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正剛,1986年臘月出生于云南省姚安縣,2009年秋天畢業(yè)于云南師范大學中文系。2012年參加首屆《人民文學》“新浪潮”詩歌筆會,2015年獲揚子江年度青年詩人獎。現居昆明。
運銅馬
馱糧食的馬,骨縫生長莊稼
馱木材的馬,血肉飄蕩木屑
馱銅的馬,骨髓覆滿銅銹……
以血肉之軀承受金屬的重量
光芒和質感。是以死求生
的榮耀?還是
一個時代落幕前的回光返照?
用蹄印計算的路程
止于金沙江的激流
至今,浩蕩的白水江里
每一塊石頭下面
都壓著一根硬如銅塊的馬骨
五尺道上的趕馬人
秋風蕭瑟,草鞋和鞭子
掛滿白霜。石頭與塵埃之間
荒草像馬蹄一樣稀疏
從河底爬上山頂,從山南走向山北
趕馬人心事重重,步履艱難
懷里的酒,被秋風吹冷
又被體溫捂熱
過烏蒙道
王朝的軍隊手執(zhí)斧鉞,骨血在甲胄里
凝結成冰霜;販賣僰僮和蜀錦的商旅
刀不離手,隆冬的寒夜里
用羊披和未經蒸餾的燕麥酒暖腹;
充軍人和押送者,兄弟相稱
共讀一本《詩經》;流放者,沒有故鄉(xiāng)
只有墓碑;趕馬人,不懂國風
不解楚辭,長歌當哭
遠望當歸,哀聲里
彌漫著提前到來的雨霧
……
再沒有其他人了
離散者終將倒下
過路人都已成白骨
埋葬匿名人的幸存者
一番痛哭之后
在石碑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訪袁滋題記摩崖石刻
揮刀南下,王國的鋒刃
斷頭顱,飲熱血
以血研磨,在石頭上刻字時
刀鋒過處,飛揚的塵土
散落于朱提江。當時盛唐
王朝的天威浩蕩無邊
南下的馬匹,鐵蹄鍍滿黃金
北方的武士,飲烈酒、吹牛角
擅歌涼州詞,曲風蒼涼
慷慨悲歌聲中,持節(jié)使袁滋臨風南望
擲毛筆和宣紙于江中
磨刀做筆,劈石為紙,刻字:
“統(tǒng)行營兵馬,開路置驛,故刊石紀之。”
在時光渙漫的烏蒙道上
袁滋題記摩崖石刻
是我此行所見,刻字于石頭
卻又不是墓碑的唯一事物
王褒
死于途中,意味著
身體消亡之后
靈魂還將懷著無法清還的愧疚
于虛無的輪回中
做一名孤魂野鬼
在烏蒙道,這樣的游魂多若繁星
它們紛紛向后退了一步
才給生者讓出了
立錐之地。更多時候
生與死的界限含混不清
人世縹緲,鬼途兇險
死者的魂魄在子夜高歌
而趕路的人,因羈旅之苦
失魂落魄,形若孤鬼
王褒就是一個在人間趕路的孤鬼
預感到死期將近
他在云南邊上寫下的遺書
通篇使用了優(yōu)美的賦體
但在最后幾句,還是忍不住
把自己放了進去:
“處南之荒,深溪回谷,
非土之鄉(xiāng)……歸兮翔兮
何事南荒?”
懸棺
置于山腹和埋骨江水,沒有
任何區(qū)別。催生催死的
從來都不是榮耀或悲苦
而是時間的刀鋒;接納樂聲
和魂靈的,也不是江水或者塵土
而是無邊無際的虛無
抬棺上山的人,下山之后還會上山
喊魂的人,胸腔里裝不下一絲多余的悲鳴。祭奠的人,最后也要享用
屬于自己的香火。而我——
一個充軍人的后裔,先是仰望
然后低頭,垂淚
把紙錢燒給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