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行水上

這是2116年的春天。傍晚，樓下的櫻花開得正盛，法國梧桐長出毛茸茸的嫩葉，空氣中飄散著一股植物的清香。我牽著新買的阿爾法狗在樓下散步。它看到路燈桿依然會跑過去抬起一條腿來撤尿，雖然它沒有尿，但是它的程序中有這樣一個設置，就是凡是看到柱狀物體就把一條腿搭在上面。它的一切行為都跟真實的狗一樣。

我?guī)е覀兗业陌柗ü返搅说罔F站口，因為是下班高峰，所以到處是人和機器人的身影。我找了一張長凳子坐下來。這時，一個長得像布拉德·皮特的機器人清潔工走到我面前。它說：“師傅哎——腳抬一下?！蔽野涯_抬起來，它用掃把掃去我腳下的一張小廣告，廣告上寫著“代開發(fā)票”和“不押車貸款”。它掃完以后，轉過身用河南開封那邊的口音說：“哎——前面那個美女，吃完肉夾饃，包裝紙請扔到垃圾桶里去?！?/p>

我每天晚上都要帶著阿爾法狗到地鐵站口等自己家的機器人乞丐回來。它平常晚上七點鐘左右就到家了，怎么今天到現在還看不到人影？

我們家的機器人乞丐名叫阿爾法·洪八公（簡稱洪八公），是阿爾法公司的第八代機器人乞丐。雖然款型比較老了，但它一直運行得很穩(wěn)定。如果不是因為近五年來都處在失業(yè)的狀態(tài)當中，我早就把它更新換代了。聽說像我家這種機器人乞丐已經更新到第11代了。

阿爾法公司的機器人乞丐的系統可以與總公司的文案部同步聯網更新?？偣疚陌覆棵總€月中旬都會發(fā)布最新的乞討動向，比如什么地方容易要到錢，還有全國的災禍消息。如果黃河流域某地發(fā)了洪水，更新了系統的機器人乞丐就會說：“行行好吧，老爺、太太，我家在黃河的邊上，今年夏天一場洪水把我們家房子沖倒了，地里的莊稼也全讓水給淹了，求老爺太太賞幾個小錢當路費，讓我回去重建家園，Ⅱ烏Ⅱ烏Ⅱ烏——”然后，他肚子里的播放器就會自動播放出凄涼的音樂。

我到車站等洪八公是擔心它受欺負。因為，它的學習能力比別的機器人差些，有時還會排斥新事物。

阿爾法公司的乞討文案部說，最近以父母病重、子女失學這種原因乞討，生意會相當好。公司無償提供升級程序，只要買一條腦容量卡槽到網上下載，然后升級就行了。我花了半個月的菜錢買了腦容量卡槽，結果升級到一半的時候就卡住了。我聞到一股焦煳味，連忙把數據線拔了下來。洪八公躺在地上說：“我覺得腦子像是要爆炸了一樣，你在給我裝什么東西？信不信我把你的桌子給掀了？”我說：“我這是為你好，在給你升級呢！”它說：“我不用升級！這是什么味兒？”我說：“可能是你身上哪根線接觸不良了。等你錢討夠了，我哪天帶你去換一下?！彼鷼獾溃骸斑@話你都說了好幾回了，可哪回兌現了？”我說：“你作為一個機器人，總公司是怎么教你的？有你這樣跟主人說話的嗎？這壞脾氣是跟誰學的？”它低下頭半天不說話。

“你坐到墻角插座那兒去，自己把電充上?！毕胂胗钟悬c過意不去，我問它：“你最近身體有哪里不舒服嗎？”它告訴我它左腳關節(jié)那里可能要上點油，趕地鐵的時候老是咯吱咯吱地Ⅱ向，也許是因為上次跟“洪九公”（阿爾法公司的第九代機器人乞丐）它們搶地盤時，被踢了一腳。我到陽臺上把油壺和螺絲刀拿了過來，可等我走到它身邊的時候，它已經進入到待機狀態(tài)。我擰開它關節(jié)連接處的一個小蓋，往里面滴了幾滴縫紉機油。這時它開機了，它說：“主人，你忙去吧！我想睡了，明天早上還要干活呢！”伴隨著關機音樂，它慢慢地合上了眼睛。我把燈關了，黑暗里能看到它耳朵后邊的充電燈一明一暗。

我們這個小區(qū)現在大概有80%的人失業(yè)，因為工作被智能機器人搶去了。我過去是個畫家?？茖W家在十年前預測說，人類在畫畫和寫作這兩種工作上是最不可能被機器人代替的，所以我一直處于一種盲目的樂觀當中。誰知道就在五年前，就是這幫科學家研發(fā)出了“齊白石機器人”和“凡高機器人”。到了那年年底，連“王羲之機器人”也被研發(fā)出來了。

這種機器人在不斷電的情況下，一天能創(chuàng)作20幅國畫，畫工筆畫雖然說慢一點，一天也能畫三幅，油畫一個月能畫五幅。

世界上畫畫的人都恐慌了起來，他們聯合起來到阿爾法公司門口示威，橫幅上打出“我要吃飯！反對繪畫機器人上市！給藝術一個存在的理由”，結果讓機器人保安全給趕出來了。在沖撞中，有幾個藝術家還把機器人保安給打壞了。如果不是機器人保安嚴格遵循“不許傷害人類”這個鐵律，這幫藝術家一定會有很大的傷亡。事后，警察以“毀壞他人財物”的名義逮捕了幾位藝術家，他們到現在還被關在監(jiān)獄里沒有放出來。

開始的時候，那幫寫文章的家伙還在幸災樂禍，說：“活該！那幫家伙憑什么畫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還能賣上百萬?。窟@下好了?！笨墒堑搅爽F在，他們自己也笑不起來了。

處于這種人工智能爆炸式發(fā)展的年代，每個國家都不是孤島。有消息說“托爾斯泰一代”被研發(fā)出來了，《戰(zhàn)爭與和平》要寫第二部了。“加西亞·馬爾克斯機器人”和“?？思{機器人”早就研發(fā)成功了，雖然因為機器人公司的市場戰(zhàn)略暫時延緩投放市場，但最遲在明年年末也要上市了。

買一個這樣大師級的寫作機器人，還贈送一個寫手級機器人和文學數據包。使用者可以設定或開發(fā)目前所有的寫作形式，包括詩歌、散文、小說、劇本、段子、畢業(yè)論文、單位年終總結、領導講話稿等。

我在機器人畫家出現后不久就失業(yè)了，于是購買了洪八公。當時，它是最新款的機器人乞丐，不僅會用普通話乞討，還會講湖北、山東、河南、山西四地的方言。到現在，第11代產品已經會說中國所有的地方方言，還會用牛津口音版的英語進行乞討。

自從洪八公進了家門之后，我們家的經濟情況得到了極大的改善。洪八公的工作時間是工作日朝九晚五，節(jié)假日偶爾加班。工作地點在離我們家?guī)浊淄獾奶鞓蛏?。因為擔心堵車，它一般早上七點就要從家里出發(fā)。

早上，我們正在吃早飯的時候，聽到滴的一聲，經過一夜充電，洪八公精神煥發(fā)地站了起來。它從儲藏間里把昨天晚上放在里面的麻袋拿出來夾在胳膊下面，然后拿上一根打狗棍，說：“主人你們先吃著，我上班去了。”我說：“你出去的時候順帶把垃圾帶下去，晚上七點我在地鐵站等你，不見不散?！彼f：“好?！比缓缶烷_門哐當哐當地下樓去了。我的妻子正在喝燕麥粥，她說：“洪八公每次下樓都弄這么大動靜，你是不是該給它換雙靜音鞋了？”我心想：“換什么鞋？我有錢就把它升級換代了?！鞭D念一想，又覺得有點難受，所以沒說話。

洪八公最近也不容易，晚上從袋子里往外掏錢的時候，錢里面出現不少毛票。我問它怎么這么少。它嘆了一口氣說：“競爭激烈啊！你是不知道，最近總公司真缺德，開發(fā)出一群漂亮的機器人女學生，脖子上掛塊牌子，上面寫著父死母病危，自己沒錢給他們治病，沒錢上學。它們哭得梨花帶雨，眼淚流完了，就擰開路邊的消防栓續(xù)水。主人??！我真是競爭不過它們了?！蔽依碇眹@了一口氣說：“我知道了，你充電去吧！”

快到八點的時候，我看到洪八公從地鐵里顫顫巍巍地走出來，夾在胳膊下的麻袋也不見了。我問它：“袋子呢？”它說：“丟了，今天跟那幫小姑娘打了一架?！蔽艺f：“來來，讓我看看吃虧沒有。”我把它拉到路燈下面，它把我的手推開，說：“沒事，沒事，就是臉上癟了一塊，下回你修車的時候，順便幫我弄一下就好了?！?/p>

這時，不知道從什么地方鉆出來一個賣手機的機器人，它低聲說：“兩位老板，新到手的iphone99，便宜點賣給你們，出個價？”我跟洪八公同時說：“沒錢買！走開！”這個機器人走了沒多遠，我看著它的背影惡狠狠地說：“什么世道？連機器人小偷都出現了！”洪八公想起來什么似的對我說：“上次你不是問我這壞脾氣是跟誰學的嗎？我現在想起來了，全是跟你學的?！?/p>

我愣住了，半天答不上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