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暉
在故鄉(xiāng),村口有一塊凸起的巖頭,它像一頭青面獠牙的怪獸橫臥于路中,給村民們的出行帶來極大的不便。曾經(jīng)有人使用過八磅錘、鏨子等工具想將它除掉,但是由于其質(zhì)地堅硬,錘打過的巖頭更顯猙獰。無奈,人們只好繞它而行。自我記事起,它一直一動不動地僵臥在那里,記載著這個偏遠(yuǎn)山村的歷史。倒是村民迎親送客常常佇立于此,日久了,人們便送它一個好聽的名字——送客石。
在兒時的記憶里,但凡是村里來了客人,無論春夏秋冬,主人們農(nóng)活再多再忙,在客人要回門的時候,主人們往往是拖兒帶女,手拎肩挑把客人遠(yuǎn)遠(yuǎn)相送一程。他們有道不盡說不完的話,非到“送客石”則不肯留步。一到“送客石”,所有閑言碎語都戛然而止,主人深情地道一句:“慢走了,不送了!”客人們也就一遍又一遍催促:“請回去吧!”目送客人漸行漸遠(yuǎn)的身影,主人一遍又一遍的叮嚀仍在崎嶇的山路上環(huán)繞,直到彼此都看不見聽不著方才作罷。
每年秋冬時節(jié),播撒小麥、種植洋芋的活路一忙完,遠(yuǎn)方的馬郎客就來了。村前的山坳里,三天兩頭總是歌聲悠悠。村里正在忙碌活計的姑娘們一聽到歌聲,立刻從各個巷道里出來,一路上嘻嘻哈哈來到村口“送客石”邊相會,和小伙子們對歌。姑娘們唱道:
郎在對門站成排,妹在這邊無路來。
上無路來下無路,借郎帕子架橋來。
一支圓潤動聽的山歌便流過溝壑,躍過田塍,和著清風(fēng)傳送而去。這邊歌聲剛落,那邊隨即就和:
賭你來,賭你來,賭你同我共一排。
賭你同我一排站,不得成雙也得玩。
頃刻,你唱我和,歌聲悠揚地飄蕩在青山綠水之間,為寧靜的鄉(xiāng)村增添了浪漫的色彩?!八涂褪庇殖闪恕凹t線石”。每年都有幾對年輕的男女在這里牽手。
按照當(dāng)?shù)氐牧?xí)俗,“女大十八要當(dāng)嫁”。哪家的姑娘要嫁人了,村民們便喜上眉梢。女人們便為待嫁的女子準(zhǔn)備嫁衣、發(fā)豆芽、磨豆腐,忙得揮汗如雨。盡管很累,可心里總是樂得吃了蜜似的。寒冬臘月,有酒有肉的事兒多著呢!姑娘出嫁那天,賓客們穿著紅紅綠綠,戴著碰撞能發(fā)出悅耳的聲音的金銀首飾,抬著新嶄嶄的皮箱衣柜、絨毯床被、新桌新凳……送親的人群大步流星地穿越巷道,走出村口,孩童的我常常趿著一雙露出腳丫的破鞋尾隨其后。到了“迎客石”前,我的腳步就會不自覺地停住,然后費力地爬上“送客石”翹腳眺望,直到送親的隊伍不見了蹤影,我才會慢慢地坐在大石上發(fā)一會兒呆,然后回家。
然而,是男兒便是村中之主,豈有被當(dāng)客送的分?我不免有些失落。終于有一天,我看到穿著軍裝的叔叔從部隊軍營里回來和親人們過年了,還有從外地工作的叔叔也要回來過年了。親人們喜形于色,小孩子們更是歡呼雀躍,大家簇?fù)碇辜钡卣驹凇八涂褪鼻奥N首期待。當(dāng)他們相互簇?fù)碇勑︼L(fēng)生的時候,我好生羨慕,我極其渴望自己被親人們當(dāng)作客人來相送,更是渴望著被親人們在半路中夾道迎接。如果說送別是一份厚重的禮遇,那么歡迎更是一份無上的榮光。企盼自己快快長大。
寒來暑往,彈指之間,人已經(jīng)奔出了四十,當(dāng)年那骨瘦如柴的毛頭小子已脫胎換骨般變成了一個體態(tài)臃腫的中年人。漂泊他鄉(xiāng)多年,故鄉(xiāng)的輪廓已隨時光流逝從記憶中模糊了,唯獨那塊“送客石”依舊怪獸模樣地烙在心中,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