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玲
徐國能有篇獲臺北文學獎的作品,名《石榴街巷》,用嫻靜溫雅之筆,深情回憶臺北名聞遐邇的永康街,是謂青春的母親和少年的自己永以為懷的街巷。合上書卷,似乎還能聽到作者輕微卻執(zhí)拗的喟嘆:雖然多年過去,但是永康街,仍然是自己心中最深愛的一條街道。
一
在我心中,也有這樣的一條街道。它初看并不起眼,但在經濟尚未騰飛的年代卻是那么紅極一時,粲然奪目,那即是曾被省城人驕傲地美譽為合肥“小香港”所在地的安慶路。我與它朝夕相處幾近三十年,仿佛彈指一揮間,這條路已靜靜伴我走過流水一樣的青春,桑榆薄霧里飽滿溫潤的中年,以及生命里許多永不會再回來的時光。
如今,我還會偶爾路過這條街道,默然注目那些似曾相識的場景,只是滄海桑田,物換星移,那些熟悉的人與事如一池疏影,只能與歲月共杳渺了。
“街道擁擠,不吵醒往事,沒有人比我更懂你……”每次聽到孟庭葦?shù)倪@首歌,心弦會不由自主跟著顫動,往日時光猶若荷塘的漣漪,一圈圈蕩漾開來。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剛從師范學校畢業(yè),青澀的花樣年華。某一日,揣著一紙畢業(yè)證,懵懵懂懂的被一輛敞篷卡車拉到了這條街道的一所園子里,一同到來的還有校友姊妹春和俐。
放下幾件單薄的行李,四顧,只覺眼前的一切都新鮮而又迷人。三三兩兩的行人,不緊不慢地走,看不清油紙傘下的面容。街道兩旁低矮的平房,青磚烏瓦,亦少有二三層不高的紅磚樓房,有些暗淡有些逼仄,青石板鋪就的路面凹凸不平。春日茸茸的細雨下,老廬州府學斑駁的粉墻猶有半闋唐宋詩詞的風韻,勾欄瓦檐下的水珠滴滴嗒嗒。遠看朦朧,是有點寂寥的雨巷。
我們搬進的這所幼稚園,位于安慶路的最中心位置。進得緊閉的朱漆園門,是座偌大的庭院,一幢五十年代建造的二層小樓,地面和樓梯鋪設的全是木板,走在上面吱吱呀呀的響,有點破損有點彈性。穿過葡萄滿架的綠長廊,便是一棟老舊的校舍,磚墻,瓦屋,曲折幽深的回廊,靠西邊的一大間,原是教室,因我們到來,便成了集體宿舍。每人一桌一床一架書,是我們青春時代的全部家當。
公立的幼稚園,三九三伏天依舊有寒暑假。八月底開學,立秋已大半月過去,草徑院荒,葡萄長廊成了鳥兒的天堂,因為雨水豐沛,孩子們放假了又無人玩耍,各種稗草雜花一個勁瘋長,有半人高吧!秋蟲和蚱蜢亂飛,竟有一種說不出的野趣。用鐮刀、鏟子、鋤,執(zhí)教鞭的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它們打敗,很快場院平曠,校舍儼然了。九月的第一天,新一批孩子們來了,寂寞了一個夏天的園子里又是哭聲笑聲嘰里呱啦聲匯成一片,是寂寥的雨巷里的另一片生機。
教書讀書之余,曾在宿舍前的一片泥巴地里笨拙地侍弄過菖蒲、秋葵、指甲花、菊花、月季等,都野野地開過,真是記憶里最美的花?!凹矣腥芳Z不當孩子王”,年輕的日子總是閑得要命,無緣由的迷上威廉斯、魯波佐夫的詩,“而那個海/圍成一圈,安詳?shù)?在花木的莖上晃動”“雨和花園將要在彼此的懷抱里死去”,屋檐下的雨嘈嘈切切,常常心猿意馬,哦,花園,花園,玫瑰,百合,鈴蘭,郁金香……若能做個種花賣花的姑娘該有多好。這個愿望根植在心里,沒能實現(xiàn),也沒好意思再向別人提過,覺得是人生里的一件憾事。
薔薇花開時,在這里,室友兼同事俐遇到了她的肥西同鄉(xiāng),白皙的男生,對俐一見鐘情,呵護備至,有一種不到黃河心不死的決心。清純嫵媚的女生,經受不住這樣美麗的誘惑,兩人頻頻約會,八零年代,愛情至上,物質簡單,俐被徹底俘虜,白皙的男生從這里迎娶了他的小嬌娘。公主和王子過上了幸福的生活。從此,宿舍里少了俐宛轉可人的身影。九零年代初,滿院葡萄飄香時,大齡剩女如我,終于羅敷有夫,告別單身,三姐妹中我最后亦搬出庭院。
如今徜徉在安慶路上的人們,稍加側耳便會聽到,鬧中取靜的這里時常傳出貝多芬的《致愛麗絲》、舒伯特的《搖籃曲》等鋼琴曲,更有孩子們一陣陣天真無邪的笑聲?!鞍?,這里藏著一所幼稚園呢”,“還是范曾先生題寫的園名哩”。是的,隱于鬧市的幼稚園是名副其實,范曾先生題寫的園名也端端正正地在墻上掛著。這,也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幾年的粉筆生涯終讓人明白對于職業(yè)操守必須要“堅于信而篤于行”,那年“芭蕉分綠與窗紗”的時節(jié),誠恐誠惶的我成為這所園子真正的“孩子王”,因慕范先生詩書畫大名,彷徨復彷徨,遂恭請《合肥晚報》著名美編葉家和先生促此美事,豈料不費周折,竟成,葉先生還記得此事否?大名如雷貫耳的范先生,墨寶千萬傳于世界,還記得題寫過這樣一所小小的幼稚園名嗎?
二
安慶路的地理位置比較特殊。它東起花園街,西至蒙城路,長僅千余米。與其平行的路南有城市第一路、繁華與闊綽并存的長江路,路北有比安慶路更狹窄的霍邱路、淮河路,稍遠點是壽春路。若以此為坐標軸心,方圓不出一華里,分布著省城最知名的新聞機構、報社、學校、書店、博物館、名人故居、文化團體以及三孝口、四牌樓合肥老城區(qū)兩個重要商業(yè)網(wǎng)點,可謂位于廬州政治經濟文化商業(yè)的中心。
而安慶路在一夜之間名聲鵲起,是緣于北宋皇祐初年始建,后毀于太平天國的戰(zhàn)火,清代同治年間復建,繼又毀于“文革”,八十年代中期合肥城市改造指揮部歷時幾載修葺一新的仿徽派建筑群、合肥城隍廟商業(yè)區(qū)的順利竣工。彼時江淮大地春風浩蕩,政治解禁,文化復蘇,社會事業(yè)蓬勃發(fā)展,配合政府規(guī)劃,市政改造同時亦將安慶路拓寬成今日的模樣。
落成后的城隍廟市場,定位為小商品零售兼批發(fā),開設了諸如白石齋、九獅樓、徽光閣、廬陽宮等近千家商店,以及酒樓、茶肆、藝苑、舞廳等,轉瞬之間,商賈云集,人聲鼎沸,這給安慶路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商機,也給敢于吃螃蟹的省內外首批“下海”的商賈們賺得盆滿缽滿。多年后與幾個朋友小聚,他們用“日進斗金”來形容在城隍廟經營生意的那些時日。
三十多年過去,風過塵往,城隍廟山門前的兩尊瑞獸依然威武不減當年,注視著時代的興衰更替。
拓寬后的安慶路,青石路面不知去向,老廬州府學即第四中學的圍墻重新修砌,古風不存,簡約有現(xiàn)代意味的新大門矗立在蒙城路上。位于六安路與安慶路處的老電影公司厚重的舊式影樓亦推倒重建,取而代之的是豪華高端的藝術電影院。城隍廟客流量的激增,使得安慶路成為寸土寸金的黃金地段,各色商鋪頃刻林立起來,路牙上一溜排整齊的鐵皮屋像從地上突然長出來似的,一間挨著一間。從早到晚,安慶路上幾乎都是車水馬龍,大街上日日流淌一幅幅市井生活風俗圖。
彼時的我們精力充沛又多么無所事事啊,有的是大把大把的時間可供揮霍,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因為安慶路集中了整個省會城市最時尚最前沿的服裝佩飾,深港臺流行的喇叭褲、馬海毛衫、田園風味的束腰長裙等時裝,幾乎一夜之間便被復制,高高亮相在各具特色的門店里。所以,足不出戶,我們便可以常常花枝招展的穿梭在這條因為人潮涌動依然顯得局促的街巷內。
如是,漫步街巷,或者從臨街一間茶吧的窗戶向下眺望,目睹的宛若新時期的《清明上河圖》,安慶路上多了撩人的喧嘩與躁動,小販叫賣聲,汽車喇叭聲,客商的討價還價聲,不絕于耳。賣冰糖葫蘆的,燒餅油條的,廬州烤鴨的,五香雞蛋的,麻辣炸串的,蜜汁豆糊的,荷葉糯團的,應有盡有;玩雜耍的,沿街乞討的,兜售舊書畫的,阿炳一樣的流浪盲藝人的各行其是;飛鳳街與城隍廟大門轉角處,賣梔子花、白蘭花的,新鮮楊梅的,五花八門。
安慶路再不復往日的幽寂與從容。
夜幕降臨,原先黝黑的街道被五光十色的霓虹燈所替代。
三
在安慶路上生活過的人,怎么會忘記那位“蠶豆大王”呢?
老遠就能聽到他的吆喝聲。每天早晨九點始,雷打不動出現(xiàn)在城隍廟大門口,穿白大褂,帶顧城式的白帽子,坐在一輛舊式馬車改造的售貨亭上,面前齊胸高的半圓臺子,一疊疊火柴盒大小的白紙袋,五香蠶豆馥郁的濃香飄散到空氣中,似乎在整條街彌漫。他身材魁梧,既高且胖,取掉口罩可見鼓突的肥腮幫,嗓門粗,大,招牌式的口號:一毛■,吃熱的……。他煮售的豆,軟,香,糯,遞過一盒,總會嘿嘿一笑,再加兩粒。我鄉(xiāng)下有生動的比喻,說蠶豆“花似紫蝶面若如來”呢!因為他獨特的叫賣方式,又因為真的貨真價實,來逛城隍廟的人,誰不肯花一毛錢而品嘗“蠶豆大王”烹制的地道莊稼地里生長的,經過他加工的獨特的美味呢?“蠶豆大王”不知是誰贈給他的美稱,總之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就這樣叫開了,相信老合肥的人都會記得安慶路上這道特別的風景。
關于味蕾的記憶還有周貴妃涼皮、張正麻辣串、棒棒冰、珍珠奶茶、永和豆?jié){、香草蛋糕、老字號點心店“張順興號”、史義興和陶永祥的炒貨。
“小孩小孩你莫饞,過了臘八就是年”。很快冬雪飄飄,安慶路從早到晚被圍堵得水泄不通。年關到了,家家戶戶要置辦年貨,城隍廟市場便是最佳的選擇。因為吃喝穿戴等生活用品可以在此一次性置辦妥帖。于是,除了城里人,更多的不計其數(shù)的鄉(xiāng)下大伯大媽姑娘媳婦們,逛逛合肥城,時髦一點的年輕人,看一場電影,搓著凍得通紅的雙手,在安慶路上找家小館子,價錢不多卻夠美美的飽餐一頓。然后不緊不慢到城隍廟挑選需要的年貨。
幾個時辰過去,魚貫而出,滿臉幸福與滿足的紅暈,肩上挑的,身上背的,手里提的。日歷對聯(lián),花炮彩飾,筆墨紙硯,花布衣裳,床單被褥,干果菜蔬,糖酒糕點什么的,都帶著濃濃的節(jié)慶情思,三輪車、腳踏車、摩托車,甚至拖拉機統(tǒng)統(tǒng)在這條路上你推我擠的。
中華民族一年一度的傳統(tǒng)春節(jié),讓安慶路張燈結彩喜氣洋洋了許久,也讓我們跟著莫名興奮忙碌了許久。
城隍廟思惠樓旁的古玩市場是古玩愛好者收藏與交流的雅愛之地。幾百家鋪面古色古香裝幀典雅,極具文化品位,經營古舊陶瓷、名人字畫、文房四寶、翡翠玉器、銅器、紅木家具、旅游工藝品、郵幣卡等,聰明的廬州城人依托徽文化的厚重歷史底蘊,豐富的民間收藏,厚積薄發(fā),使城隍廟古玩市場迅速發(fā)展成為帶動全省,輻射全國的古玩集散地。
我曾為打發(fā)周末無聊的時光,常常在此閑逛,翻翻拓印的碑帖,買幾本舊書,等攢夠了一點碎銀子,還將兩幅我喜歡的畫家的大作搬了回家。
也是在這里,我迷戀上郵票,看見那些方寸之間蘊含的大千世界便愛不釋手,此后就成了逛四牌樓郵政局的???,凡新出郵票,寧愿舍棄華裳而捧得一幀四方聯(lián),或者抱得一本郵冊歸。不經意的小癖好,也給單調的生活增加諸多趣味。
淮河路與六安路交叉口,是市文聯(lián)、畫報社和《希望》雜志編輯部所在地。大約八零年代末的兩個暑期,我在這里的函授文學院兼職,學院曾成全幾對才子佳人的故事,在此暫賣個關子。編輯部有兩位女同事,父母親起了很有學問的名字,分別叫徐海硯、車澤湘,偏偏有自由投稿的作者誤寫成“徐海觀”“東澤湘”,函至,她們彼此就開心地大聲讀錯了的名字,惹得大家嘿嘿一陣嬉笑,其樂融融。老《希望》后來因故???,有的編輯調離,有的在此繼續(xù)服務,有的高升,還有的才氣加勤奮后來在全國頗有名氣,成為皖軍文學隊伍的旗幟人物。我那時迷戀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在編輯的悉心指導下,竟然有些詩歌在省內外報刊發(fā)表,過屠大嚼,如今回味,猶甘馨邈然。
自然還要說一說與幼稚園亦可算鄰居的《新安晚報》社了。被譽為“安徽都市報第一品牌”的《新安晚報》創(chuàng)刊并落戶安慶路是上世紀的1993年。作為偶爾讀點書碼點字的文青,對該報的副刊自然情有獨鐘,尤其頗有影響的《人生百味》版。記得投稿是用工工整整的信箋撰寫,再通過郵局傳遞。大多泥牛入海,某一天,熟悉的文字豁然在列,懷著喜悅和敬畏看一行行排列整齊的鉛字。竊以為這便是自由投稿的樂趣,以為山重水復,陡見柳暗花明。函來信往,H和M編輯,十多年后方才謀面,而因其職業(yè)品質和人格魅力竟亦成了諍友。
霍邱路路上有出入境管理局,省民政廳辦公大樓,假肢廠,但是印象最深刻的卻是路兩旁的縫紉鋪子。幾乎全合肥最優(yōu)秀的裁縫師傅全部集中在這里,足足半條街,旗袍,迷你裙,直筒褲,真正量身打造私人訂制,合心合意的工藝無可挑剔,再到“紐扣大王”處挑幾粒紐扣,畫龍點睛,又美美地和姐妹們一起招搖過市。
某天,心血來潮,尋訪四古巷,原來與幼稚園僅一墻之隔。冰淇淋汽水忽然不再流行,吸著忽然風靡起來的珍珠奶茶,腦子里還在轉著四古巷之名到底是古樹說還是古墓說呢,不料一條大花狗從巷子深處猛然竄了過來,嚇得落荒而逃……
四
記憶從來就是一條深長的古巷。
俐為了孩子的前程,十多年前去了遙遠的德意志;春和我分別居于城市的兩端,一年不及一見;“蠶豆大王”料想早作古了吧?“張順興號”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遭殘酷的淘汰;香草蛋糕被更多精致可口的西點所替代;縫紉一條街不知何年何月早作鳥獸散;省、市政府、機關、學校大都遷往新區(qū);《新安晚報》歸于更大的《安徽日報》報業(yè)集團的麾下,遷往潛山路一千多號;城隍廟的徽光閣還猶有一點舊日魚龍混雜的文化韻味,供一些比歲月更老的人在此盤桓、流連。
我為此奮斗三十年的園子還停駐在原地,只是拔地又重建,幼稚園的地面千篇一律的塑膠,草木和蚱蜢活在上個世紀,城里的孩子不知季節(jié)已變幻?!皝G——丟——丟手絹……”這樣的童謠一代代的孩子們還會唱下去。
曾經作為地標級建筑的城隍廟和璀璨耀眼的安慶路已不復往日的門庭若市,盛景不再,樸雅難現(xiàn)。但如今卻更多了一份閑適,一份歲月停留后的滄桑。溪木咖啡或地下鐵里小坐,克萊德曼的鋼琴曲如一泓曼妙的泉水,燈光柔柔的,有點曖昧,要一杯卡布奇諾,慢慢啜飲,卻又油然生出一點漫興隨意,一點寂寞的歡喜。
是的,一個時代過去了,許多人的青春過去了。
更多的人依然在此生活。
宋代詩人舒邦佐有詩曰《小巷》:“蕭條一徑微,來往覺人稀。忽聽鄰家鬧,歡尋稚子歸。卷書真是懶,添火且相依。強起扶行處,斜陽正滿扉?!?/p>
疏影清淺時,斜陽正滿扉。或許,和徐國能一樣,在遙遠的時光里,我還是愿意,把這條街道放在心底,最尊貴的位置。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