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下典子
上小學(xué)二年級的時候,母親經(jīng)常帶我去附近商業(yè)街的面包店??境鰜淼那衅姘钦麠l賣的,并且會看客人是要用來做烤面包片還是三明治,當(dāng)場切出客人要求的大小。
當(dāng)面包店發(fā)出銀色光芒的大機器切著母親要的切片面包時,我則在不遠(yuǎn)的地方,注視著從上往下數(shù)的第二層架子。
在一片“可樂餅面包”“炒面面包”“紅豆面包”“奶油面包”等偏茶色的面包陣仗中,有一種面包的顏色不一樣,就只有那個地方散發(fā)出明亮的氣場。
帶著些微綠色或淡淡的檸檬黃……形狀像倒過來的飯碗一樣的半球體,表面的壓痕則像用鐵絲網(wǎng)壓過一般,沒有光澤,仿佛西蘭花似的有許多凸起。
這就是我第一次看到“菠蘿面包”時的景象。
一看見它的顏色,我立刻感到一陣幸福,就好像陽光照進(jìn)我的胸口。
我好想好想咬咬看。
(會是什么味道呢?一定又甜又香吧……)
“好了,走吧!”
母親的聲音讓我回過神來。
之前,我曾懇求過母親:“我想吃這個。”
“不行。”
大概從未任性耍賴過的我,拼命地求著母親。
“拜托啦!買給我!”
母親可能是覺得不要讓小孩子知道點心面包的味道比較好吧!她非常頑固,寸步不讓:“不準(zhǔn)吃這種點心面包?!?/p>
父母的存在是絕對的,身為小孩的我還沒有自由,不能隨心所欲地購買自己想吃的東西。
母親的斷然回絕讓我感受到的羞辱,令我之后沒有再求過母親買菠蘿面包給我。不過,每當(dāng)母親去那家面包店請人切面包時,我總是會撥拉開買面包的大人們,走到點心面包架前。由于無法開口說出自己想要的,我只能用全副身心去想著菠蘿面包。
帶著綠色和淡淡的檸檬黃……處處凸起的質(zhì)感……
菠蘿面包的一切都俘獲了我的心。
一想到它近在眼前,卻不能吃,我就覺得它更好吃了。我煩惱地扭著身體,幻想著菠蘿面包的味道。
(一定是這種味道……這種口感……這種香甜……)
明明還不知道口味,我卻絲毫不懷疑菠蘿面包的美味。
少年愛上了在小鎮(zhèn)看見的美麗少女,明明連一句話都沒說過,卻一心覺得:“我就是知道,她一定很溫柔、很天真?!?/p>
感覺就像這樣。
我用盡全部的想象力,在腦海中描繪著菠蘿面包的味道,而且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它,仿佛在用眼睛吃菠蘿面包似的。結(jié)果,雖然沒有實際吃到,我的口中卻真的變甜了。同時,香料的甜味也仿佛撲鼻而來,讓我的鼻翼擴張。這是幻覺,但唾液卻也分泌了出來。
母親拉著我的手,離開了面包店。過馬路時,就像有人從后面拉著我的頭發(fā)似的,我回過頭。櫥窗上的金色文字“BAKERY”后方,檸檬黃色好似露出了微笑。
人們會心煩意亂地覺得“啊,我好想吃那個哦”,是因為記得之前吃過的味道,然而沒有味道的記憶,卻讓我產(chǎn)生這種瘋狂妄想的食物,一生中也只有菠蘿面包了。
一年后,我開始領(lǐng)零用錢——我還記得是一個月100日元。
隔著花布雙珠扣零錢包,我緊緊握著里面的人生第一筆可以自由花費的錢,去買了菠蘿面包。跑下前往面包店的斜坡時,我還感覺自己的腳就像浮在離地5厘米的空中似的。
不可思議的是,我完全不記得那天買的菠蘿面包是在哪里、跟誰一起吃掉的。
我記得的,只有自己一邊顫抖著手,一邊拿出白色紙袋里的菠蘿面包,以及盡情咬下去的瞬間散發(fā)出的令人眩暈的香料味。
然而,在西蘭花形狀的凸起像土墻一般,開始“啪啦啪啦”地剝落時,我卻感到一陣沖擊,就像某種東西忽然如假發(fā)般剝落時產(chǎn)生“咦”的反應(yīng)。
檸檬黃的凸起剝落后,出現(xiàn)在下方的是白面包,味道平淡的普通面包……
讓我如此熱衷、煩惱的顏色和漂亮的凸起,原來只是覆蓋在面包表面僅厚一二毫米的“結(jié)痂”。我多希望它的內(nèi)在和外表一樣!
(原來是這樣啊。)
我頓時感受到夢想的幻滅……
那么,我對菠蘿面包的憧憬,是不是就這么結(jié)束了呢?
不。
即便如此,我還是無法不買菠蘿面包。
我知道菠蘿面包只是在面包表面涂上做餅干的面糊烤成的,我知道一咬之后它就會像“結(jié)痂”一樣剝落,我也知道菠蘿面包不可能如夢想中那么好吃,但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想吃它。
直到現(xiàn)在,看見那種凸起的檸檬黃,我還是會感到一陣陽光灑進(jìn)胸口似的幸福,回想起那個沒有吃過卻靠著所有想象力去幻想味道的孩提時代。
吃菠蘿面包的時候,我一定會把孩提時代在心中描繪的那個味道,從記憶里抽出來品嘗,而非實際用舌尖感受味道。
長大成人后,我可以自由地吃所有想吃的東西。然而我卻發(fā)覺,再也沒有什么想吃的食物能讓我像當(dāng)年一樣,傾盡一切想象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