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摩,80年代生人,當(dāng)代小說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西文聯(lián)、作協(xié)簽約作家,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五屆高研班學(xué)員。已出版長篇小說《親愛的阿×小姐》《理想生活》《浮世歡》等作品。
姐姐走后,你再也沒有回到西邊的老屋。夜里做夢,屋前姐姐早年栽的兩棵木棉樹奇跡般突然紛紛結(jié)出花蕾。你等著花朵一一盛開,卻等不及,就醒轉(zhuǎn)來了。好像突然從床上掉下來,硬生生痛醒了。痛到了骨頭里。你把臉轉(zhuǎn)向灰色的墻壁,閉著眼睛,雙手緊握,就像懇求神靈的寬恕。你越來越明白,疼痛多發(fā)生在夤夜。一開始你不明白為何大部分的痛都發(fā)生在夜里,為什么夜里特別痛?你想,或許是你晚上心不寧,怕痛起來找不到醫(yī)生。還有,白天睡過了,有時候整天昏昏沉沉,晚上當(dāng)然不好睡,睡著了也容易被痛醒。你記得晚上是打過針的,這是你的要求,每天晚上必須打一針。針也打了,藥也吃了,卻不一定每次都能睡著。你可能過于渴望安寧、平靜和穩(wěn)定。事與愿違,總是這樣。每當(dāng)這個時候你就想放棄了,這么愚蠢地抗?fàn)幱惺裁幢匾??這終將是一場必輸無疑的戰(zhàn)斗,誰說不是呢,你終究會死!但誰又能不死呢?這么想,你反而不想輕易就這么放棄了,你說你一輩子不服輸、認(rèn)死理兒,剩下的,你要活給自己看??纯醋约旱降啄軗味嗑谩D憔o閉雙眼,嘴唇和下巴頦兒不停地痙攣、顫抖,等待風(fēng)暴肆虐后那一剎那的靜謐。 你仿佛聽到叩門聲:“嗨嗨,你還好嗎?”
風(fēng)暴過后,你感覺自己的臉像一團(tuán)被揉過的面,扭曲變形,細(xì)長地順著床鋪的邊沿往下流。你還喘著氣,好了,就這樣,雖然有時候你不免感到無辜,在你的故事里你是無辜的,你比你想的要先遇到這種命運(yùn)。也或許來得正當(dāng)其時——所有的哀傷都有了一個節(jié)點,對姐姐的離去,你也終于可以用疼痛來安慰自己了。你睡著了。睡著的同時,身體的某個部分依然保持著巨大的清醒。歸根結(jié)底,你還沒有完全崩潰,還沒有停止對生的努力。
姐姐在那天清晨,最后的時刻,是想要伸手再抱抱她嗎?她形銷骨毀的臉上奇跡般的染上微微的紅潤和安詳?shù)男θ?,她奮力地從白色的棉被里伸出雙手,要最后一個擁抱和一點溫暖似的。但她再也無力舉起她的雙臂,你抓住她的手,只是拍拍她的手背,這一刻過后你就后悔了——你應(yīng)該給她一個擁抱的,卻再也沒有機(jī)會,她就在這一刻放下了這個虧負(fù)她的人世。你看著她閉上眼睛,看著她吐掉最后一口氣。你心中本來有太多的話想對她說,卻永遠(yuǎn)地哽在了喉頭。
在處理完姐姐的身后事的那段日子,你心情糟透了,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對周遭的所有事與物,都視而不見。心碎的聲音,只有心碎的人才能聽得到吧。從姐姐走的那一天開始,你一直都沒有恢復(fù)過來。
過了大半年。這大半年里,你的抑郁不斷加重,只好到處走走,去旅行了一趟。你放下了所有工作——本就鬻文為生,原來掛靠的單位因為轉(zhuǎn)企改制重新聘請上崗,你先前的“重要”崗位已被吃掉了。但再遼闊的風(fēng)光也驅(qū)散不了你心頭的哀傷。那是兩年半以前。自你患病以來,你再也沒有回過西邊的那所老宅。這場病已長達(dá)兩年。這期間,你托中介把老宅出租,最后又決定出售,新主不要的東西都搬到了燕郊的小房子里。除了償還此前欠下的債務(wù),還有這一身不知何時到頭的病痛,就像一臺壓榨機(jī),你想,你最終還要把這所父母走后留下的老屋啃噬掉,你是帶著仇恨的——你是你們老潘家的最后男丁。
你姐夫自你病倒以來從未到跟前看過你一眼,但中介公司剛把老宅售出,他就打上門來了。他的鼻子比狗鼻子還靈。他說,我雖然和你姐姐離了婚,人也沒了,但還有兩個孩子要養(yǎng)啊,你看你最小的外甥女還這么小——她只有七歲,這里面得有她倆一份!他不依不饒,接連到病房里來鬧,就差出手打人。每次見他進(jìn)來,即使在打瞌睡,你也馬上驚醒,臉色也恢復(fù)了正常一樣。他就站在床邊盯著你,這時候你覺得照在你臉上的光也不討厭了,微微睜開眼睛,神情輕松,朝他笑一笑,輕聲說:“下次把我的小外甥女帶過來,叫我聲舅,不然你替她們叫我聲舅!”他說,你真是個自私的人,你們一家子都自私、邪惡,怪不得……怪不得什么?怪不得得怪病?接著說下去說我們一家子上輩子造孽太多,罪孽深重,這輩子虧欠你太多,嫌我們太摳,沒有天理,虛情假意地敷衍你騙你的感情,我們一家子臭不要臉活得像禽獸一樣不得好死?呵,是這個意思吧?這么著,你跪在地板上替我祈求祈求老天保佑保佑我,拜托拜托!你說,好不好?
你說:“滾?!?/p>
這個無賴,從姐姐第一次把他帶到家里來,就沒有給你留下過好印象,盡管那時他臉上還帶著笑。你對他那張臉感到厭惡,無來由的,連聊天時他那敏捷的詼諧和機(jī)巧也令你不爽。
“這家伙臉長得這么尖,看起來不正經(jīng),”你說,“簡直尖嘴猴腮!”
“少來啦,你亂講!”
接著。
“你是不是吃姐姐的醋了,擔(dān)心老姐被搶走吶?”
“我是怕這‘猴子以后會戳傷你的心,讓你好受!”
“那你就替我收拾他!”她笑得開心。
一想到姐姐,你便頭腦發(fā)漲。這個世界實在是不公平!對她太狠。她無害于任何人,一輩子安安靜靜,安分守己,對她好的人她掏心掏肺,對負(fù)她的人,她也從不抱怨。她就是太好了,所有的委屈都咽到了肚子里。
她一向好強(qiáng),男人是自己相中的,迫不及待就嫁了。懷著第一個孩子的時候,那無賴就打她,抓著她的頭發(fā)直接往墻壁上撞,用腳踹她。流了兩次產(chǎn)。生了第一個女兒后,他就常不著家,在外面鬼混,把家里掏個精光。這樣過了兩年,她又生了一個女兒,孩子出生時他在產(chǎn)房門口聽接生的護(hù)士說是個“千金”,他掉頭就走。之后,他外遇不斷,有時甚至帶回家來。在小女兒快三歲的時候,他常帶回來的女人生了一個孩子?;橐鐾獾倪@個孩子是個男孩。婆家歡天喜地,她一下蒼老了許多。這之后麻煩不斷,終于要她離婚,她不同意,就干脆把她掃地出門。離婚后,她再也沒有見到兩個女兒。
這些事情,你都是后來才知道的。更令你憤怒的是,在姐姐離婚前,她的病就已被確診。你想,他家是在知道媳婦患了重病的情況下,才決絕地把她掃出門去!這種想法,如同要把你撕裂一般。你記得最后,護(hù)理醫(yī)生對你說過:“你姐姐不應(yīng)該這么早走的,是她自己不想活了。”
她走的時候才三十一歲。
“我好恨,恨自己,恨這個世道,如果有來生,我不要再做女人?!彼诓≈氐臅r候,在最后的階段,這樣對你說。
“你就不恨他?”
“我也恨,要恨到下輩子里去!”
這個混賬東西!
我恨不能沖出去和他拼命,扒了他的皮,敲碎他的骨。在我這個世界里,唯一的一個親人就是姐姐,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這么受欺辱!她已經(jīng)精疲力竭,她看著你,大概是看出了你心中無法宣泄的憤懣,她說:“但你別恨他,是我自己不好……我福薄,上輩子欠的。”
她說:“生死有命。你別去他家鬧,是我的命不好,沒有這個福分,沒有給你做好榜樣?!?/p>
“我不是個堅強(qiáng)的人,”她看著你,“我不是個好姐姐、好女兒、好妻子,更不是個好母親……”
“你說錯了……”
“沒有,我知道我的命。我現(xiàn)在看透了的?!?/p>
她的眼睛看著別處,語氣帶著平靜和對你隱約的警告。
那時,你顯得那么無助、窩囊,正在承受著痛苦。她嘴角上提,微微笑著:“現(xiàn)在想起過往,我已經(jīng)不生氣了,心平氣和了。我想起早逝的爸爸——那時你還小,想起媽媽——她也不是五十不到就得這個病走的嘛,想到還有親人等著我去那邊團(tuán)聚,我就不害怕了?!彼€試圖安慰你。
“你要好好的。我走后,你要看著我的兩個女兒長大,我虧欠她們的等下輩子來還?!?/p>
她才三十一歲,臉上就沒有了這個年齡的女子應(yīng)有生命的光彩。她想放棄了,想一了百了,卻又放不下兩個年幼的女兒。自離婚后,剛開始她還在外面拼命賺錢,白天在商場站柜臺,晚上還趕到地鐵口擺地攤,想多存點錢養(yǎng)孩子。沒日沒夜,讓原本愈后該很不錯的病情不斷惡化,終于病倒了。
她打電話給你,你在出租小屋找到她的時候,她已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她的右乳已整個潰爛成棕褐色,組織幾近爆出,她獨(dú)自默默承受。你把她送到醫(yī)院,醫(yī)生建議讓她開刀,她卻死活不肯。因為多年前母親在發(fā)現(xiàn)乳房硬塊脹大的時候,就整個切掉了——這在一個少女的內(nèi)心世界里留下了多么觸目驚心的記憶!她不想像母親那樣失去自己的乳房,不愿失去自己作為女人的象征——“我這輩子要完整地做一回女人!”
她回到老屋,回家來。那時候她還瞞著你,說是自己病了,怕連累孩子受影響才出來租房子住,讓你不要管她。你那段時間奔忙于圖書博覽會大大小小的瑣事,對她的關(guān)愛不夠。晚上回到家,她燈也不舍得開,坐在椅子上,頭靠著窗臺,閉上雙眼,聽著不遠(yuǎn)處的街上傳來的嘈雜聲……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她便立刻睜開眼睛,你在燈光下看到她,能感到她從心間涌來的一股莫可名狀的喜悅。進(jìn)了屋,你聞到一股刺鼻的茴香的味道。
“姐,你包餃子了?”
她呵呵笑,有點不好意思:“是個偏方,醫(yī)院的一個阿姨告訴我的——把新鮮茴香搗碎了外敷在傷口上,據(jù)說很有效,就試試看嘍。”
你這才看到她搭在胸前的薄衫上透出了搗碎的茴香濃汁,忍不住開罵:“你可真了得,拿命來試試看?且不說別的,你知道茴香含有什么成分嗎?有沒有打過農(nóng)藥?別人信口胡謅,你也信?”
“萬一有效呢,不試試看怎么知道?!彼€是微笑。
你只有喟嘆,拿她沒轍。
她從小逞強(qiáng)慣了,這種時候跟她講什么她都不會聽進(jìn)去,又固執(zhí)又倔強(qiáng)。惹她生氣了她反過來會說你自以為是,不尊重長輩(盡管她只比你大五歲)。她不愿面對現(xiàn)實,當(dāng)初發(fā)現(xiàn)乳房有硬塊時,本可以及時把有問題的組織拿掉,不至于拖到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還是她無知,了解不夠,以至于以為開刀就會把她的整個乳房拿掉?時間耽擱了,遲了,她還微笑著說:“我最終還是一個女人。”
她接受別人給她推銷的各種民間偏方,這仿佛成了她的希望,她生命的希冀。草藥啊,這種樹根、花粉,那種草籽、蟲卵、藤汁,各種五花八門的離奇罕異物你都不知道她從哪兒搞來的?,F(xiàn)在想來,真是令你心痛不已,她生前遭了那么多罪,受那么多痛,吃了那么多苦。為了活下去,她活著受夠了死。
病痛蹂躪她的面容,看著她日漸慘淡的樣子,你卻又無能為力。在三年多“漫長而痛苦的日子里”,她沒有接受放療、化療、開刀手術(shù),卻嘗遍了各種苦痛。有時你不禁憤慨,這個世道怎么那么多騙子、良心毀滅的人,在醫(yī)院出入流竄,在病人(尤其是重癥病人)悲觀絕望之際趁火打劫。不是推銷各種“祖?zhèn)鳌钡幕颉懊耖g”的秘方,就是某種“神奇”的療法,甚至某位聞所未聞行事低調(diào)能妙手回春已經(jīng)攻克人類大半疑難雜癥的“神醫(yī)”“仙人”,如果病人或家屬“不知好歹”拒絕他們,反過來就要遭受他們語言的傷害和敲打:“人都不行了嘴還這么鐵”,“都病成這樣了還舍不得花錢”……總之,大帽子扣下來,讓人不得安生。上當(dāng)?shù)牟∪撕图覍儆钟卸嗌俨痪褪且蛄恕白詈笠桓静荨焙图彝惱淼碾y以抵牾,花了多少冤枉錢,最后都是無能為力。
茴香療法在姐姐一次次靈魂練凈的考驗里,已經(jīng)算不得稀奇。煙熏、火療,各種“獨(dú)門絕技”,也都不在話下。有次人家介紹她到云南去看看,她偷偷就跑去了,那個“仙人”拿數(shù)十根針直接插在她乳房的硬塊上,把針炙熱后拔出,再往密密麻麻的針孔里灌“藥”。她開始還頭腦清醒,小聲呻吟,后來聲音越來越輕,痛昏過去了。
“那種痛真是無法形容啊,但為了活下去,我也要撐住。”
“你真不要命……”你說,“哪有這種歹醫(yī)!”
你真想大罵她。
回來后不到一周,刺破的傷口就潰敗流膿,她痛得滿頭冒汗,還咬牙說:“這是在‘排毒哩,排出來就該好了?!?/p>
她頑強(qiáng)地?fù)沃?,你對她講什么都不起作用,又固執(zhí)又倔強(qiáng)。不久后,她的整個乳房爆裂開來,像在炭火上烤焦過又澆了熱湯,皮膚千瘡百孔慘不忍睹。她默默忍受,毫無抱怨。只有自己在家里換藥的時候,嘴里發(fā)出微弱的聲音,仿佛這一刻煎熬一過去,便可獲得安寧。每次換藥后,她都用相機(jī)給自己拍一張照片作記錄。你后來翻看到這些照片,無不令你心驚,不管時間過去了多久,你依然能聞到從她的傷口發(fā)出的仿若蓮花白發(fā)酸后腐敗的味道。
一個多月以后,姐姐在家里暈倒,醒來后打電話給你。你趕回來,不顧她反對,把她送到醫(yī)院急診。那時,她的自費(fèi)醫(yī)??ɡ镏挥袔装僭X,這兩年多來,她已經(jīng)花光了這些年工作積蓄的存款,而拖病賺來的錢也都悉數(shù)拿去給婆家養(yǎng)孩子了?!澳挠心氵@種人,離了婚還拿錢回去伺候那一家子!”你后來罵她,心里流著淚,同時也為自己的愚鈍自責(zé)。她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我是心疼兩個孩子,我活著一天,我就不能不管她們,兩個孩子還小……我不要撇開她們……”她自己也說不下去,捂著眼睛哭起來。你的心仿佛破碎。檢查報告出來時,你進(jìn)到急診室,她躺在床上帶著遮光眼鏡,她的病已全身擴(kuò)散并轉(zhuǎn)到腦部,影響視神經(jīng),對光線異常敏感。
醫(yī)生告訴她檢查結(jié)果以后,她跟你說:“我們回家吧?!蹦悴煌?,要去找她夫家商量,她堅決阻止了,說:“我這個病大概是治不好了,先回家吧。我跟你姐夫已經(jīng)離婚了?!蹦惚揪托纳柢E,這才想起,那個“猴子”在姐姐病倒回家以來從未來探望過,病房也沒到過。她一直扯謊。
你讓她先好好休養(yǎng)幾天再說。出了病房,你轉(zhuǎn)身就去找那個尖嘴猴腮的混賬東西。你沒有找到他,也不知道去向——他已經(jīng)舉家搬走了,據(jù)說是在城外新買了房子。除此,你便一無所知。你捏緊拳頭在小區(qū)樓下四處亂竄,如沒頭的烏鴉一般。
姐姐堅決不住院電療、化療,要回家去,她說:“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不要再花冤枉錢?!?/p>
“聽我的!你一定會好起來,路還長呢!”你說,“你要自己看著你那兩個閨女長大……”
“我這個病治不好了……”
“你太消極悲觀,你又不是大夫,我問過大夫了——建議你馬上治療,一切還充滿希望?!?/p>
“我的病我知道,姐姐不能再……”
你知道,她是不愿拖累你,怕把你拖入深淵。她知道醫(yī)療費(fèi)太沉重,無法預(yù)知后面的黑洞。你不管,無論如何,你要救她。為了打消她的顧慮,你說你不久前出版的小說賣出了可觀的影視改編費(fèi)——“不要為醫(yī)藥費(fèi)擔(dān)心?!?/p>
你接著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她沒有拗得過你。你陪著她做開刀手術(shù)、化學(xué)治療、放射治療,開始了無休止的顫抖的生命大運(yùn)動。
“太陽不是照在每個人的身上嗎?”她醒來,有時恍恍惚惚,她說仿佛墜入廣闊無邊的黑暗的迷霧里,在遙遠(yuǎn)的盡頭翻騰著點點陽光——但卻總也抓不住總也照不到自己的身上。
她受盡了磨難,你眼睜睜看著她受難,看著她一點點消瘦成一張恓惶的薄紙片,看著她頭發(fā)掉光、牙齒脫落,變成她認(rèn)為最丑的樣子。每次醒來,看到你,她都試圖綻出一個微笑。
在那些日子里,你感到無限的沮喪,同時期望奇跡的來臨。
然而奇跡終究沒有來臨。在巨大的努力與抗?fàn)幹螅憬愕牟∽罱K攻入骨頭、占領(lǐng)了骨髓。這樣的結(jié)果,讓所有朦朧中的希望徒然化為烏有。
“帶我回家!”姐姐最后央求你。
你不禁感到惶恐與難過,傾其所能,到頭來,還是不可挽回——卻讓她把所有的罪都遭遍了!醫(yī)生說已經(jīng)擴(kuò)散到骨髓最深處,完全失去了控制,沒有治療的價值了。她就這樣被嚼得只剩下渣了,沒有價值了!
“沒有多少時間了?!彼麄兏銛偱啤?/p>
“還有什么辦法嗎?”你說,“一定還有什么辦法!”
那人就笑了。
你帶姐姐轉(zhuǎn)院,你不滿意這個審判的結(jié)果,你不能讓姐姐回家等死!你其實是想讓她活得盡可能久些。為了方便照顧姐姐,你雇了護(hù)工,自己上下來回穿梭、奔襲,排隊、掛號、繳費(fèi)、取藥,到處人滿為患,每個地方都臭烘烘的,所有人都擺著一張臭臉。你早已習(xí)以為常。這么多年見過了那么些牛羊豬狗,你慢慢發(fā)現(xiàn)了另外一種畜生——在所有兩條腿當(dāng)中最常見的,是無知和善良蒙蔽了你的眼睛嗎?你試圖與時間賽跑,挫敗瘟神,把姐姐奪回來。
姐姐不再說不。你望著她。她全身插滿了管子,像孩子一樣閉著眼睛昏睡,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從遙遠(yuǎn)的地方傳來。你想起了小時候與姐姐爭搶東西時你倆的尖叫和咆哮,她那么好強(qiáng),總不愿輸給你,直到父親去世,她在你面前才突然換了一個人——處處護(hù)著你,甚至與欺負(fù)你的男生打架,即便頭破血流也要贏——依然是那種尖叫和咆哮,那么強(qiáng)悍。過往的一幕幕好似才發(fā)生在昨天,你坐在燈下,被一種無可言喻的哀傷圍攏,心就抖動著,痛起來,雙目燒灼般難受。
你和護(hù)工輪流照顧姐姐,輪到你回去休息時,中途也常驚跳著醒來,好像從病房里傳來震耳欲聾的酷似姐姐的啜泣。你走出房間,坐在窗臺下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直到情緒得到緩解,反復(fù)折磨你的血液慢慢平靜下來。
轉(zhuǎn)院后又過了兩周,姐姐就不行了,眾多瀕死癥狀出現(xiàn),包括脈搏微弱、血壓下降、呼吸困難、瀕死喉聲、尿量減少至無尿等,醫(yī)院判斷應(yīng)該活不過兩天了,所以建議放棄積極治療,轉(zhuǎn)到暫留病房。沒想到這個時候,她好像突然好轉(zhuǎn)過來,臉色也沒那么蒼白了,也能開口說話了。你以為這是回光返照,讓她有什么想對你說的話都說出來,她說:“我想給孩子們錄一段話,你說好嗎?”你找來錄音筆,她鄭重地對著錄音筆想象著長大后的孩子:“媽媽多么想看到你們長大的樣子,請原諒媽媽沒有盡到責(zé)沒能把你們養(yǎng)大……媽媽不負(fù)責(zé)任……辜負(fù)了你們;媽媽跟你們父親的事,是大人之間的事,無論如何……他永遠(yuǎn)都是你們的父親,媽媽已經(jīng)原諒他了,對他沒有恨了不生氣了……你們要聽話,聽爺爺奶奶的話,聽繼母的話……還有……不要忘了你們的舅舅,舅舅是媽媽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你們剩下的唯一的親人……媽媽希望你們健健康康……將來都能夠幸福!”她說得很費(fèi)力,說完后又覺得沒說好,反復(fù)說了幾次,最后又說算了——“聲音聽起來太病態(tài)?!钡愣间浟讼聛?。
“活著,真好!”她輕輕地說,迷蒙的眼睛仰望著天花板,像望著遙遠(yuǎn)的天空、星辰。那個印象溶劑般蝕進(jìn)了你此后的人生。
出乎意料,連著幾天她都精神不錯,臉上也似乎有了些光彩,還說想喝粥,微微地笑著說:“我快要餓死了?!蹦惆阎喽说剿媲?,她卻又沒了胃口,勉強(qiáng)喂她兩口,她就再也咽不下了。就這樣,她又奇跡般地多撐了半個月。就在這個半個月里,她把她一輩子要說的話都說了,斷斷續(xù)續(xù),還不斷重復(fù)。你為此感到欣喜,決定再把她轉(zhuǎn)回原病房。然而,轉(zhuǎn)回去的第二天她就停止了呼吸。
這是你姐姐,照片上她依然光彩奪目。她曾經(jīng)是個精力充沛而潑辣的女孩,十四歲便是個無可挑剔的美女,尚未成熟就已經(jīng)性感得足以迷倒眾生,她在你的心底永遠(yuǎn)保持了沒有被摧殘的十八九歲的美:她水嫩通透的皮膚,微翹的嘴唇,細(xì)長而光滑的小腿,勻稱的腰身,飄逸而微卷的烏發(fā),一雙明眸上閃亮的睫毛和全身自上而下煥發(fā)著的青春的朝氣。
她死的時候才三十一歲。如今,你一天天抹去關(guān)于她備受摧殘的記憶,無法正視自己千瘡百孔的靈魂。你想象著一個宛然的世界,期望年華老去,軀體與精神尚旺,卻淪入這悲涼的命運(yùn)。你的仇還沒有報,恨還沒有了,曠日廢時地困在這荒頹之地,因此你是帶著“仇恨”拼死地呼吸著這每一口氣。
“猴子”第二次來“探望”你的時候,果然帶了小女兒過來。孩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躲在父親的身后,露出怯怯的無辜的眼神,你背轉(zhuǎn)過身去面對灰白慘淡的墻壁,閉上眼睛。你的胃卻徒然翻騰起來,可能是五顏六色的藥丸吃多了,又像是生理性的,直想嘔吐,就強(qiáng)忍著,等著他自討沒趣帶孩子趕快離開。他卻在你身后鼓動孩子:“叫舅舅……快叫舅舅……”
你到底沒忍住,就像在飛速行駛的軌道上踩急剎沒踩住一樣,哇啦一下,剎那間一股“惡心”便猛烈噴射出來。你蜷縮成一團(tuán),像一只剛從油鍋里撈出來的蝦蟲。在你面前,床上、墻壁、地板上都是五顏六色的臭味撲鼻的嘔吐物,令人毛骨悚然,或者說簡直有點嚇人!小姑娘哇的一聲哭了,等護(hù)工進(jìn)來清潔的時候“猴子”已著她在門口消失。
接下來的一些日子(無論是在清醒或是昏睡時刻)你好像都在支頤聆聽,恍若聽見外甥女叫“舅舅”的聲音,腴軟甜蜜,卻又閃瞬即逝不及攫抓回應(yīng)。
時光仿佛擱淺停頓,疼痛卻不斷地襲來。你還是要問醫(yī)生,如果做積極治療,最后死的感受如何?你想要知道最后的死法是怎樣的,你好有個心理準(zhǔn)備。你還想抽煙,想喝酒,還有想要看的書。外面,街上,白天喧鬧嘈雜,晚上燈火輝煌,充滿青春和欲望的柔軟的輕響。如今,你有點兒與世隔絕,甚至有種時空錯置的幻覺……你有好些天沒有出門去了,和人也鮮有交集,沒有了什么來往,生活的節(jié)奏變得如此緩慢——你已經(jīng)感覺不到生活的節(jié)奏了。
你常想你到底想要什么樣的死法?如果有什么專業(yè)人士援助,提供致死劑量的藥物,使你能迅捷地了結(jié)自己的生命(不要出現(xiàn)操作上的失誤才好),或是在被迷幻催眠之后有人替你打開煤氣,也想過背后突然有一把黑槍準(zhǔn)確無誤地對準(zhǔn)腦袋——“啪!”不留任何余地,了無知覺,干干凈凈地走向幸福的終點該多好!好像還有一萬種可能性的感覺,而現(xiàn)實擺在你眼前的,卻是不斷擴(kuò)大的,擴(kuò)大到無限中去的,擋住了你視線的華麗的恐懼與哀傷。
“你要活下去!”你對自己說,“要配合,要把開出來的藥吃完,關(guān)鍵是——要有求生的意志,不要向魔鬼低頭,信心就是力量,不是嗎?”
醫(yī)生也這么說:“你要對自己有信心。”
護(hù)工也這么說:“要堅強(qiáng),要有信心?!?/p>
所以當(dāng)他們喂病人吃完藥以后,就是“吃藥了就躺下來休息吧!”或是吃完牛奶就說“吃飽了就躺下來休息吧!”病人痛得不行,打了嗎啡,依然還是“針打下去了,趕快睡吧!”
因此,你整日躺在床上睡覺。時間嘎吱嘎吱響徹天際,繞過所有日常的障礙物,只為讓你昏昏入睡。漸漸的,白晝被越拉越長,夜間漫長無邊,不但褥瘡得不到控制,病痛也無法減輕。毫無征兆,你突然就痛起來,開始是左側(cè)的腦神經(jīng)痛,眼睛一點點泛紅,然后如同針在刺,速度越來越快,也越來越痛,眼淚和汗水都流出來,牙齒打戰(zhàn),嘴角痙攣。又心煩又痛。想伸手抓掉,又沒辦法,痛在骨頭里抓不到!要打針才能止痛。卻是深夜,值班醫(yī)生少,護(hù)工也在別處休息了,掀了鈴,就干等著。痛得心臟和脈搏的跳動也越來越快,大概要到一百五十下,正常只有一百二十來下。這心跳一快就無法控制自己的一切,時間一秒一秒緩慢邁動,每一分鐘都度日如年,仿佛死刑執(zhí)行前的倒計時,清醒,絕望。
你究竟昏迷了多久?一小時?兩小時?不到兩小時?你就又醒了。實在忍不住,就把開的止痛藥都吃了。你知道止痛針打多了、藥吃多了會有副作用,容易便秘,也管不了那么多,圖一時之快。果然遭到報應(yīng),前所未有的嚴(yán)重便秘,你索性把瓶子里剩下的好幾顆通便藥一口氣全吃光了!好了,腸子開始劇烈攪動、翻騰,這下子,真真把你整慘了!
“他媽的,他媽的?!蹦闩叵?,忍無可忍。
“猴子”再次帶著女兒走進(jìn)病房的時候,你正蜷成一團(tuán)。他帶著大女兒蔚蔚進(jìn)來,看到你這個樣子,慌了手腳,本想拔腿出去。他猶豫著,一時進(jìn)退兩難。你背對著門,你聽到了一個女孩的聲音叫“舅舅”,脆生生的,“舅、舅……”
你聽出了是蔚蔚的聲音,又有幾分不敢確定,意識有些模糊。你忍受著痛苦,努力回轉(zhuǎn)身,眼中像蒙上了一層霧氣,在霧氣中看到正在消失的被捏走的身影?!拔滴怠?,你的嘴巴沒有張開,那一定是心中的聲音。你想起這孩子,有六年沒見了吧?那時她只有六歲,你不喜歡她那張臉——長得像他爸爸,但眉眼是你姐姐的,尤其笑的時候,小嘴微翹。姐姐每次把她帶回來,她見了你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因為你愛兇她。有時到了周末,姐姐忙不過來,婆家那邊又不管,干脆把蔚蔚扔給你,讓你星期天別玩游戲了——“帶蔚蔚玩兒!”你就抗議,“哪里是玩游戲,我是在寫小說!”說過了,她在你面前永遠(yuǎn)都是個霸道的人,仿佛最好的牌都在她手里,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你拿她毫無辦法。生氣歸生氣,外甥女扶著門框哭得死去活來,你還要去吼她:“再哭,再哭舅舅就把你拿去賣了!”她只管哭,你沒轍,只有去抱她,在她的頰上親一口。你只有這個辦法。你說:“待會兒讓你好看!”你在電腦上搜出所有你認(rèn)為好看的動畫片,霧著臉和她一起看。姐姐患病以后就再也沒見過她,以為一輩子不會再見了,也好,這樣也“恨”得徹底一些。
四月剛過,天氣便一天天轉(zhuǎn)熱,院里的蟬聲好像陡然間涌聚到耳邊來。你的身上卻似蒙上了一層冰寒,四肢僵硬,一切都像僵滯在這里。日子卻飛也似的往前流動,仿佛一切都加快了速度,你卻似乎脫離了這個世界的軌道,將自己引向了生命最深處的孤獨(dú)一隅。時光如一只老態(tài)龍鐘的老狗,拖著你緩緩前行,面對著死亡的愁眉苦臉,像在跟誰賭氣似的。你的痛苦不只來自于病痛,仿佛來自于無時無刻不在的、對人世極深的“仇恨”,以及“未曾開花便凋謝”的苦澀,或是“晚來喪親無伴”的沮喪,抑或僅僅是想逃進(jìn)你的童年?反正如今你躲在日常的背后,獨(dú)自啜飲這茍延殘喘的黏稠的光陰,你的心真的一截一截地冷了。
你的病痛可惡地轉(zhuǎn)移擴(kuò)散,臭味來到了嘴巴里、舌頭上。你不斷聞到從嘴巴里傳來的焦味兒、腐爛味兒。你覺得你就要死了,但又怕遭那些額外的罪——就這樣讓五臟六腑都跟著腐爛下去?
這段時間以來,你本想把自己的一生像寫小說一樣寫下來,但漸漸力不從心,記憶力也越來越模糊,小時候,包括后來的許多事情越來越想不起來了。你記得你應(yīng)該活了過七十歲,實際上你現(xiàn)在只有三十一歲。你十七歲以前,衣服是姐姐幫你洗的,每一件都熨燙好。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姐姐就買了一輛自行車給你,每天騎車去學(xué)校,那時整個學(xué)校同齡人可以說只有你有。父母走后,姐姐要努力還給你一個家,她給了你所能給的一切。她讀書少,沒什么文化,也沒有靠她的青春美貌去攫取生活的資源,她素樸而孜孜不息,一輩子仿佛臨深履薄?!斑@個世界為什么對她這么不公?”你想,這里面一定有個作弄人的魔鬼,它唯一的任務(wù)就是讓她經(jīng)歷一切殘忍的景象,偏偏不亮給她多姿多彩的歡樂的光芒。你沒什么話好說了,人世如幻象,如一場戲,所有的故事一開始,便注定要結(jié)束。
最后實在痛不過,止痛針、嗎啡都無法控制,你決定要猛烈的治療。你好像也看透了生死一樣,反正就是個死,那就來得痛快一些吧。你已經(jīng)逼自己在這屋里躺夠了,你想出去再看看這個不斷翻騰出新的世界——如果能活過來,你一定要出去走走,去看看外面,哪怕只有一兩天可活。你自己簽字畫押,自己決定自己的生死。以前覺得選擇那么難,一旦決定之后突然就痛快淋漓。
一刀扎過來。在這個世界上,你沒有妻子,沒有親人,沒有家庭,沒有美好的回憶,沒有了完整的舌頭,什么也沒有,只有由此而產(chǎn)生的淋漓的痛苦和你即將面對的巨大的黑洞,以及獨(dú)自邁向死亡的千瘡百孔的魂靈——恐懼從來就沒有離開過你。
還是活了下來。在昏迷中,你似乎隱約聽到有童聲聚攏在你的耳際,回聲震蕩。有人在拍打你的手臂,拍打劇烈地震動著你的五臟六腑,你感覺身體都快要碎裂了。你在心里喊:“輕點,輕點?!蹦銙暝堰^來,眼皮沉重,眼前朦朦朧朧像蒙了一層冰霜,你不安地打量著周遭,仿佛有種錯覺:好像到了另外一個世界。
“舅、舅,”一個激動的聲音說,“你醒了,舅……”
聽起來像一個虛構(gòu)的情境。聲音里充滿了童真的甜美和歡欣,你幾乎承受不住,體內(nèi)像被一條江抑或一條大河灌滿。你想動一動,想伸手把眼皮完全撐開,卻毫無力氣,無法動彈。你終于看清楚,匍匐在你病床前的人,她緊緊地攥著你的手,輕輕地拍著你的手背,輕輕地喊你:“舅,舅,我來看你了,我是蔚蔚……”你卻分明看到的是你兒時的姐姐,她從未被摧殘的容顏,她甜美的聲音,她微笑時微微翹起的嘴角,你恍若隔世。
你張開嘴,想叫她,竭力想回答她的呼喚,卻怎么也發(fā)不出完整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