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麗娟
一個無風的下午,騎摩托送兒子上學(xué),走到半路需加油,便特意繞個彎兒來到一個加油站。加過油后,兒子說要買幾個筆芯。經(jīng)人指點,不遠處就有個文具店。我騎上摩托一溜煙來到一家名叫“文房四寶”的文具店前。
小店里很陳舊,散發(fā)著一股霉味。柜臺、貨架,還是原來的老樣式,上邊落著一層厚厚的浮灰。匆匆低頭從包里拿錢時,用眼睛的余光,我竟看到十幾年都未曾謀面的朋友。他正坐在進門的一張?zhí)僖紊吓c人聊天,我定睛看了看,就是他,不會有錯。
“是焦國慶吧!”我大聲地喊了一句。
“哦,是!”焦國慶抬起頭,他顯然沒想到是我。一時間,因見到了十幾年未曾見面的朋友,心里很激動。焦國慶隨聲附和了一聲后卻沒了下文。他似乎不再正眼看我,眼睛游游離離地看著門外,最后低下了頭,不再說話,也不再理我。
年輕時他愛影評,我愛文學(xué),加之兩個人的單位是對門,曾小有來往。今天竟能奇遇,讓我喜出望外。但瞬間,焦國慶的冷漠表情,讓我將一肚子的話生生咽了回去。
出了門,我習慣性地想讓兒子給叔叔招手再見,但懶散地坐在藤椅里的焦國慶卻將頭扭得正正的,把后腦勺給了我們娘倆兒。我趕緊將車發(fā)動,讓自己閃離消失。
送孩子到校,順原路返回,心里對焦國慶有些生氣、不解。最終下定決心,一定要再回那家文具店,看看昔日熱情大方、為人爽朗的焦國慶為啥變得如此怪異。多少年前,他年輕朝氣,侃侃而談的形象已在我心中扎了根,依原先對焦國慶的了解,覺得他無論如何都不該有這種表現(xiàn)。
離“文房四寶”還有一段距離,便遠遠地下了車,慢慢步行走過“文房四寶”。在佯裝過門口的瞬間,我睜大眼睛,使勁往放在門口的那張?zhí)僖紊峡础?/p>
焦國慶蹺著二郎腿,臉色激動地正與店主大聲爭論著什么。只一會兒,他似乎已將剛才那幕忘了,或是佯裝忘了。
自己內(nèi)心作著掙扎,想極力說服自己不顧一切地走進去約他出來,問他的電話,或是將我的電話告訴他,然后,笑著說出我對他的不滿。
想了想,還是忍住了,我違心地灰溜溜地怯懦離開。
想想,即使上前相認,又能怎樣?在僅靠工資維持生計的情況下,談無償幫助,談將一個朋友拯救于水火,顛覆他的生活狀態(tài),又談何容易?在朋友全家的生計面前,友誼又該值多少錢?反過來,即使你幫他,一個男人的虛榮和自尊會不會受到傷害?作為一個普通的人,我不想將自己置于道德和慈善的高度去苛責和評價一個暫時沒落或淪陷于城市的朋友。
如今,不知不覺間我們已人到中年。人到中年,在無數(shù)次起起伏伏之中,丟盔卸甲,繳械投降,漸漸學(xué)會了逆來順受,漸失了反抗勇氣,并將此作為自己隱忍、寬容、大度的美德而持續(xù)發(fā)揚著。在這個小城里,我越來越生出一種奇怪的陌生感,童年嬉戲的地方,上學(xué)的地方,一切能引起我回憶的地方,如今已面目全非。對于這座城市,我們都是陌生人,即使偶爾想起舊時的朋友并刻意去尋找時,茫然對你的,也同樣是剛從另外一個地方過來的陌生人。
這中間,我打過幾次電話找焦國慶,但都是那句人工錄音的沒有一絲人氣的冰冷回答:“這是空號?!庇颜x在我已打過電話的自欺欺人之下被這座城市所吞噬,友誼被淹沒于貌似有很多群、很多圈子的城市。
第二天,打電話給一個很久沒聯(lián)系的朋友,她平靜地告訴了我焦國慶離婚及目前靠一個小食店維持生計的狀況。臨了,她笑著說:“前幾年,他曾給我描述過你,他說第一次見你是在圖書館,你一頭瀑布似的黑發(fā),捧著一本《資治通鑒》?!迸笥训脑捯馕渡铋L。
而我竟已想不起什么時候留過長發(fā)了,也不記得自己當初看的《資治通鑒》是哪個版本及其封面了。
如今,在熟悉又陌生的城市,我找到了可以謀一碗飯吃的單位,心安理得地享受每月按時到賬的工資,過年過節(jié)的福利,享受著自己的名字與某個局委聯(lián)系在一起的虛榮心。這一切,焦國慶都沒有,他有的是痛苦,還有憤怒!為了他原有的生活尊嚴,如今的一無所有。在潛意識里,他早已把我們這種機關(guān)里的人當成了剝奪他生存,讓他落魄的一群人。對十幾年未謀面的朋友,他沒有打哈哈,也沒說聲“再見”,因為,在當下,我們兩人早已成了“兩個階層”。相見或奢談友誼,實際上是一種假惺惺的“友誼”,是一種令人作嘔的高傲和得便宜賣乖的表演。他有他的小圈子,他只在他的小圈子里頑強地討著生活。
而我,看似什么都有,其實,不過落了個飽食之徒的空名,又像條用蠟鑄成的五彩小魚,被人系在繩子上,在高樓叢林間,一會兒被提上來透透氣,一會兒又沉下去潛入水底。提上來時是懶洋洋的,沉下去時也毫無生氣,假模假樣地活成一條漂在城市里的魚。
責任編輯:青芒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