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一個人像魚一樣藏在水里。
這是一條小河。清澈見底的河水從山上徐緩而下,越過一塊塊布滿青苔的嶙峋怪石,越過一個個深淺不一的水潭,不緊不慢地從小鎮(zhèn)中學旁邊經(jīng)過,最后,不留痕跡地匯入了山腳下的桑樹河。小河兩岸疏疏密密地長滿了冬青、蘆葦?shù)雀鞣N植物。河邊的梯田已過了收獲的季節(jié),荒蕪著,長滿了雜草,只有幾只小鳥在田間慌亂地覓食。
他就藏在小河一個淺淺的水潭里。潭邊一叢濃密的蘆葦?shù)牡褂?,加上流水不斷涌來的波紋,讓水潭一片影影綽綽。他藏得很深,站在河邊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他,只會看見蘆葦?shù)牡褂昂土魉牟y交織的一個水面。只有站到河床凸起的圓石上,并且小心翼翼地蹲下來,使勁地皺緊眉頭凝視水下,才能發(fā)現(xiàn)得了他。
他像一條魚一樣藏在陰冷的水面下。仔細看,他安靜地趴在水里,表面裹著一層灰暗的泥沙,身上竟然壓著幾塊用來偽裝的大石頭。他的嘴張得大大的,好像魚兒在大口大口地吐著氣,他那寬大的衣襟在水流的推動下像魚的鰭一樣輕輕扇動。
發(fā)現(xiàn)他的那天晚上,小鎮(zhèn)中學的人幾乎都失眠了,他們都不敢閉上眼睛——閉上眼睛就能看見他巨大的身影和魚一樣張大的嘴。即便一不小心睡著了,他張著大嘴的影像也會將他們從夢中嚇醒。并且,在以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仍然在他們的夢里糾纏不清。
二
幾個月前,曾小雄他們班里來了一個新同學,名字很有氣勢,叫雷嘯。當班主任唐老鴨激動地向同學們介紹他時,他仰著頭,神態(tài)自若地站在講臺前,兩眼輕輕地掠過講臺下的同學們,臉上掛著神秘的微笑。
他看起來是一個斯文俊秀的人。他有一副英俊的五官,一頭精神的短發(fā),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他明顯比曾小雄他們這些來自偏遠山村的“土包子”高出一頭,顯得高大而挺拔,配上白T恤、牛仔褲、耐克板鞋,就像電視里看見的韓國明星一樣陽光帥氣。
曾小雄看見唐老鴨用欣賞的眼神仔細地打量著雷嘯,那種滿意和喜悅溢于言表。教室發(fā)黃的玻璃窗外閃過一個臃腫的身影,原來每天睡不醒的校長老陳也來旁聽了。
這個介紹突然讓曾小雄感覺有點興奮??吹贸鰜?,這個雷嘯很不一樣。
謎底馬上就揭曉了,原來雷嘯是某個領導的兒子,怪不得那么不一般。同學們馬上對他刮目相看。
雷嘯改變了人們對領導的孩子都是豬頭豬腦的印象。他高大帥氣、氣質迷人,又有讓人羨慕的背景,他的出現(xiàn)就像黑暗里的一抹陽光,讓人眼前一亮。怪不得他們的班主任唐老鴨,還有那些女同學,她們的目光總是遠遠地追隨著他的身影。
曾小雄很快就把雷嘯當成了偶像。
多數(shù)時候,雷嘯安靜地坐在課桌前,即便不聽課,也只是翻看抽屜里的漫畫,不吵不鬧。也許因為某種的緣故,同學們都覺得與他存在差距,不敢主動接近他。他也沒有主動跟誰來往。下了課,他帥氣地背起雙肩包回他父親的宿舍。有人在路上起哄似地朝他喊“桂林仔”,這個地方把所有城里人都叫桂林仔,他也只是笑笑,也不惱怒。同學們都認為雷嘯屬于像韓國明星里的安靜、陽光型。
不過,學校里很快又傳出了一些雷嘯的負面?zhèn)髀劇髡f雷嘯已經(jīng)是第N次轉學了。最早,他是在市里的一所私立貴族中學讀初一,不知道什么原因讀了不到一學年就不讀了,然后轉到了縣里的重點初中,縣初中讀了一個學期不到又讀不下去了,現(xiàn)在又跟著他的父親轉到了小鎮(zhèn)中學。
當同學們在雷嘯背后神秘兮兮的小聲議論這些時,曾小雄卻充滿了向往。在曾小雄眼里,能夠頻繁的轉學多牛多有意思啊,這些都是多么奇特多么令人羨慕的經(jīng)歷。
真正讓大家對雷嘯刮目相看的,是他搬到學校宿舍之后。
那天下課,曾小雄興沖沖地跑回宿舍。雷嘯正躺在床上翻看漫畫書,幾個家伙已經(jīng)好奇地聚攏在他身邊。這個問,那個說,吵吵嚷嚷。他們圍著雷嘯,眼里滿是對他的羨慕。雷嘯俊秀的臉上則一直浮著神秘地微笑。曾小雄圍在外面插不上話,心里很著急。
雷嘯打著哈欠從床上爬起來說,誰有煙?幾個人面面相覷,搖頭說沒有。大家都對他抽煙深感意外。雷嘯掏出一張五十塊錢,揚揚手,說,誰幫買包煙?曾小雄終于抓住機會了,所以反應最快,他在外面舉著手喊,我去我去,要什么煙?雷嘯熟練地說,一包五十塊的真龍。大家以為聽錯了。曾小雄也掐著錢愣在原地。五十塊錢已經(jīng)是曾小雄他們一個星期的生活費。雷嘯鄙夷地笑了笑沒說話。
曾小雄一溜煙似的跑了出去。他慶幸自己爭到了這個親近雷嘯的機會,所以跑得很賣力,很快就氣喘吁吁地把煙買回來了。
雷嘯讓曾小雄給我們每人發(fā)一根,幾個偷學過抽煙的爽快的接了。有一個把煙湊到鼻孔下嗅一嗅,很享受的樣子。也許這是他難得一遇的好煙。
曾小雄沒有抽過煙,但是此時他很自然的把煙塞進了嘴里。他現(xiàn)在沉浸在一種莫名的興奮中。
有幾個似乎不給面子,不愿意接煙。雷嘯說了兩句話。第一句說,不抽不打小報告就行。頓了頓,接著說,不過,老師要是知道了,誰不抽就是誰打的小報告。
那幾個人終于小心翼翼地接過了煙,并在其他人的注視下,心情復雜地吸下第一口。在一陣咳嗽聲中,曾小雄看到雷嘯翻倒在床上得意地笑了。其他人也跟著哈哈大笑。
此時,曾小雄對雷嘯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他聯(lián)想到了電視里帥氣、霸道的男明星,眼前的雷嘯不就是現(xiàn)實版嗎?曾小雄突然驚醒般看到了方向。
曾小雄認為,有些人天生就是風云人物。像雷嘯,乍一出現(xiàn)就像明星一樣充滿了叱咤一方的氣派。從此,曾小雄開始一臉崇拜地追隨雷嘯。當同學們對雷嘯投去頂禮膜拜的目光時,總不忘對曾小雄投去羨慕的一瞥。這漏下來的余光,讓曾小雄很享受很滿足。
三
跟著雷嘯,曾小雄終于知道什么叫豐富多彩的生活。
早上,曾小雄學著雷嘯的樣子,對著小鏡子照來照去,噴一種又香又亮的定型發(fā)膠。怪不得雷嘯的頭發(fā)一根根精神抖擻的直立,原來都是因為發(fā)膠的緣故。
曾小雄學會了抽煙。課間休息,幾個人跟著雷嘯躲在宿舍里一邊吞云吐霧,一邊向雷嘯詢問各種關于城里的稀奇古怪的問題。雷嘯的煙癮真是大得驚人,一天要抽足兩包煙。
雷嘯出手很闊綽。抽煙,上網(wǎng),零食,他常常搶著買單,大方帥氣的樣子讓曾小雄仰慕不已。曾小雄很得意跟著雷嘯的時光。有時候,看著灑脫的雷嘯,曾小雄也有過困惑,他花錢如水,錢從哪來?但是,這種困惑很快就被趕跑了,管他呢。
然而,曾小雄困惑的問題很快就有了答案。在一個下午,雷嘯數(shù)著錢包里的鈔票對曾小雄說,家底快光了,要想辦法弄錢了。曾小雄有點迷糊。他和幾個人呆呆地跟著雷嘯去了幾個宿舍,陸續(xù)從幾個同學手里拿回來一沓錢,數(shù)一數(shù),有好幾百。
曾小雄沒搞清楚是怎么回事。雷嘯說,今天算順利,以后有麻煩,你們會幫我吧。雖然曾小雄還是沒搞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他已經(jīng)用力點了頭。雷嘯大方又講義氣,他們平時得了他那么多好處,這時候不可能說不。
很快,曾小雄知道了雷嘯的秘密。原來他的秘密是放數(shù)——后來曾小雄才知道,那叫高利貸。不懂這是雷嘯自創(chuàng)的還是從哪學來的一套行之有效的借貸方法。游戲規(guī)則是,他把錢借給需要錢的同學,借錢的同學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支付一定利息。比如,這周借你十塊,下周你要還十五塊,如果下周還不了,再下周你就要還二十塊,依此類推。利息是靈活的,一般不確定,由雙方當事人自己約定。有一周翻兩塊、三塊、五塊的,也有一周翻倍的。要根據(jù)借款人的償還能力和誠信等級等各種因素綜合考慮決定。
曾小雄開始想不明白,那么高的利息,傻子才會借?很快,當看到雷嘯從別人手里收回來的花花綠綠的票子時,他對雷嘯的方法心服口服了。任何時候都有人好吃,有人好穿,有人好玩,總有一些笨蛋管不住口袋。
沒幾天,雷嘯所謂的幫忙就來了。那天中午,雷嘯臉上浮著微笑,他給曾小雄他們幾個發(fā)了煙,叫他們跟他走一趟。他們進了一個宿舍,雷嘯堵住了一個滿臉紅痘的家伙。雷嘯使使眼色,曾小雄他們幾個虛張聲勢的圍住了紅痘。雷嘯不慍不火的問,已經(jīng)兩個星期了,錢呢?紅痘說,下星期一定還!雷嘯冷笑說,你上星期已經(jīng)這樣說過了。紅痘申辯說,這次是真的。雷嘯說,我再信你一次,不過,這次要留點紀念。雷嘯啪啪地給了紅痘兩個耳光。紅痘的兩頰現(xiàn)出一個紫色的手掌印。雷嘯甩了甩打痛的手,說,下次可不是兩巴掌了。人已經(jīng)出了門外。
曾小雄也很看不慣欠錢不還的人,他狐假虎威地踢紅痘一腳,嘴里鄙夷地罵了一句,孬種!然后,學著雷嘯的樣子,搖頭晃腦地出去了。
四
曾小雄有意無意觸摸到口袋里的紅票子,他心里都有一種難以表達的愉悅。如果算上卷毛那里的一百,他就有三百塊了。三百啊,有錢的感覺真是太好了!
在這之前,曾小雄總是口袋空空。看看雷嘯三頭兩天數(shù)著收回來的票子,那么輕而易舉,他充滿了羨慕嫉妒恨。
他也開始謀劃自己的前途,首先要從本錢開始。生活費是不能動的,動了就沒錢吃飯。曾小雄不傻,他可不愿意走到紅痘那樣的境地。曾小雄為此花了一些腦筋,最后打定主意,還是從好騙的爺爺奶奶那里下手。他的爸爸媽媽長年在廣東打工,一年最多過年回一次,有時候買不到車票,一次也不回,所以管不了他。他和弟弟的生活費都是爸媽打給爺爺,爺爺奶奶再每個月交給他們。爺爺奶奶年紀大了,腦子糊涂,比較容易騙。他先是以秋游的名義向爺爺騙了五十塊,過了一個星期,他又以補課費的借口向奶奶騙了五十塊,加起來就是一百塊,本錢就有了。
曾小雄陸續(xù)將一百塊分成二十、三十、五十放了出去,一出一進,轉一圈回來,很快就變成了兩百塊。他為此獎勵了一番自己,花五十塊給自己買了一雙板鞋,雖然是假冒的耐克,但還是讓曾小雄心里樂開了花。再放一圈出去,錢又成了兩百塊。兩張紅票子又揣在口袋里了。
眼看口袋里就要揣進三張紅票子了,不料卻碰上了卷毛這個倒霉鬼。
卷毛是隔壁班的,因頭發(fā)又黃又卷得名。他最近沉迷于網(wǎng)絡游戲,整天逃課去網(wǎng)吧,玩得天昏地暗,沒有白天黑夜。那天,卷毛找到曾小雄,他要借五十塊錢急用。曾小雄見卷毛借那么多,加上他名聲不好,本來不想借??删砻吐曄職庥皱浂簧岬剀浤ビ才萘税胩欤詈笤S諾每個星期給二十塊的利息。曾小雄就是被他的高額利息打動了,最后借了五十塊給他。誰知道這個卷毛毫無信用,原來說好一個星期還,現(xiàn)在三個星期還不還。而且,玩起了失蹤,常常幾天見不到人影。
第一個星期,曾小雄在宿舍逮到了卷毛。當時卷毛正蜷在被窩里補覺。曾小雄踢醒了他,問他還錢。他瞇著睡眼惺忪的雙眼,不耐煩地說,下個星期,下個星期,還怕我不還你嘛!曾小雄想著下星期連本帶息就是九十元了,那就等著下星期吧。然后,卷毛又失蹤了。曾小雄知道他刻意躲著他。
第二個星期,曾小雄知道他肯定在網(wǎng)吧,就跑去網(wǎng)吧逮他。這一次,卷毛更不耐煩了,說,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曾小雄見卷毛那么囂張,不甘示弱地說,再給你一個星期,再不還,你就等著我們來找你吧!曾小雄特意強調(diào)了“我們”兩個字,言外之意是你應該知道我和雷嘯的關系,下一次就是我們一起來教訓你了。臨走時,曾小雄本來想踢卷毛一腳,又怕一個人面對人高馬大的卷毛吃虧,只好惡狠狠丟一下一句話,你等著吧。
五
雷嘯帶著曾小雄他們在食堂門口堵住了皮球。
皮球矮矮胖胖的,鼻子下面總是掛著一條大鼻涕,整個人看起來就像一個圓滾滾的皮球。皮球欠著雷嘯的錢,是個欠錢的老賴。他的壞毛病是好吃,估計借的錢也是被他吃掉的。不過,雷嘯似乎也不指望他還錢,只是三頭兩天在路上堵他,打他取樂,就像是定期向借款人宣示欠債不還錢的下場。他們幾個人圍著圓滾滾的皮球你一拳我一腳,皮球真的像一只皮球一樣在幾個人之間翻過來倒過去,垂著雙眼,不喊也不叫。他早已經(jīng)被打疲了。
到后來,皮球只要遇到雷嘯他們,就會自動站在一邊,等著他們動手。反正就是打人可以,要錢沒有的死賴相。
雷嘯打也打疲了。有一天,他對曾小雄說,要是每個人都像皮球一樣借錢,我們都得餓死,不餓死也得累死。他躺在床上用力地吸著煙,尋思著什么事情。他吐出一個大大的眼圈,眼睛突然亮了,說,這些人借得少,還還不了,錢來得太慢了,我們得想一個來錢快的路子。曾小雄知道,雷嘯又有新主意了。
過了幾天,他們開始從外面神神秘秘地帶回來一些奇怪的東西,有銅線廢鐵,有鐮刀鋤頭,有辣椒藥材,有時候是兩只鴨,有時候是三只雞。他們把東西藏在床底的雜物后面,很快又不見了。
這些東西被他們分門別類送去了不同的地方。銅線廢鐵進了廢舊店,辣椒藥材進了收購站,雞鴨進了農(nóng)貿(mào)市場。
當雷嘯帶著詭異地微笑,把勞動所得分到曾小雄手里的時候,曾小雄的嘴巴張成了O形。他的興奮之情全寫在了夸張的嘴上。
他們買了瓜子、花生及一些袋裝小吃,還有啤酒,在宿舍里好好慶祝了一番。幾顆花生,一口啤酒,再悠閑地吐出一個煙圈,仿如神仙般的生活。曾小雄覺得這是他有生以來最愜意的時光了。
然而,一次意外差點讓曾小雄跳了樓。一天晚上,趁著晚自習結束到熄燈的空當,他和雷嘯竄到了財政所的頂樓,那里圈養(yǎng)著一窩雞。雷嘯剛剛打開雞籠門,曾小雄伸手往里面摸雞的時候,射來了一束電筒光。曾小雄嚇得半死,腦子突然一片空白,匆忙中準備往護欄外翻。幸虧雷嘯拉住了他,喝一聲,別慌。來人是財政所五十多歲的女會計。女會計看到人影也嚇了一跳,她喊了一聲,誰?電筒光在雷嘯、曾小雄兩人和雞籠之間變化了一下,最后定格在了雷嘯臉上,她似乎認出了他是誰。女會計質問,你們在這里干什么?雷嘯若無其事地嗤笑一下,傲慢地說,散步……散步不給???他一邊說一邊扯著曾小雄朝樓梯慢悠悠地晃過去。女會計疑惑地呵斥,你們散步?跑來這里散步?她剛想進一步表達心中的憤怒,雷嘯和曾小雄已經(jīng)逃似的從樓梯跑下去了。剩下女會計一個人在樓頂氣得兩眼發(fā)直。
事后,曾小雄擔驚受怕了幾天,他擔心女會計到學校告狀。雷嘯卻像個沒事人一樣,該怎么還是怎么。幾天過去,一點風聲都沒有。曾小雄問雷嘯,你不怕女會計告狀?。坷讎[鄙夷地笑了,說,她要是敢告狀,那天晚上就不會讓我們跑了。曾小雄想想,也是。她怕得罪我爸。雷嘯總結說。
經(jīng)歷了這一次有驚無險的意外,他們開始總結經(jīng)驗,分工負責,有人放哨,有人協(xié)助,有人實施,配合得幾乎天衣無縫。
從此,他們?nèi)缇毦土艘浑p千里眼,一雙順風耳。眼觀八方,耳聽四路。他們留意人們擺放在門口路邊的物件,他們留意人家的雞圈鴨圈在哪里,他們留意街上的店鋪有沒有上鎖,然后晝伏夜出,把留意到的東西變到廢舊店、收購站、農(nóng)貿(mào)市場。他們樂此不疲,曾小雄覺得好過癮。
好日子順風順水過了一段時間。
沒想到,后來的一次意外,讓雷嘯徹底從曾小雄的世界消失了。
那天半夜,雷嘯帶著曾小雄他們悄悄地溜到鎮(zhèn)口的劉村。經(jīng)過傍晚的踩點,一戶村民的曬臺上晾有一大片干辣椒未收。他們確定無異后,開始動手往麻袋里裝干辣椒。只裝到一半,四面八方突然出現(xiàn)了很多人影。村民快速圍攏過來,將他們四人抓個人贓俱獲。原來他們早被發(fā)現(xiàn)了。
曾小雄他們沒見過這種場面,嚇得瑟瑟發(fā)抖。一個精瘦的小青年用電筒一照,見是幾個小屁孩,沖上去就要打人。還是雷嘯沉穩(wěn),他伸著脖子喊道,我爸是領導,誰敢打我?!小青年不屑地說,你爸就是再大,我也要打你!說完就甩了雷嘯一個耳光。幸虧一個村干部模樣的眼尖,認出了雷嘯。不然,不知下場有多慘。
鎮(zhèn)里的辦公室主任將他們四人領了回去。那一晚,雷嘯沒有回宿舍,直接跟主任走了。他的行李第二天也被那個主任拿走了。
從此,曾小雄再也沒有見到雷嘯。僅僅一個晚上,雷嘯忽然就從曾小雄的世界里消失得無影無蹤。后來才知道,雷嘯又轉學了,聽說轉到了省城一所管理非常嚴格的全封閉軍事化學校。
六
小賣店老板娘跑來喊曾小雄,你媽來電話了。
曾小雄聽著電話里熟悉的聲音,努力的回憶媽媽的臉??伤l(fā)現(xiàn)媽媽的臉在他的腦子里越來越模糊了。媽媽說,聽爺爺奶奶的話,照顧好弟弟。他回答,嗯。媽媽說,聽老師的話,好好學習。他回答,嗯。媽媽說,不要鬧事,錢省著點花。他回答,嗯。媽媽的話有點啰嗦,每次都是那幾句。不過,曾小雄并不煩媽媽。
曾小雄付了一塊錢給老板娘。離開小賣店,他才發(fā)現(xiàn)鼻子酸酸的。
曾小雄很想告訴媽媽,他很快就會有一臺手機了,以后媽媽可以直接打電話給他了??捎峙聥寢屪穯柺謾C的來路,他還沒想好怎么解釋,所以干脆不說了。
早上,卷毛主動找到曾小雄,提出用一臺手機抵償他的債務。曾小雄眼睛亮了一下,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他太想擁有一臺手機了。
卷毛再三地強調(diào),為了還上曾小雄的錢,他把腦袋都想破了。好不容易趁音像店的老板娘不注意,偷到了她放在柜臺的手機。他把手機藏在了山上的荒地里。卷毛充滿誘惑地說,那是一臺三星手機,很漂亮的款式,起碼值得五百塊以上,給你賺大便宜了!同意的話,放學就跟他去取。
曾小雄不可能拒絕卷毛,沒有手機抵債,卷毛恐怕一分錢都還不上。
然而,手機取得并不順利。
這天傍晚,曾小雄跟卷毛去取手機。他們翻過學校后面的圍墻,沿著河邊的彎曲小路,往山上的荒地走。一路上,曾小雄還不忘嘲笑卷毛,說,看不出來你膽子那么大,竟然也學會了這套,而且一出手就是大單。
到了荒地,卷毛指著一個角落告訴曾小雄,手機就藏在這里,用泥巴蓋著。卷毛開始用一根木棍刨挖泥土,刨了一會兒,沒有一點手機的影子。卷毛納悶地說,明明就在這個角落,你也幫找找。
曾小雄也跟著貓下腰來到處翻尋。他不經(jīng)意間瞥見卷毛手里多了一把小刀。卷毛用小刀代替了木棍,翻尋得更快了。曾小雄抱怨,你個死卷毛,有刀早不拿出來用。卷毛尷尬的悶笑兩下。
天黑了,還是一無所獲。卷毛說,是不是天黑看錯地方了,我們明早再來找找吧。兩人只好原路返回,臉上都掛滿了失望。
第二天出了早操,曾小雄又跟著卷毛上山找手機。曾小雄沒想到,這一次竟然是踏上了不歸路。
再次到了荒地,卷毛信誓旦旦地保證手機就在這個角落。兩人又沉下身來分頭尋找。有一下,曾小雄甚至懷疑卷毛是不是編故事騙人,難道他沒做記號嗎?
突然,卷毛朝曾小雄撲了過來。
曾小雄猝不及防被撲倒在地,他驚恐得大叫,卷毛,你干什么?曾小雄拼命掙扎,還是被瘋子一樣的卷毛死死地騎在身上。卷毛死死地掐住曾小雄的脖子,面目猙獰的低吼,你個催命鬼,昨天要不是怕血,還給你活到今天,算便宜你了。他把整個身體的力量都貫注在了雙手上。
曾小雄拼命地蹬著雙腿。他的心跳越來越快,幾乎要蹦出來了,喉嚨也越來越緊,幾乎要爆開了,想說話,卻只能發(fā)出唔唔唔的聲音。他感覺眼前一黑,迎來了一片黑暗。
當曾小雄從混沌中醒來,他已經(jīng)躺在明亮的水面下。身上壓著幾塊重石讓他不能動彈。他迫切地想呼吸一口空氣,于是不由自主地張開了嘴,水順著口腔鉆到了他的肺里。他嗆了兩下,冒出幾個泡。此時,他恍惚看見了母親的臉,他伸手拼命地想要抓住她,力氣卻已衰竭。母親不見了。他又陷入了一個無邊的黑暗里。
這是一個沉悶的下午,空氣凝滯著。
(作者簡介:周業(yè)佐,男,生于1982年11月,廣西臨桂人,法學專業(yè),現(xiàn)供職于某市直機關,愛讀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