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墨生
學者
中國國家畫院研究員
國家一級美術(shù)師
文人本色 西山逸士
梅墨生
學者
中國國家畫院研究員
國家一級美術(shù)師
1896年在清王朝風雨飄搖中誕生的溥心畬,是恭親王奕?的孫子,是地道的“舊王孫”。但他的人生行跡卻當?shù)闷鹞娜吮旧?,過的是“西山逸士”般的生活?!傲x皇上人”一印,的然心跡之剖露。
對于溥心畬及其藝事,筆者是從不太喜歡到十分推崇,有個漸漸轉(zhuǎn)變的過程。
在近現(xiàn)代的書畫名家中,文人不少,有文化修養(yǎng)的尤多,而其中堪當文人學者之雅的,溥心畬亦其一,其名之“儒”字,恰貼切之。溥心畬的儒雅是骨子里的。
其《自傳》云:“余從七歲學作五言詩,十歲作七言詩,十一歲始作論文?!彼蛹?guī)熌耸莾?nèi)閣中書歐陽鏡溪。除了私塾式的家教,他所受的一時文氣熏陶,也非今人可以想見?!笆菚r,北京有文社,請耆德之士為社長,京師子弟,每月課余時,將所作課詩、課文及大小楷字,送社中請社長批改,佳者給以筆墨之類為獎。余亦參加此文社,得獎以為榮?!保ā蹲詡鳌罚┫啾冉袢酥龄暇W(wǎng)絡、急功近利、書店紙媒紛紛關(guān)張,溥氏值清末民初時代,就文化教育之風氣言,不能不說是差別如霄壤。我們不必詛咒金錢,誰也離不開它,但是舉世都是金錢拜物教,則世俗濁氣,滲透世道人心則不待言矣。如果說溥氏生長于帝王貴胄之家天生就帶有富貴氣,一點不奇怪,可偏偏這位“舊王孫”并不僅能鐘鳴鼎食,而是有操有守、有懷有抱、有氣有節(jié)的,不但勤苦而為飽學之士,而且清高孤介能為“西山逸士”,就不容易了。首先是謝絕仕途,一味學問文章,過的灑然出塵的隱逸文人生活。
令人望風懷想的“民國范兒”還有一種文武雙修的派。溥心畬著述不少,如《群經(jīng)通義》(四卷)、《四書經(jīng)義集證》(十三卷)、《寒玉堂文集》(二卷)、《寒玉堂詩集》(一卷)、《爾雅釋義經(jīng)證》(四卷)、《經(jīng)訓類篇》(八卷)、《六書辨證》(一卷)、《上房山書》(一卷)、《寒玉堂論書》(一卷)、《寒玉堂論畫》(一卷)等等。從上述并不完全的書目,我們已經(jīng)可以看出溥儒治學不僅專長于經(jīng)學,而且博及音韻、文字、訓詁、方志,更別說書、畫、詩文了,以至據(jù)說一次有人稱他是“書畫家”時,他非常不高興,正色云:“我是經(jīng)學家!”
何以溥氏十分在意于此?蓋緣于傳統(tǒng)學問一切以“經(jīng)學”為本,此儒學之根本,此外任何學問均應由此發(fā)源。這是“國學”的本色當行,不管你是古文今文經(jīng)學派。溥氏著述所及集中于經(jīng)學,他之所以為此發(fā)脾氣,是不愿被人輕視而已。在傳統(tǒng)觀念中“道成而上,藝成而下”,僅僅以藝術(shù)立身總有幾分不夠高雅之感。這在今世,恐怕很難被人理解了。詩、書、畫、戲劇之外,溥心畬還長于拳術(shù),他所習練的太極拳為李瑞東式,是所謂的“府內(nèi)派”——楊氏太極的王府內(nèi)傳派,這自然與他的身世相關(guān)了。不僅如此,他“暇時,則馳馬郊外”,“絕塵而馳,以為奇,有騎兵數(shù)人,合噪而促之,環(huán)郊數(shù)里,終不能及,蓋騎兵之馬,不及余馬良也”——這些追逐他坐騎的禁衛(wèi)軍馬隊不得不望其塵而興嘆??梢?,溥氏之身法馬術(shù)非比尋常,他是真正的文武雙修,不止于一介寒儒文士。而今之所謂文人、畫家則聲色犬馬、煙酒網(wǎng)絡而已,早無風雅可言了。
溥心畬 松雪筆意28.5cm×65cm 絹本 1955年成交價:253.00萬元人民幣中國嘉德2016年秋季拍賣會
民國文人的操行氣節(jié),于溥氏的經(jīng)歷也得窺見一斑。拒絕出任偽滿洲國親王之位,且于十四年后說自己如出任滿洲國王,則是“給血腥的統(tǒng)治者充當了遮羞布”,可謂不失大節(jié),在民族立場上并不糊涂。也正因此,其道德文章也便不是空口說說,而能落在實處,使得滿族人內(nèi)部也不得另眼相看,佩服他的立身之道。而后來國共兩黨對他特殊身份的青睞,讓他仍然選擇了“片云隨客去,孤月掛帆行”(溥詩句)的入世而出世的人生道路。渡海至臺的十五年間,他也是謝絕了國民黨請他擔任考試院考試委員的美意,真正做起了閑云野鶴式的文人。所以,以治學、作畫、吟詩、教書為職業(yè)的溥儒,不折不扣地體現(xiàn)出了一種“儒士”“名士”風度。坐帳春風,化育桃李,可以說,溥心畬做足了“儒派”。
溥心畬的心,純而潔,干而凈。他曾常年居住在京西郊的戒臺寺,隱居讀書的生活,晨鐘暮鼓的環(huán)境,加上西山一帶清靜幽雅的景色,相當程度上陶冶了這位“舊王孫”的性靈,終其一生,他以一介學人文人的氣派處世,迂執(zhí)之中不乏清高和認真。據(jù)說當年“國母”宋美齡欲拜門下,溥氏不變通,一樣讓這位“第一夫人”行跪拜大禮,于是“第一夫人”只好轉(zhuǎn)拜黃君璧了。此樁事情,足見溥心畬其人之迂而可愛。通過他那干凈清秀的畫面,不難透視到一顆不與世俗同流的心。而在那雅韻欲流又荒寒淡逸的畫面氣息之中,我們不也同樣能領(lǐng)略一種人間蕭瑟的狷介心性的寂寞失意嗎?
溥心畬家藏之豐富,或非常人可想象,據(jù)說光是用來收藏的庫房就有五大間房。聞名于世的東晉陸機《平復帖》、顏真卿《自書告身帖》、懷素《苦筍帖》以及唐人摹寫的王羲之《游目帖》、米芾多種書札等均為恭王府舊藏。這種得天獨厚的家庭環(huán)境當然也是玉成溥氏繪畫的一個客觀條件。他的見識,當然也就與眾不同。眼力既高,視野既寬,理解自深,此亦不言而喻之理。由于他的天賦高、用功之勤、涉獵之廣,以至于他在藝術(shù)的戲劇、音律、詩詞、書法、繪畫、武術(shù)、騎射等方面都展示了過人的才氣,而就繪畫一端,則也是山水、人物、花鳥、鞍馬、走獸無不多能,工筆寫意水墨丹青無不兼擅,正是“博學于文”——學在經(jīng)史辭章,旁及繪事,點染皆成妙趣。
溥心畬 雙鴿58cm×34.5cm 紙本 1956年成交價:586.50萬元人民幣北京匡時2013秋季拍賣會
溥心畬的繪畫學綜南北宗,法追宋元明,院體文人畫派一一取鑒,能繁能簡,誠屬20世紀數(shù)得上的幾位高手之一。其作品形式尺幅多樣,巨作小品均擅,而筆者以為是尤長于長卷和冊頁這兩種形式,而且是愈小愈精。我以為傳統(tǒng)派畫家愈能心性收斂的,愈是小品精妙。人性不善張揚之故。說溥氏畫有古意,也與此有關(guān)。比之時下畫界之好作巨幅而空洞無物,徒增炫然之感,溥心畬、黃賓虹、陳子莊等一類畫家無不是“發(fā)潛德之幽光”型——不喜也不善張揚,而藝品雋永含蓄,精小而耐看。
溥氏寓居西山時期始習畫,時年已三十左右,不算早,但他臨摹古跡,十分用功,加之天資、環(huán)境,特別是自身多年的古典文化積淀,終成“南張北溥”之聲譽。在我看來,溥、張(大千)才藝同樣多能兼擅,伯仲難分,而若言品格,則以溥為上。張是職業(yè)畫家,溥是文人兼畫家,的里不同,且溥氏之狷介不俗則與張氏之善于交際又自有異,品境氣息清濁不在一個層次。
長亭更短亭。長處即短處。
溥心畬正犯了“水至清則無魚”的常言之忌,他的畫也不免于清雅有余,渾厚不足,秀潤可人,蒼?;蚯贰_@是其心性使然吧。
總而言之,溥畫之長有:
一是清逸之氣,當世不多。
二是敷色之潤雅,同行多遜色。
三是用筆如書寫,干凈利索,筆跡分明,書畫同源一脈。
四是面貌風格多樣,藝涉多方。
五是山水有意境,人物多意趣,花鳥多意態(tài),美不勝收。
有此五端,溥儒可千秋中獨張一幟矣。
溥心畬 戲風箏134.5cm×34.5cm 紙本《遺民之懷——溥心畬藝術(shù)特展》臺灣歷史博物館2015年版 第146頁“遺民之懷——溥心畬藝術(shù)特展”(臺灣歷史博物館2015年)展覽作品
溥心畬 家傳氣養(yǎng)七言聯(lián)74cm×12cm×2 紙本私人藏
溥心畬 孤舟老屋七言聯(lián)69cm×12.5cm×2 紙本私人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