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利民
清晨六點鐘左右,十二歲的他便來鐵路邊的土路上。有時候他覺得有了這條鐵路真好,自己有鍛煉的地方了。這是一個小小的村子,在遼闊的大平原深處,而他家,就在村子最前頭,長長的鐵路從門前經(jīng)過。
他看了看鐵路的西邊,兩條鋼軌延伸向遙遠(yuǎn)的霧靄中。他深吸了口氣,蹲伏在地上壓了壓腿,雖然做得艱難,可還是堅持壓到最大幅度。站起身,擦了擦額上的汗,忽然有轟鳴聲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轉(zhuǎn)頭看,西面有火車的影子出現(xiàn),只是片刻,火車便駛過來了,帶著巨大的響聲。
他略彎下腰,火車經(jīng)過的剎那,猛然向前跑去,向著火車開走的方向?;疖囷w馳,一個小小少年拼命地跟著奔跑,步伐踉蹌,就像隨時都會摔倒?;疖嚱K于消失在視線中,他才停下腳步,劇烈地喘息。他回頭看了看,露出一絲笑容,因為比昨天多跑了十多步。他撿起一塊石頭,放在剛才停住腳步的地方。這趟火車每天早晨六點十分準(zhǔn)時經(jīng)過,是旅客列車。
他一拐一拐地回到家里。由于天生左足畸形,而且左小腿也有些變形,導(dǎo)致他走路極為不平穩(wěn)。爸爸媽媽極為心疼他,常給他講一些身殘志堅的勵志故事,這對他影響很大。而且,他從小就有夢想,夢想來自門前經(jīng)過的火車,他一直想著以后一定要走到遠(yuǎn)方去看看。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每天堅持跟著火車跑步,起初的時候總跌倒,可是他咬牙堅持著,終于也能跑得很快且不摔倒了。
這一天早晨,他像平時一樣來到鐵路旁,準(zhǔn)備開始奔跑?;疖噥砹?,他又開始發(fā)力跑起來,他轉(zhuǎn)頭向火車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許多人都在看著他。各種表情在眼前飛掠而過,卻不能影響他的決心。終于停下腳步,比之昨天又進(jìn)步了一點點。他坐在地上休息,忽然,一張紙片飄落在不遠(yuǎn)處。
他好奇心起,便去撿了起來,那是一張煙盒紙,反面寫著幾行字:“小伙子,你每天這么跑,是想去哪里呢?我小時候家門前也有火車經(jīng)過,我出來后,卻回不去了!”
坐在土路上,他拿著那張煙盒紙想了許久,也許,那個人小時候也和自己一樣,也許他遠(yuǎn)離了家鄉(xiāng),可是為什么回不去了呢?哪有回不去的家呢?他知道,這趟火車開往的方向,幾十里外有個礦區(qū),聽爸爸說,那里的人大多是遙遠(yuǎn)的外地來的。那個寫字的人,就是其中一個吧?
第二天清晨,他又來到鐵路邊,手里拿著一個大紙殼,上面畫著兩個醒目的大字:回家!火車來時,他一邊跑一邊向著火車舉起紙殼,他看見匆匆掠過的每一張臉,也不知哪一張是那個寫字的人?;疖囘^去后,卻再沒有紙片飄落。可他依然舉著“回家”的紙殼跑了三天,才恢復(fù)了以往的生活。
多年后的一天,他終于離開了家門,在父母祝福的目光中走向遠(yuǎn)方的陌生。他在塵世中奔波了許久,在他的努力中,別人的白眼冷漠變成了欽羨敬佩,可是他卻不為所動,就像當(dāng)年飛馳而過的火車,沒了影蹤,他卻沒因此而停了腳步。他成了一個專業(yè)的攝影家,萬水千山走遍,越走越遠(yuǎn),也常想起家中漸漸老邁的父母,卻是一直無緣回去,理由太多太多。
有一次,在火車上,他抓拍到了一張照片。當(dāng)時火車正駛過大片的平原,一個村子忽然出現(xiàn)在視野中,低矮的草房,坎坷的土路,還有一個站在家門前望著火車的男孩。他拍下那張照片后,每一看起,都會觸動心底最柔軟的部位。仿佛看到了當(dāng)年的自己,在火車旁奔跑的身影,看到父母在家里,充滿欣慰和心疼的目光。也仿佛體會到了當(dāng)年那個給他扔紙條之人的心情,心里頓時升騰起強(qiáng)烈地渴望,就像當(dāng)年想要去遠(yuǎn)方一樣。
那一次,下了火車后,他立刻踏上了回家的路。再次見到父母時,他已經(jīng)在外面闖蕩了六個年頭,六年里,父母老了許多,可是他們眼中的溫暖卻一直沒變。那個早晨,他向多年前般,在鐵路旁等著火車開來,當(dāng)火車駛過來時,也仿佛載來了過去的時光。他跟著火車奔跑,跑出了滿眼的淚。
而他不知道的是,遠(yuǎn)在幾千里外,在酷似他家鄉(xiāng)的村莊里,一個六十歲左右的老人,正和兒女們歡聚一堂。老人美美地喝了一口酒,說:“近二十年前,我還在東北的一個礦上干活,想著不掙來大錢就不回來,要不也對不起你們的媽。那時我們每天都要坐一個小時的火車去礦上上班,在路過一個村子時,我們天天能看見一個腿有些瘸的孩子,追著我們這趟火車跑。有一天心血來潮,就在煙盒上寫了幾行字扔給他。接下來好幾天,那個孩子都舉著一個紙殼跟著火車跑,上面寫著‘回家兩個字!我才下決心回來的!走久了,才發(fā)現(xiàn),回家多好!”
而他,看著火車遠(yuǎn)遠(yuǎn)消失,記起當(dāng)初的那個給他扔紙條的人,想著那個人也早就回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