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全華
置身天柱山
選一個晴朗無云、天藍地綠的天氣,站在花亭湖畔的龍山頂上,向東北眺望,就能看到鶴立于千山萬壑中的天柱山。眺望久了就生出神往之心,忍不住帶著三五朋友,前去探訪,直到把驚嘆懸掛在天柱頂峰,把靈秀納入自己的精神版圖。
天柱山名傳漢武,只是因為隋文帝拓展疆域,把南岳御封給了衡山后,才漸至湮沒。隋文帝也就成了鐘情天柱者發(fā)泄不平的首選對象。其實,要我說,不管是漢武帝還是隋文帝,不管封不封名號,君主只是君主,過眼煙云;山依舊是山,蒼遠天地。
天柱山是恒久的,登臨天柱山的人亦能延年。人說登山情滿于山,沒有哪個登上天柱峰的人不在出一身汗后,酣暢淋漓迎風(fēng)快意:天柱峰,與你并立,氣通神怡。天柱山不僅是用來攀登的,它每一處風(fēng)景都是心的背景,愛的花邊,思想的封面。如果你初學(xué)攝影,請首選天柱山做訓(xùn)練基地,在天柱山,只要你按下快門,不管選擇什么方向,哪怕你正慌張,攝下的每一個鏡頭都將是絕佳的配置,每一次定格都將是鬼斧神工的天合之作。天柱山也是健康生命的精神樂園,如果你在塵世里患有隱疾,請選擇天柱山,不管是一人獨往,還是結(jié)伴而行,不管是春日踏青,還是夏日避暑,不管是秋日登高,還是冬日踏雪,天柱山都將為你提供足夠豐饒的聲色與神韻。我一個身患癌癥的年長朋友,因為游天柱山,被云海吸引,愛上攝影;因為愛上攝影后經(jīng)常攀爬天柱山,拍攝了上千幅天柱奇景,或發(fā)表或獲獎,現(xiàn)在的他精神矍鑠,身體倍棒,誰也看不出、他也不覺得自己是一個曾經(jīng)的癌癥患者。由此看來,天柱山還是治療癌癥的良藥。
天柱山我百游不厭,我甚至慫恿初中同學(xué)從安慶跑到潛山,在天柱山腳下開了一個旅游大酒店,這不能不說是藏了一點私心。雖然開酒店不是搭積木,也不是我?guī)拙湓捑湍苻k成的,但朋友的酒店已開業(yè)兩年多,生意火爆卻是事實,他不時一個電話打過來:明天周末,過來吧,我們到天柱山頂一邊打撲克一邊喝啤酒。
置身天柱,身體的每個部位都得打開。
張開雙耳,為聽濤。林海浩浩,風(fēng)乍起,萬馬奔騰;人說山高水長,瀑布白天為練,夜里是琴,撥動琴弦的是依偎天柱的心跳。
睜大雙眼,為看山。老松或倒掛絕壁,或同根共生,或鐵干虬枝,或獨立道旁;看奇石,天柱山是石頭壘成的山,巧石遍布,栩栩如生,雙乳石、鸚哥石、飛來石、天蛙石、象鼻石,看了還想看;再如仙蚌獻珠、金雞唱晚、太白觀海、仙人別墅、美滿鴛鴦、仙人打鼓、鵲橋橫空,無不讓人稱嘆。
躬身前行,為探谷。天柱山諸多洞穴,有一個被譽為全國花崗巖第一神府的洞穴群——神秘峽谷,洞中有洞,洞內(nèi)有洞,洞洞相連,置身其中,一會兒山窮水盡,一會兒柳暗花明,一會兒如遇天門,一會兒俯首帖耳。游走神秘峽谷,仿佛置身錯雜塵世;鉆一次神秘峽谷,郁結(jié)于社會中的斑駁與煩瑣心態(tài)將大有改觀。峽谷類似塵世,游峽谷多有歡樂,擠塵世何須積煩?前攀,有仙人洞,我亦坐,卻沒飄飄欲仙之感。釋然,一因爬山中身體疲倦,二是我未脫凡身俗體,趕緊眺望群峰,盡釋汗臭。
置身天柱,任它鍍亮雙眸,療治塵痛。天柱一峰擎日月,洞門千仞鎖云雷。白居易的氣度在你的朗誦聲中不知不覺就通過云游天柱而打通你的關(guān)節(jié),流淌在你的心胸。天柱山的四季皆美,比如秋天,森林外衣是金色的,朝霧是夢幻的,陽光是燦爛的,云天是清遠的,此時的天柱山就像一個時尚的魔術(shù)師,你可以想象成多次上春晚的劉謙,也可以想象成你鐘情的行業(yè)高手,赤橙黃綠青藍紫七彩紛呈,將天柱涂抹成奪目的絢麗。登山路上,你將看到一間小木屋,你可以當(dāng)成童話里的積木屋,也可以當(dāng)成挑山工歇腳喝茶的憩息屋,甚至想象成某對金童玉女纏綿呢喃的伊甸園??吹叫∧疚?,你可以尖叫,可以沖動地推開門走進去,盡你所能想,盡你所能言,盡你所能察,盡你所能情,也可一切都在不言中?;蛟S在不遠處,有一雙熱烈的眼神正射過來,給予你莫大的慰藉,那正是天柱人質(zhì)樸的關(guān)懷。
在天柱山,不光能看到我等俗客,還會不期而遇到霧,因為已和天柱山融為一體,這里的霧有個特定的名字:天柱霧。天柱霧充滿靈性,沿著山路向上漫,繚拱橋,繞亭臺,生成仙境,我們每走動一步,都能感受到被簇擁的滋味。我穿越神秘谷時,霧也鉆進鉆出,仿佛就是為了助我完成一次遠離塵囂的逍遙游。最讓我唏噓的一次是登上山頂,面對擎天一柱,一陣濃似一陣的青霧洶涌而至,主峰隱隱約約,山川隱隱約約,一撥撥的游客散落在云海中,被翻動、滾動和疾走的霧所裹挾,所震懾,平時巋然不動頂天立地的主峰在云霧的穿梭中,仿佛變得活力無限。我禁不住心潮澎湃,我知道這是我的錯覺,其實是我自己的心在翻滾,大家的心在翻滾。剛才還聲音雜糅的山頂,瞬間只剩下蜂擁而來的霧流,迅疾奔走的山氣。流動的霧圍繞著主峰,沖刷著主峰,日日年年,天柱峰的秀美峻拔才得以傳承發(fā)揚吧。人世也有霧,那霧也曾沖刷過自己,也曾遮掩過自己,是否堅持住自己,是否目送過霧匆匆而來又迅疾散去?天柱峰的秀美峻拔本身就是一種啟迪。
繼續(xù)向前,不管是春風(fēng)和煦,還是秋高氣爽,你都能看到天柱晴雪。晴天且春秋能看到雪?兒時冬天,皖西南大別山南麓下雪并積雪是常有的事,如今暖冬流行,這一帶經(jīng)常是一年到頭都難見雪,雪就是來了也只表示一下意思,這不能不說是個遺憾,也是天柱山的遺憾。要是真的遇上一場大雪,天柱山的景觀將是何其壯哉。此刻我遠遠就看到了幾十米長的白色,耀眼的光芒——花崗巖沙子,和天上落下的雪竟然有驚人的一致性:給人類送來喜悅與驚嘆。不過我略有隱憂:奇峰怪石組成的天柱山,被越來越多的工業(yè)氣息糾纏,還能獨自抵抗風(fēng)雨和歲月的侵蝕多久?誰能保證工業(yè)腐蝕不會殃及天柱?旅游業(yè)正在加大步伐,上天柱山的四方游客成幾何倍數(shù)上升,我不希望有更多的天柱晴雪,我寧愿回到兒時,天上飄白粉,更多的白粉飄到天柱山。
我忍不住要說,請不要把天柱山當(dāng)成風(fēng)景區(qū)。風(fēng)景區(qū)不再是個褒義詞,大自然是不歡迎的,風(fēng)景本身是不接受的。哪里被風(fēng)景,哪里就將被喧囂取代。天柱山開始有了索道,有了人造階梯,有了人造景觀,這不能不說是一個瑕疵。但天柱山總體還是鮮亮無比的,因為天柱人是小心的,是用心的,是潛心的,就像一個沉寂千年的閨美人出閣了,被梳妝打扮成絕世佳人一般。如果您游天柱山,向您提個建議:多爬少坐。顧名思義,爬山要爬,如果上山下山都是索道代勞,只是在山頂轉(zhuǎn)悠一趟,拿著照相機咔嚓咔嚓幾下就算游玩了一趟天柱山,那是多么可惜的事。天柱山的靈氣,天柱山的風(fēng)味需要我們一腳一腳沿著山路踩踏才能隨風(fēng)飄出,天柱山的情趣需要我們有汗水的付出和腰酸背痛的支撐。
置身天柱山,我希望我只是天柱山萬千奇石當(dāng)中的一塊,只是天柱山怪松上的一根小枝,是天柱流泉中的一滴清泉,我希望我的攀爬我的行蹤只是一陣清風(fēng),我的呼喊與喘息只是林海的一聲鳥鳴。李白說,待吾還丹成,投跡歸此地。雖然在當(dāng)代社會這幾成空話,但是讓我們這些生活工作在天柱山腳下的人每歲抽出一點空隙,讓那些天柱山默默關(guān)注的外地眾生用十年哪怕一生的積攢騰出點精力來訪天柱山一趟,無需問天氣好壞,天柱山都將給予你善意的款待,這種款待是心靈最高的禮遇,是人生最通暢的釋放與吸納。
一個人的花亭湖
走出喧鬧的市井人聲,只要看一眼花亭湖的“千重山色,萬頃波光”,你就會陷進去難以自拔?;ㄍず察o著,我安靜著,再無他人,這樣多好。
緩緩地,湖外湖流淌著清涼。小亭子染成了碧綠,波光攪碎了蔚藍。我也緩緩地,抖落煩躁,抖落時間;俯下身來,把手伸進水里,沁涼直到心底,捎帶也把市井的繁雜剝落了。我真想脫下鞋襪,把腳放進去,把腿放進去,任憑湖水?dāng)[布。這還是外湖,只是湖裝不下的美被溢出的點滴而已。我的湖,多少日子都在輕輕拍打我心房的湖還在上面。
大壩什么時候變得精致了,不能不說是個遺憾。一包裝,就能賣錢;生活中的不變定律是否也將在這里落戶?且不管他。今天是我一個人的,天地湖都是。我小心使用我的眼睛。兩邊的山退開去,山上的蔥茂傾瀉著,飽滿的湖水似乎是誰從萬綠叢中擠捏匯聚而成的。我從不奢望湖面寬闊,窄一點好。這里不是大海,幸虧不是大海,被無限開拔的海,被航線切割而生出泡沫的海。我小心使用我的眼睛,我只祈求屬于我一個人的時間更長一點。讓湖面的快艇退去,轟鳴退去,只留一葉小舟,一只木槳,停在水面上,朝暉照湖面,也照我的清影。劃一下槳,搏動一下心弦,綠水翻個身子,露出清亮和純潔,帶走我一縷心悸。放眼望去,湖岸的綠蔭隱隱約約沒有盡頭,掩映著佛影禪光,人聲鳥語。村落里花圍綠繞,松竹交輝。
湖水的邊沿過去是山,是農(nóng)田。順著山沿走,我感覺到了自己的淺薄。小舟輕輕擦劃著湖的肌膚,回頭看去,幽深而探不到底的綠水里剛起的水波瞬間歸于平靜。我想就是有再大的機器攪動她,也只能觸及她的皮毛吧。湖水太深沉了,誰能亂她的心神。在湖的周圍,在攝像機和鏡頭里,多少人曾用碧綠的眼睛盯著她,苦心琢磨如何借她成就一生的財富夢。想到這里,我兀自笑了。我的湖,誰要是來破壞她的天生麗質(zhì),誰要是打她的歪主意,我就對誰咬牙切齒。
湖在不斷地分叉著,延伸著,觸須抵達千山萬峰。大別山的綿延似乎去了遠方,只有湖水在此休憩。不,你看起起落落的村落,參差不齊的水沿,舔著的是村寨的淳樸,民生的祥和。水是一色的清綠,土則多樣,紅黃黑錯綜;土里生出的有嫩有老,有高有矮,自然布局,和諧相生。此刻,我似乎也是它們當(dāng)中的一分子,與山水圓融。
星羅棋布的島嶼迎面而來,又繞舟而過。我不想去情人島、博士島、李杜島、木魚島、壁燈島那些被別人叫慣了口的地方停留。這些叫賣過的名字是篡改過的,已經(jīng)沒有了初始的味道。幸虧湖水是寬容的,睿智的,擦去了她們的淚痕,吸納了她們的苦水,洗刷了她們的傷疤。盡管那些地方如今也是鳥語花香,燕鶯和鳴,成為了湖光秀色中閃亮的一分子,我總覺得隔了一層膜。
一直留在水中,多么美妙??上也皇囚~兒。魚兒啊,你在這里真是有福了,沒有萬噸貨輪驅(qū)趕你,沒有巨型機器捕殺你,深邃的水與安靜滋養(yǎng)著你潔凈的生命,你真是神仙世界里的福星啊。俯身船舷,看著水晃動自己丑陋和猥瑣的影子,我無地自容。多少年了,塵世與奔波扭曲了我原本紅潤的面容,我的眼神也變得渾濁呆滯。人事真是折磨人。要是能來這里做一尾魚,劃動還算靈活的思想的鰭,還能還原我的本色么?
起風(fēng)了,微波蕩漾,層浪如雪。我的心一起波動。是啊,一平如鏡的生活里,何嘗不需要來一些這樣的起伏。湖有迂回曲折的岸,有幽深安謐的港灣,我們還算漫長的歲月里也當(dāng)如此啊。向前向上望去,重重山巒也是疊嶂起伏,座座青山水霧空蒙。一雙眼睛,一顆心靈,一時何能裝下花亭湖的豐韻與深邃?
多情世界,盡在綠意中。經(jīng)湖水蕩滌的傳說與故事依舊迷人。已經(jīng)被現(xiàn)代氣息污染的男男女女們,誰愿意跟我一起在湖中心的小舟上,輕輕誦讀——很久以前,附近河邊上住著幾戶漁民,鳳凰山中住著幾位樵夫,一漁民女水妹長得眉清目秀,伶俐乖巧,說起話兒甜脆脆的,唱起歌來委婉動聽。她與一個叫山哥的砍柴青年從小青梅竹馬,相敬相愛。水妹十八歲時,山哥托媒人來說親,一說即合,兩家熱熱鬧鬧的過門認了親。可偏偏那年遇上大旱,長河斷流,秋收時,水妹家繳不上租,五十多歲的地主甄大胖子,一天三次到水妹家逼租,施下百般毒計要把水妹弄做偏房,幾個狗腿子硬把水妹搶進甄家大院。山哥聞訊后,趁著天黑,摸進甄家大院,救走水妹,二人抱頭痛哭了好久,也想不出好辦法,只好在山上偷偷挖好一個土坑,二人相擁一起走進土坑,殉情而亡。這座山就是如今的情人島——這個普通的故事,竟然在前些年再次重演。男的在縣政府辦公室上班,有體面的身份;女的在銀行工作,清凈舒適。一有閑暇,他們就來湖里蕩舟,在無人的小島上說話戲耍,他們鉆松林,滾草坪,唱清歌。但是世俗從一開始就阻撓了他們的純情。最終,他們選擇一個晴和的日子,把身心都交給了什么都清楚卻從不饒舌的湖。湖水的澄凈與安謐對厭倦了喧囂與瑣屑、傾情相愛的人來說,也許是最好的歸宿吧。不過我還是要說,活著的人們啊,對愛和美,還是寬容一些吧。尤其是生活在天生麗質(zhì)的花亭湖邊的人們啊,更應(yīng)該如此。
湖面還在延伸。你聽到了什么?山鳥不認識我,也一樣送來歡快的曲子。還有呼喊聲,村一頭是甜甜的呼,湖那邊的山坡上是亮亮的應(yīng),中間是炊煙裊裊的和。還有穿山而過的公路上傳來的汽笛,我想一定有人從車窗里探出頭來向湖里望,忙碌的車啊,你為什么不能停下來?還有茂密的果園里,彩裙飄帶里藏著的密語在風(fēng)聲里隱隱約約。遺憾的是,一直沒有聽到山歌和漁歌。一本資料上說,一個地方文化的發(fā)展軌跡,從歌的角度來說,依次是山歌民歌抒情歌流行歌,想到這里,我不知說什么好。
天色暗下來,四周黑黢黢的,沒有一絲風(fēng)。湖似乎安睡了。走在湖邊,有什么擊打我,用手一摸,是水滴。突然一聲“嘩啦”從水中傳來,嚇了我一大跳,瞬息又歸于平靜。哦,是吮吸露水的魚兒。我知道,每到?jīng)鲆古c清晨,都有魚兒來草邊散步,人若友善,可以感覺到它們優(yōu)雅的吐水呼吸聲。我不再走動,坐在石階上,吸著潮濕而清新的空氣,就像換了一副身架,置身湖的懷抱,洗身洗肺,更洗心。
我的花亭湖還遠遠不止這些??臻g上,時間上,她的觸角在無限制的抵達遙遠。一個人的花亭湖,我能夠么?花亭湖正在日益被暴露,日益被大眾,日益被電視網(wǎng)絡(luò),日益被廣告。通向花亭湖的的小路已經(jīng)不見了,代之的是寬敞漂亮的水泥路。湖邊已經(jīng)建起了花亭湖賓館,碼頭已經(jīng)設(shè)置了旅游管理處,眾多的島嶼已經(jīng)被一個個開發(fā)商瞄準(zhǔn),湖里的小舟難得一見,只見快艇如梭,客輪浩蕩。花亭湖已經(jīng)被推向全國,成為國家級風(fēng)景名勝區(qū),經(jīng)常有四方游客慕名而來。要是這一切都不是既成事實,那該多好。我真想說,讓這一切都遠離吧,都消失吧。然而,我不能這么說,否則我得罪的將是被湖水養(yǎng)育得人杰地靈的太湖,是長河兩岸勤勞卻并不富裕的人民。是啊,如今,普天之下哪個地方的美麗沒有被開發(fā),被銷售。誰也沒有理由阻止淳樸善良的人民過上幸福的日子,誰也沒有權(quán)利干擾他們看著四面八方的游客在自己面前夸贊家鄉(xiāng)的精美絕倫。我無奈,也無語。
一個人的花亭湖。但愿不只是想想而已。一個壞天氣?一個人人都無暇顧及的日子?總有一天,她會完完全全屬于我。
責(zé)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