的喜歡,超過這個詞的意思;我當然沒必要為我媽朗誦她沒讀過的詩經里車前子的句子,不過,媽知道,車前子從古代一路走來,到現(xiàn)在也沒換衣裳,此時的車前子,還穿著上古的那身衣裳,還穿著詩經里的那身衣裳,田野里的草木,都還穿著上古的那身衣裳。草木們不變的本心和容顏,使我們的大地,在變動中保持了不變,讓我們感到大地的熟悉和親切,讓我們在時代的震蕩和變動中,還能看到可貴的不變和恒常,內心里才有了一份安寧和安穩(wěn))。
走過那一大片麥地,媽說,麥苗睡醒了,前一段蹬腿,伸腰,現(xiàn)在起身了,要長個子,繞開走,別踩疼了人家;麥田旁邊的油菜田,有的已經開花了,媽說,那是醒事早的,驚蟄一過,就靈性了,雨水一過,就有了心事,人家花開得早,人家聰明,是早慧的娃娃,像你表哥,剛滿二十就成家立業(yè)了?;ㄒ情_得太早了也不好,謝得快,空殼殼多;人家不算早,開了個頭,后面的,你看都攢足了勁,齊刷刷就要開,像過年放炮仗子一樣,再過幾天來看,麥田一身綠綢子,油菜田一身黃緞子,咋看咋好看。
我攙著我媽過了溪水上的小石橋,順著田埂再走—會兒,到了漾河邊,坐在河堤上,就看見了一片柳林,籠著似煙似霧的東西,那就是古人說的柳煙吧?媽媽累了,沒說話,我問她,柳林那邊,我記得有一大片蘆葦,還有好些竹林,咋不見了?媽說,就是,不見了,好多東西好端端的,說不見就不見了。就像你謝嬸、貴元爺、彩慶姐、正文堂哥,說不見就不見了,沒打個招呼就走了。
過了半年,我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