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則林
一
小時候我家附近有一條安靜的小街道,每到夏天白玉蘭都掛滿兩旁的樹梢,連呼吸都是香的,走在其中,感覺很幸福。此去經(jīng)年,我走過許多街道,再也沒有遇見過這樣的街。
那年,我第一次喜歡上一個姑娘。我才11歲。
那時我常穿過那條街,街兩旁有狹窄的日書屋,里面有看不完的漫畫書;還有五金店,胖胖的老板常年單腳踩在椅子上火花四濺地鋸鋼管,還有個門口擺放著長椅的小賣部,炎熱的天氣里,長椅上總坐著喝汽水乘涼的人。
而在街角路口的交匯處,有家包子鋪,那里有我喜歡的姑娘。她有一雙純凈烏黑的大眼睛,一頭烏黑的長發(fā),笑起來時很溫暖,像太陽,還會自己給自己剪指甲,可是她比我大了7歲零幾個月。
于是我總是謹慎地走到包子鋪門口,滿是緊張地抬頭望她一眼,她睜著大眼睛笑瞇瞇地看向我時,我又馬上低頭指著蒸籠干凈利落地說、“這個,還有這個?!鄙麻_口話說多了,就暴露了自己更深層次的稚嫩,每當(dāng)她湊過身來,遞給我包子,我能聞到她身上六神花露水的特殊香味。最后我會提著包子,安靜地穿過一整條街都不會有一個人發(fā)現(xiàn)我正洋溢在幸福里。
那些日子我總和她一起上學(xué),放學(xué),起先是順路,后來是她發(fā)現(xiàn)我總與她順路,并且她認得我,便站在前面等我,我一般遠遠看著她,遲疑下才繼續(xù)往前走,她告訴我:“我感覺我應(yīng)該帶著你?!庇谑撬涂値е摇?/p>
“帶著我”這種話讓我心里很不舒服,但我又無從反駁,因為我小學(xué)三年級,她高中一年級。所以路上我總故意和她保持定的距離,也不和她說話,她有時發(fā)現(xiàn)我故意躲避她時,會側(cè)過臉看著我,然后撲哧地笑了。
她一笑我就感覺我被融化了,但是仍然故作鎮(zhèn)定地東張西望,努力壓抑著從四面八方?jīng)_上臉龐的血液。
我們第一次不是因為買包子的對話發(fā)生在一個上學(xué)的清晨,她遞給我一杯冰豆?jié){,我搖搖頭。接著她說:“今天我不喝這個了?!?/p>
我突然出于好奇,終于第一次沒有因為買包子而決定與她對話:“為什么啊,你以后都不喝這個了嗎?”
于是她也第一次展現(xiàn)出了不知所措的神情,過了會兒才說:“就這幾天不喝,身體不舒服?!比缓笊衩氐匦α似饋?。
我半張著嘴,感覺她正在經(jīng)歷些神秘而我又不能知道的事情,突然才恍然大悟,挑著眉毛問她:“難道是……拉肚子?”
她尷尬地抿了抿嘴,露出小白牙,笑著對我說:“對對,差不多就是這一類的事情?!?/p>
我馬上紅起臉,低頭喝起了豆?jié){。那一刻心里很生自己的氣,覺得自己不該問,因為我喜歡的姑娘,那么漂亮,那么漂亮又怎么能拉肚子,拉肚子,多不漂亮?但很快就原諒了自己。
二
她有一個做包子的爺爺,從我見到她喜歡上她那天起,就知道他們一直生活在一起,而她父母在外地工作。
她爺爺是個奇怪的老頭,我們都怕他,除了她。
她的爺爺別人都稱為陳伯。陳伯沒事就在街口一言不發(fā)地坐著,走過的人只要有人膽敢看他或者觀察他,他一定會大發(fā)雷霆地指著那個人一頓怒罵。所以只要他坐在街口上時,所有熟識的行人會低頭路過。
我不了解這一點,一個小伙伴拍拍我的肩膀,問我:“你敢看那個老頭嗎?”
我心里一顫,嘴上馬上反問:“為什么不敢?”
小伙伴捂著嘴對我說:“那你看,快看!”說完他立馬就先轉(zhuǎn)過身去了。
于是我在馬路對面,開始了——看。沒過多久,陳伯發(fā)現(xiàn)了我,一秒過后爆發(fā)出雷鳴般的吼聲:“小癟三,你看什么看?。 蔽覈樀萌硪欢?,接著看見陳伯站了起來,嘴里開始對著我罵罵咧咧,小伙伴轉(zhuǎn)過頭來瞄了我一眼,開始狂笑起來。
而此時,看見她驚慌失措地從后面跑了出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她,她馬上擋在我和她爺爺面前,轉(zhuǎn)過頭來對我調(diào)皮地吐著舌頭,用手勢示意我快走。我傻傻地看了她一會兒,然后被小伙伴拉著一路狂奔,感覺斑駁的樹影投下了星星點點的光芒,時隱時現(xiàn)地照耀了我,花香沖進我的鼻子,直達心間。
街邊的小賣部放著羅大佑的《戀曲1990》:“烏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臉?!蹦悄晡覐奈春冗^酒,卻也醉了。
整個下午頭腦都處在播放幻燈片的狀態(tài),以至于小伙伴們圍在起嘲笑我,我都沒有一絲反駁,僅僅是傻笑著,然后他們認定我被罵傻了。
第二次見到她,是小伙伴跑來找我,故作神秘地讓我出來,然后小聲地告訴我:“你知道嗎?陳伯的兒子回來了,找了個醫(yī)生,說幫陳伯看看,趕緊去看熱鬧??!”
我聽完馬上趿上拖鞋跟著他跑了出去。
我們氣喘吁吁地扒在門口,從人堆里看進去,沒有看見她,但是看見很多與她爸爸久別重逢,打著招呼的人。在人群中,我看見了不勝厭煩的陳伯,他滿臉憤怒地坐在張木椅上,卻沒有發(fā)作,他對面坐著一個似乎懂醫(yī)術(shù)的江湖醫(yī)生。
醫(yī)生問他:“老大爺,你是什么癥狀?”
陳伯滿是不耐煩,語氣僵硬地說:“我不是老大爺,我是陳伯?!?/p>
醫(yī)生遲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說:“哦?不服老是好事,但看您這身體和氣色,沒有理由晨勃了啊,如果真晨勃,那也不是問題?。∈呛檬?!”
整間屋子里的人撲哧一下就笑了起來,我呆呆地看向小伙伴,他也呆呆地看著我,對我搖了搖頭,表示他也不明白這個沒有邏輯的對話。
只是陳伯的臉已經(jīng)鐵青色了,“嗖”的一下站了起來,陳伯的兒子馬上從旁邊出來對他進行安撫,此時她不知道從哪冒了出來,把醫(yī)生拉了出去。而我和小伙伴馬上背墻而立,看向天空。
我用余光發(fā)現(xiàn)她和醫(yī)生在說著什么,時而醫(yī)生點點頭,時而她點點頭,然后愉快地告別。她穿著白背心、短褲、拖鞋,像站在世界的正中央,是那么美。
所以那個暑假,我總是常常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來來回回穿過包子鋪,看見她時就高興,看不見時就失落。
三
直到后來我們很熟悉了,我也從未告訴過她這件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