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琳
吾友:
近來一切可安好?
我現(xiàn)居于北平城內(nèi)的一所公館。前幾日,我又犯了舊“病”——把校長“得罪”了。事情的經(jīng)過大約如此:近日我主編《北京大學學報》,校長交一篇論文至我處,論文寫的是他每天堅持爬山,交替進行冷熱水浴的情況。我報素來是要同國外著名大學交流的,這篇論文學術性并不強,故我沒有予以刊登,并向校長解釋。結(jié)果,大家都在背地里討論這件事,說我“得罪”了校長。
你是知曉我性格的。你倒告訴我:這樣的事,豈能違背原則?我不愿將心中所念向周圍人念叨,他們大約又要拿舊事來揶揄我了。只是,大家口中的“得罪”,真成了萬萬不可觸碰的禁區(qū)嗎?
倘若要我在與人講話時,須先注意對方的尊貴身份,再醞釀出事事稱贊對方的模樣;或是叫我在發(fā)表言論時,要先顧及所談及對象的聲望,再挑揀著將那些諷刺叱罵的言論收起。我是斷斷做不到的,我從來都是這個樣子。那些顧忌,與我何干?
他人若是聽到我這些話,定又要痛心疾首地勸告我收回。在大家看來,這并沒有違背原則,反倒是人情練達、懂得變通的表現(xiàn)。有好事者曾以一副過來人的姿態(tài)向我念叨:“社會嘛,就是這樣子。學會順勢行事,也并未做傷天害理的行徑,未免不是好事。只要問心無愧,不就行了?”
那我倒是想問一句:“倘若,我問心有愧呢?”
我泱泱中華,大抵有成千上萬顆社會這個龐大機器上的小小螺絲釘。這些螺絲釘,是戴著厚氈帽佇立在駱駝旁邊,伴著冬日暖陽呵出朵朵“白霧”,沉默等待客人來問駱駝價錢的商人;是手握折扇,悠然出沒在城里的茶館,叫上一盤炒豬肝的閑人;是散落著根根鬢發(fā),一聲嗓子吼響整條胡同叫孩子回家吃晚飯的母親;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對著一張又一張嘴的愁眉苦臉的牙醫(yī)……這些小小的螺絲釘各有各的活法,但若每顆都害怕“得罪”,低聲下氣,阿諛奉承,那么我們這盛世,要如何依靠我們國人的努力長久地維持?
難道要為了不“得罪”,可以放任鄰家的小孩隨意踐踏自己心愛的石榴樹,而不向?qū)Ψ礁改刚f明嗎?難道衛(wèi)生局局長要為了不“得罪”,而允許某個企業(yè)生產(chǎn)對人體危害極大的食品嗎?難道要為了不“得罪”,要說出并不符合本心,不契合本意的話嗎?難道要為了不“得罪”,而允許報社的記者去撰寫虛假的報道嗎?
難道人人口中的“不得罪”,真是行事的標準?
太講究理智,容易與人發(fā)生摩擦;太順從情感,則會被情緒左右;太堅持自我,終將窮途末路。我寧愿“得罪”一些人,不愿懂得條框和討喜,不愿意做我厭惡的行徑。
前幾年,我與你在國外時,你曾談起陶潛不為五斗米折腰的事跡。我向往他的曠達,卻沒有他的高潔,只想做個順吾心的平凡人罷了。我?!暗米铩彼?,但那并無什么大錯,只是不符合他們眼里那一套諂媚的條條框框而已矣。今日特寫下這些與你,不過是有些不平,眼看不慣而已。
那么,我且不再掛念開頭那件不足為道的小事。擊劍的人寧愿刎頸,不屑偷生。我“得罪”得坦坦蕩蕩,明明朗朗,倒也心安。這哪有他人所說,如豺狼虎豹般恐怖?
我倒想,我們這個社會,要多些“得罪”才好。不知你是否贊同?
伯贊頓首。
翦伯贊
3月21日
(指導老師/谷春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