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 雁
父親的陽光
北 雁
秋后的陽光在鄉(xiāng)下變得金貴起來。父親在坡地上收完了玉米,一棒一棒剝?nèi)グ~,就在廈臺上壘成圓柱。當(dāng)清早第一縷陽光照射大地,一堆堆玉米就開始展露金黃的顏色,孩子一般笑開了臉。
但父親自己不笑。六十出頭的年歲,常年經(jīng)風(fēng)受雨上山下田,他早把自己的一副身板練成了一個刻度精準的氣象表,趁著這幾天筋骨舒適,他得趕緊從水田里搶收稻谷。
晴朗的陽光下,父親那一丘黃澄澄的稻谷,盡顯豐收之色。但父親卻著急得很,清早出門時太陽還沒上來,父親往田埂上一走,那雙“解放牌”膠鞋立時就讓秋露濕了個透。但父親沒有放慢腳步,走到自家田里往齊腰的稻穗前一彎,就把自己也彎成了一穗稻谷。
愈是成熟,就愈應(yīng)該變得涵養(yǎng)和謙遜起來。但父親到了這個年歲,腰身早已脆如薄紙,稍稍一彎,整個身子就痛得幾將折斷。在歲月的磨礪中,父親習(xí)慣了容忍與沉默,彎不成腰,他就選擇蹲坐,甚至跪立。窸窸窣窣的谷穗碰響,伴著霍霍的鐮刀連動,父親將豐收的喜悅整齊地碼在茬口之下,散發(fā)出清甜的谷味芳香。但他卻來不及自己品味,農(nóng)忙時節(jié)的洱源壩子,搶收就如救火,勞苦的父親就把自己當(dāng)作一只撲火流螢,毫不保留地把一個身子往烈火里撲。
雨水稠密的滇西十月,往往天晴不過三日。秋后的陽光變得吝嗇起來,時而云朵蓋上,天空就變得不再明朗。父親焦心不安地直起身子,風(fēng)恰好在這時刮來,父親就在風(fēng)里打了一個寒顫,瘦弱的身體就和他早前安下的稻草人一起抖動起來,嚇跑了一群搶食的鳥雀。父親就勢一通手舞足蹈,“嗚嗚”地大聲鳴叫,蓋住整個壩子的鳥雀就被他風(fēng)一般地趕上天空。從稻子插到田里的第一天起,父親就把這一丘稻子當(dāng)作他呱呱墜地的孩子,天旱時和天爭水,恨不得自己不喝也要澆到田里;除草挑稗,戴上老花眼鏡就把這田當(dāng)作一塊上好的絹布,然后把自己當(dāng)作一個心靈手巧的婦人,一針一針在這田里織出一幅錦來。
轉(zhuǎn)眼光陰如逝,父親就在這田里織了整整六十年。在他精明的人世哲學(xué)里,有田也就有糧,有糧了他就可以養(yǎng)家糊口,培兒育女,起房蓋屋,過安逸舒心的日子。可父親最終卻失算了,身至暮年,期望大半輩子的安逸就和養(yǎng)大的子女一樣,一個個都遠離而去。勤勞成性的他怎忍心土地閑著?就在一個個陰晴無定的日子繼續(xù)走上田頭,彎著老腰照舊在他的地里織起錦來。
天還在變。父親焦心起了家里曬場上的莢豆,當(dāng)初被套種到了玉米地里,成熟之后綠皮干脫成了黃皮,卻還死死連著豆心。父親收回來就鋪在場心里讓太陽曬,直待黃皮干透變白,漸漸裂開炸出豆子,黑里回來再使上一陣連枷,方能收獲一袋成色姣好的豆子。
但年邁的父親始終單人獨手,顧得了田就顧不了家。出門的時候,他還打算把白豆曬到瓦房二樓窄小的陽臺上,可那地方先前曬下了黃豆,讓父親種到稻田埂上收了回來,剔光葉子小捆小捆扎好,干透之后打出豆子,冬天里讓母親做成豆醬,帶到城市就成為餐桌上缺之不得的美食。為此父親還在山坡上栽了紅辣椒,此時都已采收回來編成長辮,鞭炮一般紅燦燦地掛滿樓臺,配攏那些削了皮兒的柿子或是切成瓣的木瓜,還有麻香撲鼻的花椒小果,以及田頭地角采來的藥材,大簸小簸抬到樓上樓下來搶一束陽光,小院就被父親拼合成了一個斑斕五彩的舞臺。
云層變得更加厚實,接著一陣雨水下來,父親和他的一丘稻子被淋了個全透。開初父親還不想就此休息,可雨水打得他睜不開眼睛,要緊的是雨水還夾著雷電,烏天黑地里忽然一個徹亮的狂閃,稍稍四五秒鐘過后,轟隆隆的雷聲就把整個壩子都震得地動山搖。嚇得父親只好拾起鐮刀,躲到村邊的屋檐下避起雨來。向來本分的父親,就用自己一輩子的老實巴交,敬畏著故園土地上的一切神靈。
雨過天晴,太陽淘氣成了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金子一般惹眼的光亮,照得天空一碧如洗。搶收回來的父親就把濕漉漉的谷子往曬場里鋪。正午的太陽一下子變得很毒,父親戴上草帽,手把竹耙,勤手細腳反復(fù)翻曬,好似一下子回到田里,又開始了一個季節(jié)的開墑起壟、精耕細作……
(選自2016年11月26日《人民日報》)
鑒賞空間
這是一篇寫父親的散文。文章以秋收為背景,以陽光為線索,描寫了父親搶收、搶曬的農(nóng)事生活,表現(xiàn)了父親勤勞、簡樸、剛毅、熱愛生活等高貴品質(zhì),讀來親切感人,引人遐思。
文章寫一個艷陽高照而又風(fēng)雨不定的秋日,父親在田地里辛苦地搶收稻谷,又惦記著家里曬場上的豆子的情景,穿插描寫了父親的衰老病痛、孤單無助,以及熱愛土地、疼愛子女等特點,包含了作者對父親的敬佩、牽掛、擔(dān)憂、舍不得等復(fù)雜的情感。
文章語言質(zhì)樸,構(gòu)思巧妙。主要事件與片段回憶交錯進行,內(nèi)容豐富而又跳躍。作者并未直抒胸臆,但是字里行間蘊含了深情,讀來耐人尋味。
讀有所思
1.你如何理解文章題目中“陽光”一詞的含義?
2.文章語言生動自然,飽含深情,試舉一例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