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奇 大學畢業(yè),先后在文化館、文聯(lián)、媒體和研究部門工作,現(xiàn)在機關供職。在《廣西文學》《作品》等刊物發(fā)表過作品,出版短篇小說集《苦旅》、雜文集《世說“辛”語》;曾獲《廣西文學》“全國大學生文學創(chuàng)作獎”、《世界文學》“我最喜歡的外國作家征文獎”,長篇紀實《生于六十年代》(東方出版社)2015年獲第七屆廣西“銅鼓獎”。
最近去了一趟潿洲島,坐在一塊石頭上出神。那種樣子在來來往往的游客眼里,大概有點像羅丹那尊著名的雕塑。幾年前,有位領導人說要仰望星空,其實俯視大海也是一樣的,特別像潿洲島的石頭,它們年深日久,坐在那些石頭上,歷史硬硬地硌著屁股,看著遼闊得無邊無際的大海,眼淚忍不住爬出來。坐在意大利真皮沙發(fā)上你可能會不可一世,舍我其誰,但坐在潿洲島的石頭上,會覺得人生如朝菌蟪蛄,又短暫又渺小。
當年的陳子昂登古幽州臺大概也是這種感覺,可惜他沒有來潿洲。潿洲島說是“中國地質年齡最年輕的火山島”,但也有一萬歲了。最遲在一萬年前從海里噴發(fā)的火山,堆積成了現(xiàn)在這個約25平方公里的海島。我上過無數(shù)次潿洲,有一次退潮的時候,心血來潮想繞著海島走一圈,只走了一半不到,很多地方都是巉巖峭壁,誰叫我不是一只鳥呢!大大小小的石頭,狼奔豕突,黝黑凌亂,像有一股熱浪撲面而來,火山像是昨天才噴發(fā)的。上島考察的地質學家跟我形容火山噴發(fā)的樣子:海面像煮開的一鍋粥,熔巖噴到半空,旋轉著落下來,變成橢圓的火山彈,散落在鱷魚山的火山口附近,它們與火山巖、海蝕洞等成為后人看到的壯麗景觀。不過現(xiàn)在大部分火山彈已經(jīng)看不到了,它們被多年前的游客刨得所剩無幾。
那時候到潿洲的游客離島的時候,行頭除了背包,大都手里拎著一個絲織袋,里頭裝著在那些攤檔上買的雪白的珊瑚??可匠陨?,靠海吃海,潿洲島周邊海域豐富的珊瑚礁,仿佛成為島民取之不竭的寶庫。除了死去的珊瑚,還有人采挖活珊瑚,潛水挖起的那些五顏六色的活珊瑚,裝在盛著海水的泡沫箱里,大模大樣地運回大陸,賣給北海當?shù)睾瓦h至廣州的水族館。
潿洲能讓我講三天三夜自己與它有關的故事,但我遠沒有我的一位朋友熟悉它。他曾經(jīng)當過潿洲島的“島主”——島上最高行政長官,他像一頭野獸熟悉自己的洞穴一樣對潿洲了如指掌。他在島上待了多年,對開發(fā)海島“無所作為”,對上頭來的領導下船伊始就指示或建議如何搞旅游不以為然,認為不開發(fā)是對潿洲最好的保護,后來他“理所當然”地被免掉了。這種想法太過“不合時宜”。這中間發(fā)生的故事,可以寫成一部精彩小說。直到很久以后,他還一直像祥林嫂一樣跟我嘮叨潿洲島的珊瑚。我始終記得他說起島上那個油氣終端處理廠,并把它稱為“毒瘤”時憤慨的樣子。
我不能完全同意他的看法,但我非常尊敬他的態(tài)度。因為那個終端處理廠,島上的用電得到了保障,島民由于用上液化氣,不再砍伐樹木,包括道路、通信、景區(qū)景點設施等也有了改善,島民的住房也大都變成了水泥樓房。相比原先那些攝影家趨之若鶩地用火山石砌的房子,它們“高大上”了許多。生活就是這樣,看風景是美麗的,做美景則是一種悲哀。隨著游客增多,用水量驟增,島上不少水井變成了枯井,而自發(fā)興起的“漁家樂”像仙人掌一樣四處蔓延,雜亂無章地搶占各處景點。
潿洲島現(xiàn)在像一個冉冉升起的熱氣球,名氣越來越大,成了《中國國家地理》評選“中國最美的十大海島”的亞軍(冠軍是可望難及的西沙群島)。島上開得最鮮艷的不是路邊的喇叭花,而是充滿小資情調的酒吧、茶座和中西餐館。我去了一位朋友家,島上第一家“漁家樂”就是他開的。我曾經(jīng)躺在院子菠蘿樹之間的網(wǎng)床上,天上的星星在菠蘿樹的枝丫間探頭探腦,一伸手就能摘下來,一種物我兩忘、地老天荒的感覺油然而生。當年的“漁家樂”已經(jīng)翻建成一家嶄新的賓館,雖然還叫原來的名字,房子建得美輪美奐,很有特色,但我心里隱隱有些失落。
我還去了一趟天主教堂。這座用珊瑚礁和火山巖石建造的教堂,像一枚徽章別在潿洲的胸襟上。它建了整整十年。有人說是島上條件差,取材不易,我猜想它是故意建這么久的。教堂的建筑時間都很長,意大利的米蘭教堂從中國明初的1386年動工,直到1965年才裝上最后一扇銅門,歷時六個世紀。我想起我們那些只用一兩年就建起的巍然廟宇。信仰是否堅定,與宗教建筑物建造的時間長短有關嗎?
潿洲島天主教堂的神父當年被日本人殺掉后,遺骸被得到他保護的村民安葬在山上。我曾經(jīng)穿過凌亂的樹林,看過那個墓地,記得當時騎摩托車帶路的村民還跟我要了十元錢“利市”(紅包)。天主教堂所在的村子里,村民幾乎都是教徒,他們每周到教堂做禮拜,結婚儀式也選擇在教堂里,婚紗潔白,韶音繞梁,沒有中國式婚禮的熱鬧,卻多了幾分莊嚴。但宗教也要為經(jīng)濟服務的,我看到一群婦女在鋼琴伴奏下練習唱詩班的歌曲。一個村民告訴我,只要有尊貴的客人來,唱詩班都會在教堂里表演。
我拐進教堂旁的院子里。院子里綠草如茵,鮮花盛開,墻角有一棵木菠蘿,還有一棵木瓜。它們果實累累,襯著教堂斑駁陸離的墻壁。十年前,我曾經(jīng)陪同一位法國女士在這個院子尋訪她先人的遺跡,她是那個被日本人殺死的神父的后人。她拿出從法國帶來的老照片,在島上訪問到的每個上了年紀的人,都能一下子認出照片上站在人群中的那位神父。我記得,那些老照片里也有一棵粗壯的木瓜樹。
我一直記得那位女士離開潿洲島時的情形??吭诖仙系乃恢蹦坎晦D睛地看著越退越遠的海島,短發(fā)在風中飄拂,海水像一條巨大的白練,在湛藍的海面上飄舞,歷史像一卷書徐徐合上。憑著從教會查到的資料,她不遠萬里到一個陌生的國度,一個僅僅在地圖上拼音叫“潿洲”的地方,尋訪自己的先人,她從來沒有見過這個按中國人的稱謂,她應該叫作“叔公”的人。她走進他布道的教堂,沿著腐朽的樓梯,爬上當年他住過的閣樓,撫摸據(jù)說他睡過的床板,每走一步,樓板都發(fā)出令人心驚的怪響。我不知道當時她心里在想什么。
距我那天枯坐的地方大約100米外,有一塊石頭,上面有四個褚紅色的大字:??菔癄€。這四個字的來歷,據(jù)說是若干年前一位82歲的著名科學家和他28歲的女友登上潿洲島,在島上訂下終身。這四個大字既是紀念他們穿越時間的愛情,也是潿洲島旅游的噱頭。望著這四個意味深長的大字,我浮起一個念頭:潿洲島應該種滿玫瑰、百合、芍藥、薰衣草、郁金香等各種花卉,把它變成一個四季鮮花盛開的海島,現(xiàn)在珊瑚不能買賣了,但每個上島的游客都可以帶著一束鮮艷奪目的“愛情島鮮花”離開,讓潿洲島的愛情傳遍天涯海角。
這個念頭讓我又快樂又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