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苗
天剛擦黑,干冷干冷的西北風(fēng)就刮起來了。風(fēng)中夾雜著沙石瓦礫,橫沖直撞,“嗚嗚”作響。即使隔著一層窗子,外面的鬼哭狼嚎也不時傳來,讓人覺得待在溫暖的屋里愈發(fā)安全。熾熱的爐火燒得正旺,屋里暖洋洋的,母親在瓶中養(yǎng)的一枝蠟梅正在怒放,飄來幾縷細細的幽香。
靜頤和兩個弟弟恩頤、樂頤趴在小炕桌上抄書。弟弟們抄完書,就打著哈欠去睡覺了。靜頤陪著母親一起等父親回來。夜?jié)u深,寒氣更重了。靜頤完全沒想到北京的冬天會這么冷,冷得肆意、透徹、深入骨髓。寒氣吸進去后,刺得嗓子生疼,哈出一口,嘴邊立刻就生出一團白色的云霧;西北風(fēng)一起,像鋒利的刀子,把臉割得生疼;洗過的衣服會凍成硬邦邦的一個直板,爐子一烤,水滴滴答答流了一地;雖然穿了厚厚的棉衣,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寒風(fēng)還是見縫插針地刺進來,讓人禁不住打冷戰(zhàn)。
一個月前,父親母親帶著靜頤三姐弟從南方乘火車來到北京。一出前門火車站,靜頤就失望了,到處灰蒙蒙的,樹灰蒙蒙的,墻灰蒙蒙的,人灰蒙蒙的。刮起風(fēng)來,塵土漫天,整個世界混沌一片。靜頤覺得渾身上下都是土,嘴里也是土,自己也變得灰蒙蒙的。
倏忽吹進來一陣冷風(fēng),靜頤一個激靈,父親掀開厚厚的棉門簾進來了。他的身上落了一層雪,黑色的皮帽子上添了毛茸茸的一層白。父親脫下大衣,不住地搓著手,“下雪了!好冷!”
父親也是第一次來北京,他從日本東京帝國大學(xué)畢業(yè)后,一直在家鄉(xiāng)教書。他在東京帝大留學(xué)時的一個同窗黎先生現(xiàn)在是北洋政府的高官,給父親介紹了教育部的一個職位,于是他們就舉家北上了。今天是父親第一天去部里上班,估計很忙,所以回來晚了。
父親母親正說著話,院子里一陣喧鬧。靜頤趴在窗戶上往外看,一個中年男子正在雪地里打滾呢,嘴里還罵罵咧咧的,好像喝醉了,說話囫圇不清。不知什么時候,風(fēng)已經(jīng)停了,地上已落了厚厚一層雪,像鋪了一層潔白的毯子,把原本漆黑的夜晚映成了銀灰色。雪還在靜靜地下著,像一只只輕盈飛舞的白蝶。那個男子鬧了一陣,像是睡著了,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他的身上已是白茫茫一片。
不一會兒,祁大媽的聲音從外面?zhèn)鱽恚骸爸x先生謝太太,沒事兒,是貝勒爺喝醉酒又走錯家門啦!已經(jīng)讓盤兒帶他回去了!”
祁大媽是靜頤家的房東。謝家到了北京后,租住在祁大媽家的一個小院里。祁大媽的兩個小院原本是連著的,她把其中一個院子租給了謝家,但連接兩個院子的角門沒關(guān),方便兩家平時往來。那個醉漢估計就是從角門來到靜頤家院子的。聽父親說,“祁”這個姓是旗人中常見的,祁大媽也有可能是旗人,但清政府早倒了臺,溥儀皇帝也被趕出紫禁城了,旗人早沒之前那么風(fēng)光,很多人巴不得自己不是旗人呢。
“謝先生謝太太,你們早點兒歇著吧!有事隔著墻喊我一聲就行!”祁大媽在外面大聲說。靜頤很喜歡這個熱情和善的老太太。他們剛搬來的時候,祁大媽就過來幫忙收拾,還經(jīng)常邀請母親過去打牌,兩家關(guān)系不錯。
一大早,靜頤就被吵醒了,恩頤和樂頤正在外面打雪仗呢。
天色陰沉沉的,院中的雪足足有半尺深,蓬松松,軟綿綿,一踩,把腳都沒進去了,走在上面咯吱咯吱響。他們快速地用手搓起一個雪球,費力地拔出腳,使勁朝對方扔去。你來我往,不一會兒,每個人身上都是雪,袖口和褲腳都濕了,臉上紅撲撲地冒著熱氣。
“太冷了!出了汗,風(fēng)一吹,特別容易生?。 膘o頤對兩個弟弟說。
“姐,你也下來玩!特別好玩!”恩頤和樂頤興高采烈地說。他們都是第一次見到雪,特別激動,在雪地里玩得忘乎所以。
靜頤搖搖頭:“太冷了……”
靜頤的話還沒說完,不知從哪兒飛來一個雪球,不偏不倚地在她頭上開了花。恩頤和樂頤看著她狼狽的樣子,哈哈大笑。
原來是他們偷襲她!靜頤跳到雪地里,搓起一個大雪球,朝弟弟們?nèi)舆^去,他們也不示弱,三個人你扔我,我扔你,早已分不清陣營。雪球飛來飛去,打得院里一團糟。母親朝他們喊:“衣服都濕了,小心凍著!”他們根本聽不見,一路追打到街上。
對面又飛來兩個雪球,靜頤趕緊后退著躲開了,一不留神,跟從她身后走來的人撞到了一起。靜頤扭頭一看,是一個年紀與她差不多的小姑娘。她穿著單薄的夾衣,挎著一個小籃子,籃子里是幾塊黑紅的燒過的煤渣?;蛟S因為太冷吧,小姑娘身子有些發(fā)抖,臉色煞白,嘴唇也發(fā)青。她笑著看了看靜頤,沒說話,繼續(xù)往前走。
祁大媽正好出門來掃雪,看見小姑娘,親切地說:“盤兒,這么早就拾煤渣了呀!天兒怪冷的,快回家暖和著吧。”
這個叫盤兒的姑娘對祁大媽說了一句:“哎——”瑟縮著走過去了。
祁大媽自言自語似的:“唉,真是落架的鳳凰不如雞呀!”
靜頤好奇地湊過去,祁大媽朝著盤兒走去的方向努努嘴:“呶,貝勒爺家的盤兒……”見靜頤不明白,“昨兒夜里撒酒瘋那個,那是她爸!”靜頤想起昨晚在雪地里滾來滾去的那個男子,頓時明白了?!氨緛硪彩莻€嬌貴的格格,現(xiàn)在竟跟叫花子一樣去撿人家用過的煤渣了,估計現(xiàn)在家里還沒生火呢……”祁大媽一邊掃雪,一邊嘆息著。
“那個人是貝勒爺?”靜頤不解地問。
“狗屁貝勒爺!”祁大媽憤憤地說,“哪年的老皇歷了!祖上好幾代之前曾封過貝勒,倒驢不倒架,一直喜歡別人這么喊他。好像這么喊就真能往臉上貼金了,不過讓別人笑話罷了?!?/p>
“他們住哪兒?”靜頤問。
“那兩間小土屋?!逼畲髬屢恢负钐?,“祖上的家業(yè)都賣光啦!瞧見那個大宅子了嗎?之前就是他們家的?!?/p>
剛搬來那一天,靜頤就注意到街口那個有著大紅門、高圍墻和雕欄畫柱的大宅子了。聽說現(xiàn)在是北洋政府一個高官的私宅,門口經(jīng)常停著汽車,不時有衣著華貴時髦的大人物進進出出。
之后,靜頤才知道盤兒的大名叫毓岫,一個屬于大家閨秀的名字。而她那位貝勒爺?shù)陌?,也是念過書的世家子弟,能寫會畫。盤兒的祖父曾是北京城一個有頭有臉的人物,但民國后失了勢,幾個姨太太商量好了似的,紛紛卷包跑了。祖父又氣又病,也去世了。樹倒猢猻散,之前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一個家說倒就倒了。祖父一死,所有沾得上邊的親戚子侄都來爭家產(chǎn),盤兒的爸得了這個宅子,但里面值錢的東西幾乎都被搬空了。他不懂生計,本來可以靠給人寫寫字、畫畫畫、算算賬過日子的,但可惜身上紈绔子弟的習(xí)氣太多,一有了錢就吃喝玩樂,掙倆花仨,寅吃卯糧,日子越過越落魄。賣完了宅子,就賣房子里的器物,器物也賣光后,就跟乞丐差不多了。
“這真是罐子里養(yǎng)王八,越養(yǎng)越抽抽?!倍黝U說。
“不許說臟話!”母親訓(xùn)斥他。
“祁大媽就是這么說的?!倍黝U有些委屈。
父親聽完盤兒的故事,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呀!” 說罷連連搖頭。
此次北上,東京帝大高材生的父親本是懷著一腔的報國熱情,但來京后發(fā)現(xiàn)政局黑暗動蕩,不同派系的軍閥們打來打去,根本就是報國無門。父親變得很消沉,下了班也不出去應(yīng)酬,每天在家看看書、寫寫字,偶爾跟幾個孩子玩玩雪、捕捕鳥雀打發(fā)時間。
這天父親休假,帶著孩子們?nèi)デ伴T大柵欄散心,又來到城南游藝園看戲。
戲樓里正在演《貍貓換太子》,聽戲的人坐得滿滿當當。父親帶著靜頤姐弟找了一張桌子坐下。父親說,之前女子不能登臺唱戲,現(xiàn)在開明了,游藝園里唱戲的都是“坤班”,臺上那些人,都是女子扮的。靜頤實在想不出,那個穿著紫色蟒袍、架著長胡須髯口的大花臉包公是一個女子,她的聲音竟然也像男子一般粗糲、低沉、渾厚。
戲樓里很熱鬧,臺上胡琴鑼鼓一起響,演員唱到精彩處,臺下不時傳來排山倒海的叫好聲。有人聽得很入迷,一邊欣賞,一邊打著拍子。端著大茶壺的伙計在人群中靈活地穿梭,隨時給要喝茶的人送過去。還有幾個挎著籃子賣花生、紅棗、瓜子的小販走來走去,生意很不錯的樣子。靜頤是第一次進戲樓看戲,覺得特別新鮮,眼睛耳朵都不夠用了。
樂頤要吃花生,父親叫住了一個小販。所有的人都大吃一驚,這個小販竟然是盤兒!原來她一直挎著一個小籃子,在戲樓里賣花生呢??赡軕驑抢锶颂嗔耍麄冎岸紱]有看到對方。
靜頤有些尷尬,盤兒卻徑直走過來。她有些害羞地對他們笑笑,說了句:“來看戲呀?!北銖幕@子里抓了一大把花生,放在桌子上。父親給了盤兒兩角錢,她紅著臉使勁推辭:“一角就夠了。”父親堅持讓她收下,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又從籃子里抓了一大把花生,放到桌上。
臺上仍熱熱鬧鬧地演著,靜頤看到盤兒站在一個角落里,出神地看著臺上,很陶醉的樣子,臉上漾出一絲笑。靜頤還是第一次見她有如此放松愜意的表情。
突然,戲樓里一陣吵嚷,闖進來幾個大兵。他們罵罵咧咧,二話不說,操起戲樓里的桌子、板凳、茶杯、茶碗,又摔又砸。人們都嚇傻了,臺上的演員也面面相覷。旁邊一個聽戲的小聲說:“找茬兒鬧事呢,說冬天了還沒有棉衣穿,怎么打仗,但來戲樓打秋風(fēng),這不明搶嗎?”另一個人說:“是呀,大帥們打來打去的,什么時候是個頭呀……”
大兵們的火氣似乎越來越旺,不知哪個突然朝著頂棚砰地開了一槍,戲樓里頓時大亂,人們爭先恐后地往外沖。父親抱著樂頤,靜頤和恩頤一人拽著他一邊衣角,跟著驚恐的人流一起往外跑。靜頤回頭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盤兒被蜂擁的人群擠倒了,籃子里的花生撒了一地。
“臘七臘八,凍死寒鴉”,之前的雪還沒來得及化,就凍成了冰。新下的雪覆蓋在上面,已經(jīng)分不清是冰還是雪。路面滑得像溜冰場,走在上面的不管是人、車,還是馬,都小心翼翼的,一不留神就會摔個大馬趴。
恩頤和樂頤又開始在院子里溜冰了,哧溜一聲,能滑出去很遠。兩個人不怕冷,也不怕摔,在院子里乒乒乓乓地滑著。祁大媽一次過來,看到了,對他們說,溜冰得去什剎海,那兒地兒開闊,滑起來才過癮呢。兩個弟弟就吵著要去什剎海溜冰,母親煩不過,只好答應(yīng)了,讓靜頤一起去,照看兩個弟弟。
什剎海上的冰凍得結(jié)結(jié)實實、平平整整,像一大面鏡子。天放晴了,太陽照在冰面上,亮閃閃的,晃得人睜不開眼睛。恩頤和樂頤在冰場里滑冰,靜頤就在附近閑逛,不知不覺走到鐘鼓樓。
臘八一過,年味越來越重了,鐘鼓樓附近成了一個熙熙攘攘的廟會。來來往往的人們?nèi)莵碇棉k年貨的,賣春聯(lián)的、賣年畫的、賣炮仗的、賣水仙花的小販一個挨一個,蜜餞、糖瓜、干果等吃食,還有空竹、風(fēng)箏、口琴等玩具堆了一地。
前面一個戲棚,圍了很多看戲的人。聽說是一戶人家結(jié)婚請的堂會,想著馬上要過年了,可以辦得熱鬧些,就把戲臺搭在了街邊,經(jīng)過的人都可以來看。靜頤擠上前去,看到盤兒也在人群里看戲呢。
靜頤走過去,輕輕拍了拍盤兒的肩膀。盤兒回頭見是靜頤,對她笑笑:“我從小就愛看戲,我記事的時候,家里還請過堂會呢。” 她入神地看著,臉上又浮起了那種滿足愜意的笑。
“你怎么來這兒了?”靜頤問。
“我爸在那兒賣春聯(lián)呢,我來幫他疊紙、磨墨什么的,抽個空過來看戲。”盤兒說。
靜頤果然看到貝勒爺在一張幾案上寫春聯(lián)呢。他永遠是那副醉醺醺、睡眼惺忪的模樣,穿著一件露出棉絮的舊棉衣,頭發(fā)亂蓬蓬的。他的字應(yīng)該寫得不錯,買春聯(lián)的人很多,排起了長隊。
盤兒說:“我出來有一陣了,得回去幫忙了?!彼龑o頤笑笑。
靜頤去什剎海找恩頤和樂頤?;瓯麄?nèi)|來順吃火鍋。在寒冷的冬天,滑完冰,再吃一頓熱乎乎的火鍋,舒服又驅(qū)寒。炭火燒著,飯館里霧氣騰騰,食客們吃得滿頭大汗。旁邊一桌客人一邊吃一邊聊天。一個人說:“今天可遇見稀罕事了,就鼓樓那兒一賣春聯(lián)的,真是要多損有多損!一個人不識字,買了他寫的春聯(lián),回去就貼上了,后來被識字的人看到了,說這哪里是春聯(lián),這不是給死人寫的祭聯(lián)嗎?你說哪有這樣戲弄人的?”
一聽這話,其他的人都哈哈大笑。其中一個問:“最后怎么著的?”
“怎么著?賠唄!買春聯(lián)的知道自己被耍了,不干,要賣春聯(lián)的賠錢,否則就把他的攤子給砸了。沒辦法,理虧,把賣春聯(lián)得的錢全賠給人家了!這幾天也白干了,大冷天的,圖什么呢?”
另一個說:“你們知道這賣春聯(lián)的是誰嗎?鼎鼎有名的貝勒爺!這位爺犯起渾來可是沒邊兒,攔都攔不住。這樣的損招也就是他才能想得出來!”
其他人又嗤嗤地笑。
靜頤在旁邊聽得清清楚楚,心中一驚。吃完火鍋,她帶著兩個弟弟回家,經(jīng)過賣對聯(lián)的攤位時,發(fā)現(xiàn)盤兒和貝勒爺都不見了。寫對聯(lián)的幾案東倒西歪,地上飄著幾片碎紙屑和被風(fēng)刮破了的廢棄的春聯(lián)。
眨眼就是除夕了。這天,父親回來后,神色有些不安。靜頤隱隱約約地聽到了幾句,當政的吳大帥倒臺了,父親那位同窗黎先生也受到了牽連,被關(guān)起來了。父親剛才是去看望他了。靜頤記得,他們到了北京后,那位黎先生又高升了,一時風(fēng)光無限,但父親從來沒去找過他。現(xiàn)在黎先生落了難,父親倒主動去看望他了。父親嘆了一口氣:“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p>
有人敲門,祁大媽來了。她氣喘吁吁,滿頭大汗地說:“不得了了,貝勒爺又犯渾了!要把盤兒賣到八大胡同去!”
父親、母親和靜頤都大驚:“?。俊?/p>
祁大媽擦擦汗:“盤兒這個孩子,心眼太靈,不是經(jīng)常去戲樓里賣花生嗎,一來二去的,就把那些戲詞全記會了,學(xué)得有模有樣的。她就跟貝勒爺說要去學(xué)戲,以后唱紅了,可以掙錢養(yǎng)活他。貝勒爺一聽就火了,說旗人家的姑娘玩票是風(fēng)雅,但怎么能真去唱戲呢,那是下九流的玩意兒……”
父親說:“貝勒爺?shù)挠^念還是陳腐了,現(xiàn)在女子唱戲的越來越多,好多坤班和坤角都很受歡迎。假如盤兒真的喜歡,未嘗不是一個出路?!?/p>
祁大媽焦急地說:“誰說不是呢!好歹有口飯吃,怎么也比跟著他餓死強!但貝勒爺犯起渾來,誰都攔不??!他放了狠話,說寧可把盤兒賣到八大胡同,也不讓她去唱戲。盤兒看著柔柔弱弱的,沒想到主意大得很,兩個人就這么杠上了……”
母親也慌張地搓著手:“這可怎么辦呢?”
祁大媽說:“我想了個辦法,想跟您二位商量。我想湊一筆錢,交給貝勒爺,把盤兒‘買下來,先過了這一關(guān)再說……”
父親沉吟了一下:“只能先這么辦了……”
母親從一個箱子里掏出一個手絹,里面包著十幾塊大洋:“祁大媽,這些錢您拿著,盤兒那么好的孩子,可不能被糟蹋了。”
祁大媽眼圈泛紅了,她用手絹擦擦眼睛,扭頭走了。
聽祁大媽說,貝勒爺見了錢,連女兒都不管了,立刻去了酒館。從此之后,靜頤再也沒見過盤兒。時不時,她會想起盤兒入神地看著戲臺,臉上漾起一絲笑容的樣子。
除夕那天,天還沒黑,炮仗聲就七零八落地響起來了。恩頤和樂頤早就等不及了,在院子里一個接一個地放爆竹,不一會兒,院子里就堆了一堆花花綠綠的紙屑。靜頤一家按照北京的習(xí)俗,祭祖、蒸年糕、包餃子,父親還買了一道致美齋的糖醋瓦塊魚,說是“年年有余”的意思。
恩頤和樂頤嚷嚷著要守歲,但不一會兒,就困得東倒西歪,留下靜頤和父親母親一起守歲。
父親對母親說:“我今天又去看黎先生了,他說過完年就回老家?!?/p>
母親擔(dān)憂地問:“那咱們呢?”
父親嘆口氣:“政府主事的走馬燈一樣換來換去,早就不想跟這些軍閥混在一起了。大不了還回南方教書……”
外面?zhèn)鱽韼茁晞×业捻憚?,炸雷一般,像是炮仗中最烈的麻雷子。緊接著,聲音越來越密集,根本不是炮仗,是槍聲!
靜頤和父親母親出來看,發(fā)現(xiàn)祁大媽和其他鄰居也出來了。影影綽綽中,一隊大兵舉著火把,吆五喝六、腳步雜沓地過去了。
大家紛紛問是怎么回事。一個老大爺說:“貝勒爺又闖了禍啦!去酒館里喝酒,喝醉了就漫天吹牛,說他有祖上傳下來的乾隆的寶貝。這話被地痞流氓聽到,告到大兵那里去了。大兵們正愁沒有軍餉到處搶劫呢,這不往槍口上撞嗎?”
“那找到寶貝了嗎?”有人問。
“找到個屁!貝勒爺不是吹牛嘛!”
“剛才聽見槍響了,那幫大兵可不是吃素的?!?/p>
“聽說槍走了火,貝勒爺被打死啦!”
人群中一陣驚愕之聲。
大年初一,靜頤睡到很晚才醒。一睜眼,天都大亮了。
靜頤走出屋子,雖然還是很冷,但天放晴了,一輪黃澄澄的太陽照下來,院子里的紅春聯(lián)、紅福字泛著光,顯得愈發(fā)紅艷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