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北
我端著搪瓷飯缸子,里面放著我剛從食堂買回來的飯和菜。每個禮拜三,我總是給自己加餐,我頗為豪氣地打了一塊炸得軟軟的扁平大排;還有西紅柿炒蛋,它們?nèi)炯t了躺在下層的米飯;還有豆芽呢,豆芽炒肉——我早就下定決心,禮拜三必須打三個菜,不能顯得寒磣??墒?,當(dāng)我推開寢室門時,孫治媽媽的歡聲笑語和她帶來的紅燒雞腿的香味,還是把我所有的自尊擊敗了。
“回來啦!”孫治媽媽微笑著跟我打招呼。
我睡在孫治的上鋪,這個大胖子的媽媽每個禮拜三都會來給他送飯。我們寢室本來沒有家長送飯,都怪孫治媽帶起了這股風(fēng)潮。現(xiàn)在,禮拜三成“送飯日”了,孫治媽、李曹媽、年睿媽都來。孫治媽最可惡,她永遠(yuǎn)要送紅燒的大雞腿,真不知道哪只雞有那么大的腿,或者說,一只雞長那么大的腿多不容易,誰殺了它,吃了它,根本就是犯罪!
“阿姨,來啦!”我保持微笑。
孫治低著頭,“呼哧呼哧”吃著雞腿。
我放下飯盒,打開,我的大排在孫治的雞腿面前,好像忽然縮小了好多,不及放在食堂櫥窗里誘人了。我有些氣短,無法像預(yù)想的那樣狼吞虎咽,而變成了小口小口地吃。
“你媽沒來???”孫治媽還是笑著說,裝作若無其事。
“她上班,我不讓她來的。我們都是初中生了,沒必要讓家長整天圍著轉(zhuǎn)。”在內(nèi)心,我為自己的伶牙俐齒鼓掌。
“你媽還在制藥廠?”孫治媽問。
“嗯?!蔽也幌氪罾硭?。
“可真辛苦呢,一個人拉扯孩子?!睂O治媽的笑容無比可恥,但是她成功了,李曹媽和年睿媽都被她“喚醒”了,她們開始追著問:“一個人拉扯孩子啊……”我耳朵里一陣轟鳴,聽不清她們接下來說了什么,嘴巴里的飯菜也沒有了味道。
“孫治,把雞腿分出一個來?!睂O治媽發(fā)號施令了。孫治無動于衷,他好吃,三個雞腿根本吃不夠?!胺殖鲆粋€!”孫治媽說得很嚴(yán)肅,孫治這才慢吞吞地用筷子夾住雞腿,那雞腿搖搖晃晃的,在空中移動了一小段路程,要墜入我的飯缸中。我像觸電般立刻端起飯缸躲避。我嚷嚷著:“不要不要,我真的不喜歡吃雞腿,你自己吃,你自己吃……”孫治這個混蛋好像故意給我難堪似的,死活非要把那個該死的雞腿讓給我,我只能動真格的:“你自己吃吧,我真不喜歡吃雞腿,我真不吃……”我一用力,那個雞腿落在地上,滾了一圈,全部沾上了灰。
孫治媽對孫治嚷:“他說不吃就別給他吃,你這孩子怎么這么死性!沒見過這樣的孩子,不知好歹?!?/p>
孫治晃著他那大胖腦袋:“是你讓我給他的呀!”
我端著飯缸子出去了。
晚自習(xí),我抱著書本,坐在孫治旁邊。我們已經(jīng)上完了初三的課,現(xiàn)在是復(fù)習(xí)階段,準(zhǔn)備中考。不到九點,孫治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我用胳膊肘搗了他一下,這家伙醒了,嘴邊還流著哈喇子,兩眼茫然無光。
“你這么睡可不行?!蔽艺f,“中考成問題,肯定考不上重點?!?/p>
孫治囁嚅:“老困?!?/p>
我搖著頭,好像個老夫子:“科學(xué)研究表明,輕度的饑餓感有助于大腦運轉(zhuǎn),你啊,就是吃多了?!?/p>
“我吃多了?”孫治一臉的不可思議,可能在他自己看來,他還沒吃飽呢。
“對啊,你看看你,三頓飯都吃那么多,一身的肉,大腦哪能操控那么多的肉呢?”
“那怎么辦?”孫治似乎相信了。
“少吃,減肥?!蔽艺Z氣堅定。
“我不想跑步。”
“沒人讓你跑步,”我說,“讓你媽給你少送幾頓飯就行了,尤其那種雞腿,不能再吃了,太長肉?!?/p>
孫治點點頭。
第二個禮拜,孫治媽真的沒來,據(jù)說是孫治不讓她來,說自己不能光吃不長腦子。
“雞腿對智力的發(fā)育不好?!蔽覀儗嬍遗P談,這是我永遠(yuǎn)的觀點。
“是不好,我不吃雞腿之后,這次月考我上升了三十名呢。”孫治現(xiàn)身說法。
“那意思是,我們這里的雞吃了‘笨笨丸?”李曹發(fā)揮想象。
“‘笨笨丸是什么東西?”年睿問。
我一聽他扯遠(yuǎn)了,便說:“沒有什么笨笨丸,過去的雞也是聰明的,因為它們每天會出去走走看看,鍛煉得多。這樣的雞有聰明的雞腿,人吃了是好的。但像孫治媽帶來的那種肥碩雞腿,一看就是人工飼養(yǎng)的。這種雞被關(guān)在籠子里時間長了,腦子笨,吃它的肉也就會變得呆滯?!?/p>
就這樣,每個禮拜三,我終于清凈了,再也不用為面子而假裝豪華,打食堂師傅做的華而不實的大排。我總是只吃兩個素菜,因為每個禮拜我的生活費是固定的。我媽媽太忙——我知道她忙,我不能拖她的后腿。
有一天,我和孫治在食堂窗口排隊打飯。
李曹跑過來,急匆匆地找到我:“你媽來了。”
我愣了一下,然后端著飯缸子朝寢室跑。
我撞門進去,我媽站在屋內(nèi),一身水紅色衣服,比孫治媽漂亮多了。
我放下飯缸子,空空如也。
“忘了打電話了,今天剛好不上班。”我媽說。
孫治、李曹、年睿他們也回來了,端著剛從食堂打回來的飯。
我媽從包里拿出兩個一次性飯盒,解開塑料袋,打開,擺在我面前。一盒是米飯和木須肉,一盒是兩個紅燒雞腿,黃褐色,并排放。
“老念叨,幸虧學(xué)校附近的飯店也有賣的。”我媽說。
三個同學(xué)盯著我看,也看雞腿。
我眼眶發(fā)熱,多么好的媽媽??!可我終究沒忘記自己當(dāng)初對雞腿的定義。我指著盒子中的兩個雞腿,看了他們?nèi)齻€一眼,說:“嗯,這是聰明雞的雞腿?!?/p>
我媽不解:“什么?”
“沒什么,沒什么?!蔽业皖^喃喃道。我哭了,眼淚滴在了雞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