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建強

造語力驚人的日本人

談?wù)撊毡镜臐h字，繞不開的一個話題是日本人的造語力。

“美學(xué)”是日本近代啟蒙思想家中江兆民對“aesthetics”的翻譯。“小說”這個概念是日本近代作家坪內(nèi)逍遙對“novel”的翻譯。“文學(xué)”是明治學(xué)人西周對“l(fā)iterature”的翻譯。西周在明治初期建私塾育英舍，翻譯西洋諸學(xué)并多次講學(xué)。其筆記以《百學(xué)連環(huán)》留世，“哲學(xué)”“心理學(xué)”“生理學(xué)”“地理學(xué)”“物理學(xué)”“化學(xué)”“天文學(xué)”“植物學(xué)”“動物學(xué)”“地質(zhì)學(xué)”“學(xué)術(shù)”“技術(shù)”“鉱物學(xué)”等都出自這里。

一七七四年（安永三年）杉田玄白出版《解體新書》。這是荷蘭本的醫(yī)學(xué)翻譯本。原名為“Tafel Anatomie”。杉田玄白最初想用漢音來翻譯荷蘭語的書名：“打系縷亞那都米”。但在出版的最后時刻將其修改成了“解體新書”，用漢字“解體”來表示內(nèi)臟器官，同時也創(chuàng)生了“解體”新詞。一八七一年（明治四年）巖倉遣歐使節(jié)團(tuán)成員之一長崎精得館醫(yī)師長與專齋，將“hygiene”一語翻譯成了“衛(wèi)生”。福澤諭吉最初將“society”翻譯成“仲間連中”，后覺不妥，便最終定稿成“社會”。但中國的嚴(yán)復(fù)不買賬，拒絕使用日譯的“社會”，堅持自己的“群學(xué)”翻譯。現(xiàn)在看來，取勝的還是日本人。再比如“共產(chǎn)黨”一詞，也是由日本最早的社會主義者幸德秋水翻譯的，后被陳望道等人引入中國。

再如“保險”一詞，是中國人的創(chuàng)意。在安全、沒錯等意義上使用它。但在經(jīng)濟(jì)學(xué)的意義上，即“insurance”或“insurance company”意義上使用“保險”，則是日本人的發(fā)明。日本人還研究出中國人翻譯外來語的杰作是“可口可樂”。他們翻譯外來語的杰作是“俱樂部”。

日本最初公刊的英語辭書是在一八六二年由幕府的洋書調(diào)所出版的《英和對訳袖珍辭書》?！癊nglish-Japanese”用“英和”兩個漢字來表示，現(xiàn)在看并不稀奇，但在當(dāng)時可是翻譯史上的奇跡?！靶湔洹笔怯⒄Z“pocket”的翻譯。這是中國人的杰作，日本人借用了?！稗o書”是對荷蘭語“woordenboek”的翻譯，這是日本人的創(chuàng)作。英語的“bank”最初日本人的語譯是“兩替屋”，后來用“銀行”二字是中國人的翻譯。對于這個翻譯，日本人說這里的“行”是商店的意思，而在日本“行”字則沒有這個意思。言下之意，這個翻譯并不妥。而“金融”一詞是日本人的翻譯。

思想，在中國古典里原本是“認(rèn)為、想象”的意思。如三國時代的英雄曹操有詩句：“愿螭龍之駕，思想昆侖居?！币馕吨幌氤松象?，安居在我想象的那昆侖之巔。詩句里的“思想”就是“想象”的意思。日本人借用中國古典漢語，把英語“thought”“idea”“opinion”等翻譯成“思想”。再如“文化”一詞，三世紀(jì)的晉人束皙有詩句：“文化內(nèi)輯，武功外悠?！边@里，與“武功”相對應(yīng)的詞，古代中國人用“文化”來表述。日本人借用漢語“文化”一詞，把“culture”翻譯成“文化”。關(guān)于“文明”《易經(jīng)·乾卦文言》有“見龍在田，天下文明”的句子。這里的“文明”是光彩和光明的意思。對中國古典造詣很深的日本人，則借用這二字，把“civilization”或“enlightenment”翻譯成“文明”。

在日本，城市“仙臺”的名字來自唐詩“仙臺初見五重樓”。東京“淺草”的地名來自白居易《錢塘湖春行》“淺草才能沒馬蹄”。明治時期接待外國貴賓的“鹿鳴館”意取《詩經(jīng)》“鹿鳴，宴群臣嘉賓”。而日本天皇家取《易經(jīng)》“圣人南面而聽天下，向明而治”的文句，為之“明治”的年號；取《易經(jīng)》“大亨以正，天之道也”的文句，為之“大正”的年號；取《堯典》“百姓昭明，協(xié)和萬邦”的文句，為之“昭和”的年號；取《五帝本紀(jì)》“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內(nèi)平外成”的文言，為之“平成”的年號。隨著現(xiàn)天皇提出退位，平成年行將結(jié)束，日本人肯定又要在中國的古典里找尋下一個年號了。

可以看出，日本人的這些譯詞既是對漢字本質(zhì)的精到領(lǐng)悟，也是對西文原意的小心契合。透出的是一種文化心機(jī)，一種感受性強于邏輯性的文化心機(jī)。而當(dāng)富有邏輯性的漢文遭遇感受性的日語，發(fā)生的物理反應(yīng)也是意料之中的。當(dāng)然有陰陽相克的一面，但更多的是相融和相關(guān)。

村上春樹的“小確幸”

村上春樹自己寫文章，說他曾對上門要他訂閱報紙的推銷員說，我不認(rèn)識漢字。但是，這位用“我不認(rèn)識漢字”為由婉拒訂報的作家，卻也確實創(chuàng)生了一個在中國走紅的漢字詞語“小確幸”（しょうかっこう）。拒絕訂報，是因為不想每天看到報紙上那些無厘頭的煩心事，同時也省錢了，村上感到“小確幸”了？如是這樣，村上的“小確幸”也太小市民了吧。

何謂小確幸？村上的解釋是雖小但確實的幸福感（小さいけれども、確かな幸福）。這就像是耐著性子激烈運動后，來杯冰涼啤酒的感覺。這就像把自己的內(nèi)褲疊放得整整齊齊放入抽屜的感覺。這就像摸摸口袋，居然還有兩個硬幣的感覺。這就像電話響了，拿起話筒聽出是剛才想念的人。這種感覺持續(xù)的時間在三秒到一整天不等。村上還熟練地念起“雞湯”經(jīng)，說要是少了這種小確幸，人生只不過是干巴巴的沙漠而已。

問題是這個“小確幸”的造語并沒有在日本走紅。日本人沒有感到這個詞有什么特別新鮮之處。因為早在一千多年前，那位靈性地說出“月是蛾眉月”的清少納言就在《枕草子》里寫上了很多很多的小確幸。所以在日本人看來小確幸的源頭并不在村上這里，他只不過用自己的生活方式實踐了這種小確幸而已。有感覺的倒是中國人。這是為什么？可能是習(xí)慣了“高大上”的中國人，可能是習(xí)慣了“海闊憑魚躍”的中國人，突然面對一個活在當(dāng)下的實實在在的“小確幸”，倒反有一種無所適從，霧里看花的新鮮感。就像在路邊采摘了一朵小花，盡管是無名的，但其鮮潤色香同樣令人喜愛一樣。

但不管什么說，在當(dāng)代日本的寫手中，村上恐怕是屬于對漢字感覺不太靈的也不太上心的小說家。有一位五十二歲的女性公司職員曾用伊妹兒發(fā)短信給村上說，我記得您曾經(jīng)在哪篇隨筆里說自己不會寫“挨拶”（打招呼之意，是常見的日語漢字）這兩個字?，F(xiàn)在會寫了嗎？村上還居然回復(fù)了。說自己偷懶沒有練習(xí)，仍然不會寫。上世紀(jì)八十年代的影星夏目雅子曾對作家伊集院靜一見傾心，理由很簡單，只是因為他能流暢地寫出“薔薇”兩個筆畫繁多的漢字。依此類推，村上寫不出“挨拶”這兩個漢字，也是沒有女影星能一見傾心于他的一個理由？

但不可否認(rèn)村上是一個玩弄“僕”（ぼく）這個漢字的高手。他的小說中都有一個用各種思考和各種行為的面目將自己表現(xiàn)出來的“僕”（我）。這個“僕”所代表的“我”與其說最接近英語中的“I”，還不如說最接近中文漢字里的“吾”。毫無疑問，恰恰是“僕”這個漢字構(gòu)筑了所謂的“村上文本”。如《挪威的森林》里的“僕”，就多次在孤凄的夜晚“マスターベーション”（手淫），這是否就重疊了村上自己的青春時代？注目的是這里他還洋氣地用了洋名“マスターベーション”，而不用稍顯土氣的“自慰”兩個漢字。

“癌”為什么要用“がん”表示？

“宇宙是意志的表現(xiàn)，意志的本質(zhì)是煩惱?！?/p>

這是德國哲學(xué)家叔本華的哲學(xué)語言。翻譯成日語的話會如何？

宇宙は意志の表現(xiàn)であり、

意志の本質(zhì)は悩みである。

不會日語恐怕也能明白吧。

著名詩人萩原朔太郎的散文詩《浪與無明》中的一段漢字：

情欲的浪，意志的浪，邪惡的浪，暗愁的浪。

浪 浪 浪 浪。

他的一首詩的名字用了“珈琲店醉月”五個漢字。這里“珈琲”二字也是詩人在玩優(yōu)雅，因為日本有咖啡的片假名表記（コーヒー）。食欲用上“閑雅”一詞也是這位詩人的發(fā)明。他有一首詩名就是《閑雅な食慾》。食欲何以是閑雅的？至今無人解說。

專門寫百鬼百怪的京極夏彥，他的漢字能力超強。如厚厚的《百鬼夜行 陽》小說中，有“恐怖が悔恨が怒気が苦痛が悲哀が”的句子，如果除去無用的“が”，就等于是用中文在寫作。最為叫絕的是他將“キラキラ”故意用漢字“綺羅綺羅”來表記，以示青鷺鬼火的神秘。

“酒”這個漢字，日語有兩個發(fā)音。一個是“サケ”，一個是“シュ”。前者是訓(xùn)讀，后者是音讀。一般指個人因失戀因遠(yuǎn)離故鄉(xiāng)而借酒澆愁的酒叫“サケ”。這里，個人的體驗、個人的記憶構(gòu)成了“サケ”的內(nèi)涵。而“シュ”則缺乏這方面的內(nèi)涵。日本人說，李白斗酒，這個“酒”就是“シュ”，而不可能是日式“サケ”。

日本的“わび茶”或“わびしい”有一個對應(yīng)的漢字就是“侘”字。表示苦惱、悲嘆、失意等。萬葉假名時代用“和備”“和備思”來表示。這個“侘”字出自中國。如屈原就用過：“忳郁邑余侘傺兮。”《廣韻》釋“侘傺”是失意之意。但日本人將“侘”字拿過來，賦予了極簡、貧寒和殘缺的要素，并讓其扮演茶道和俳句中的原理主義角色。這是原本的“侘”字所不可及的。

日本也有“癌”這個漢字。但日本的“國立癌癥研究中心”是這樣表示的：“國立がん研究センター”?！鞍庇眉倜挨蟆眮肀硎尽槭裁床恢苯佑脻h字呢？原來日本人說漢字的“癌”給人一種很冷硬的恐懼感，給人無法根治的感覺。癌這個字原本出自中國的宋朝（一說是在1264年的《仁齋直指方》里發(fā)現(xiàn)的），但當(dāng)時是用來表示良性腫塊的。日本雖然早在一八四三年就一般化地使用這個字了，但當(dāng)今日本人在選用這個字的時候還是考慮到了人們的情緒表記感。最近日本政府出臺了“改正がん對策基本法”。其他七個字都用漢字表記，唯獨癌字用“がん”表示?，F(xiàn)在日本已經(jīng)進(jìn)入到二人中一人患癌的時代。出臺基本法是為了對應(yīng)這個時代，但又怕引起民眾的恐懼感，所以還是用了假名。但日本有“日本癌學(xué)會”和“日本癌治療學(xué)會”，都直接用了“癌”字而不用假名。這里的心機(jī)在于這些學(xué)會成員大多是醫(yī)生和研究者，故不存在恐懼的問題。

在日本，技能性的級數(shù)獲得都用阿拉伯字來表示。如“2級”。但在精神修養(yǎng)方面獲得的級數(shù)和段數(shù)一般用漢文數(shù)字表示。如“書道二級”。如圍棋的最高段數(shù)“九段”。當(dāng)然也可以用阿拉伯?dāng)?shù)字表示，但分量就顯得輕。日本大街上的地址也是先漢文數(shù)字后阿拉伯?dāng)?shù)字。如“銀座二丁目2番地”。

日本人是這樣“玩”漢字的

平安時代的第五十二代嵯峨天皇，有一天一連寫了十二個字：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并要當(dāng)時的學(xué)問家小野篁試讀。小野靈機(jī)一動，讀成了這樣的句子：ねこのこのこねこ ししのこのこしし。

什么意思呢？就是：貓之子之子貓，獅子之子之子獅子。

這里，聰明的小野篁把“子”分成兩種讀音：“こ”與“し”。前者為訓(xùn)讀，后者為音讀。一個漢字有兩個讀音，就定格在那個時候。嵯峨天皇聽后，拍手叫絕。說有誰能成為這個人之子，就是“弓馬之士”了。

如果說世界上最長的單詞是英國一個有名的站名：Llanfairpwllgwyngyllgogery-chwyrndrobwllllantysiliogogogogh，那么世界上最長的漢字地名在日本：京都府京都市東山區(qū)三條通南裏二筋目白川筋西入二丁目南側(cè)南木之元町。三十二個漢字組成。

而日本最古文獻(xiàn)《古事記》中皇孫的名有十八個漢字：天邇歧志國邇歧天津日高子番能邇邇藝命。

現(xiàn)代日本最長的漢字單詞是：禁酒運動撲滅対策委員會設(shè)立阻止同盟反対協(xié)議會。

日本最長的站名：南阿蘇水の生まれる里白水高原（14字）。這十四字的站名如果寫成假名的話是：みなみあそみずのうまれるさとはくすいこうげん（22字）。日本第一。

有一個地名重復(fù)六個漢字的“志”：鹿児島県志布志布志布志町志布志。

日本江戶幕府的開創(chuàng)者德川家康用十七個漢字取戒名：安國院殿大相國徳蓮社崇譽道和大居士。這是日本目前為止最長的戒名。

當(dāng)然日本還有一個世界上最長的古代國家名：トヨアシハラノチイホアキノガイホアキノミツホノクニ（豐葦原之千秋長五百秋之瑞穗國）。

坐落在東京都港區(qū)芝公園的一家?guī)в行羌壍姆▏侠淼?，其精致的菜單上有一道是：黒いちじくのコンポートと胡桃のアイスクリーム。漢字夾在假名中，一種雅致，一種白靜。

哲學(xué)家西田幾多郎《善的研究》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且最重要的概念是“絕對矛盾的自己同一”。一看，好像是中國人在做研究。

森鷗外給自己的孩子起名：茉莉，杏奴，不律，於菟。

日本女子名的系統(tǒng)來自于源氏名系統(tǒng)：春江，靜枝，春代，絹代，春野，雪野，若葉，早苗，彌生，綠。

日本有“天地?zé)o用”“倒置厳禁”的用語。這個“天地?zé)o用”就是中文的“切勿倒置”。于是有日本人提出來，不用“天地?zé)o用”而用“倒置厳禁”如何？說明他們也在不斷地改進(jìn)表記。但也有日本人說，有“口外無用”“他言無用”的說法，為什么不能保留“天地?zé)o用”的說法？日本人在小學(xué)四年級學(xué)“愛”字，中學(xué)二年級學(xué)“戀”字。先愛后戀。夏目漱石喜歡用“一生懸命”，森鷗外喜歡用“一所懸命”。

中國六朝宋的鮑照有三首謎詩，其中一首：“二形一體/四支八頭/四八一八/飛泉仰流?！敝i底是個“井”字。而日本人在《本朝文粹》中有“火盡仍為燼/山高自作嵩”的字訓(xùn)詩?！皝S”（どんぶり）這個字，“井”里加一點。日本人的牛肉蓋澆飯就叫“牛丼”。近年來日本的牛丼店“吉野家”在中國開店，中國人也漸漸接受了這個漢字。但一查閱，發(fā)現(xiàn)這個漢字中國自古就有，只是中國人忘記它了，日本人將其撿起來加以活用。平安朝時代的女流歌人小式部內(nèi)侍有一天收到只寫一個“月”字的信（表示夜晚想見的意思），她機(jī)靈地回復(fù)一個“を”（答應(yīng)之意）的假名。一九二○年永井荷風(fēng)寫給作家日夏耿之介的書簡里有“五月念六”的漢字。這里的“念”與“廿”的發(fā)音相通，表“二十”之意。在日本，廁所至少有六種表記：“便所”“厠”“化粧室”“WC”“TOILET”“トイレ”。而日語的第一人稱表示僅漢字就有十種：“自分”“小生”“手前”“當(dāng)方”“不肖”“予”“俺”“愚生”“僕”“吾輩”。當(dāng)然還有假名的“わたし”和“わたくし”。日本人將“卍”（まんじ）也視為漢字。部首為十，筆畫是六。意為寺院的標(biāo)示、家紋、圖案等。谷崎潤一郎表現(xiàn)男女愛欲情事的小說《卍》，則是功德圓滿的意思。生于明治時代的外村繁取“澪標(biāo)”為小說名。澪標(biāo)是航路的木樁標(biāo)志，但同時也是男性器的暗示。

百年前后的兩個字：“梅”與“梅”

夏目漱石的《從此以后》從一九○九年（明治四十二年）六月二十七日開始每天在《朝日新聞》上連載，至十月十四日結(jié)束?！冻招侣劇窞榱思o(jì)念“全一百一十回一百零六年前的連載”，在二○一五年四月一日開始了新的連載。八月三日連載的第八十六回開頭一文是這樣的：“代助は今まで冗談にこんな事を梅子に向かっていった事が能くあった?！保ㄖ按蛎纷油嫘Φ卣f些這類事是常有的）

但一百零六年前連載的文字是這樣的：“代助は今迄冗談に斯んな事を梅子に向かって云った事が能くあった。”

注意觀察的話可以看出兩段文字有幾個不同點。首先是一百零六年前的“梅”字與今天的“梅”字寫法上的不同。因為在二○一○年公布的《改定常用漢字表》里出現(xiàn)的是后一種“梅”字，所以現(xiàn)在的印刷都是用這個“梅”字。其次是當(dāng)時“今まで”用了漢字“今迄”，表明那個時候漢字使用比現(xiàn)在更頻繁。再次是當(dāng)年用“斯”字，現(xiàn)在用“こ”假名。如果現(xiàn)在還用這個“斯”字，日本的年輕人恐怕不會讀。

二○一一年三月十一日東日本大地震發(fā)生后，漢字也增色了不少。如“黙禱”（もくとう）這一用語頻繁出現(xiàn)。如何解釋“黙禱”？日本人用了“瞑目靜寂”這四個漢字。在這種場合中國是用“鞠躬”?！墩撜Z》里有“入公門鞠躬如也”“攝齊升堂鞠躬如也”的說法。還有一個是“瓦礫”（がれき）的詞語也走紅。海嘯將房屋將樹木將陸上的一切都卷入了大海。海面上漂浮之物叫“瓦礫”，在日本也是首次使用。日本老人說，“瓦礫”這個用語在過去是指礦物，現(xiàn)在指海上漂浮物，太搞笑了。另外還有一個是“原発建屋”這個詞。福島核泄漏造成的核污染，使得“原発建屋”這個詞得以創(chuàng)生。《讀賣新聞》當(dāng)時的文章標(biāo)題是“福島原発建屋で爆発”。原本“建屋”是關(guān)西用語，而且是指一般的建筑物?，F(xiàn)在用來專指原子能核電站的建筑了。此外“1號機(jī)建屋”“原子爐建屋”等詞語也開始頻繁使用。

日本的《廣辭苑》中有“素顔”一詞。是指“沒有化妝的肌膚”。但現(xiàn)在的口號是“女人們啊，用化妝打造素顏的時代來到了”。日本人硬生生地創(chuàng)生了“偽造美肌”的新詞。在日本，同樣是陽光照射的意思，春天說“陽差し”，夏天說“日射し”，秋天說“陽射し”，冬天說“日差し”。梅雨過去，夏天的陽光最耀眼。所以夏天是“日”春天是“陽”。所以“日焼け”（ひやけ，曬黑之意）用“日”而不用“陽”字。日本女孩對男孩表白喜歡用帶漢字的“好き”（愛你、喜歡之意），認(rèn)為這是真愛，而片假名的“スキ”是逗你玩。所以日本女孩用手機(jī)發(fā)短信，為了避免誤解的發(fā)生，一定會再三確認(rèn)是否打成了“好き”而不是“スキ”。

日語的“鬱”字太萌萌

看看日本人四字熟語的字順顛倒也是很有趣的。

中國人講不屈不撓，日本人講不撓不屈；中國人講左顧右盼，日本人講右顧左盼；中國人講山明水秀，日本人講山紫水明；中國人講蒙昧無知，日本人講無知蒙昧；中國人講奪胎換骨，日本人講換骨奪胎；中國人講賢妻良母，日本人講良妻賢母。一字顛倒，有時就是心象的顛倒。

日本是縣中有市，如“長野縣松本市”。中國是市中有縣。如以前的上海市崇明縣。名詞也是，“l(fā)etter”，中國是信，日本是手紙，韓國如果用漢字表示的話是便紙。博士在越南指醫(yī)生，日本語的博士是中國科舉時代進(jìn)士的轉(zhuǎn)用。日本的修士指碩士，而在越南指修道士。日本人到中國工作，會得到一張工作證?？吹健肮ぷ鳌倍郑毡救诵睦锞鸵惑@，心想我怎么找了這個工作？原來“工作”一詞在日本是指地下工作，是指間諜。他們叫“裏工作”或“工作裏”。當(dāng)然也有一個片假名的叫法“スパイ”。日本是“一冊本”，中國是“一本書”，韓國是“一卷冊”。助數(shù)詞（漢語中的量詞）和名詞各自不同。

中國的“骨”，里面的小符號是往右，日本的“骨”，里面的小符號是往左的。還有中國的“毒”與日本的“毒”，中國的“團(tuán)”與日本的“団”，中國的“對”與日本的“対”，中國的“步”與日本的“歩”，中國的“別”與日本的“別”，中國的“黑”與日本的“黒”，你能區(qū)分嗎？日本的“憂鬱”是中國的“憂郁”。日本的“榖物”是中國的“谷物”。日本學(xué)生喜歡中文的簡寫，容易掌握。中國學(xué)生則為日語“鬱”這個萌萌的漢字形象驚嘆不已。

在日本的文字史上有廣島“碑文論爭”的小插曲。說的是和平紀(jì)念公園慰靈碑的碑銘。碑銘是這樣寫的：

安らかに眠って下さい

過ちは繰り返しませぬから

（請安息吧 因為不會再犯過錯了）

這里，叫誰安息？叫誰不要再犯過錯？誰又在發(fā)誓不再犯過錯？

不清楚。不確定。

但有日本語學(xué)專家說這是“日本語らしい”（標(biāo)配日語）。為什么說是“日本語らしい”呢？是否就是碑銘用六個漢字夾雜在假名中，沒有主語的日語結(jié)構(gòu)，我汝共存的語韻系譜，成了日本人曖昧和婉曲心緒的最大庇護(hù)者？當(dāng)然從另一視角來看，日語語系確實也不像英語那樣總是患有原理主義和正義病。所以日本人也總說自己的語言屬于“やさしい日本語”（優(yōu)雅柔和的日語）。

《你的名字?！窞槭裁磿袀€句號

一字多音是日本漢字的一個特色。如同樣是“かえる”，可以寫成“帰る”“代える”“換える”“替える”。打頭漢字的不同，表達(dá)的意思也不同。如同樣是讀“とめる”的發(fā)音，“車を停める”中的“?！钡臐h字，表示臨時停車。“車を駐める”的這個“駐”字，表示這輛車暫時停在駐車場?！败嚖蛑工幛搿保@里的“止”，表示電車要停一段時間。如發(fā)生了跳軌自殺事件，電車要停開，日本人就用這個“止める”。因為至少要停二十分鐘到三十分鐘。

“會”“遭”“逢”也是這樣。同一個“あう”讀音，但有不同的漢字搭配。在學(xué)校遇見了老師用“會”，如“學(xué)校で先生に會う”。在站前遭遇了跟蹤者用“遭”，如“駅前でストーカーに遭う”。在公園遇見了戀人用“逢”，如“公園で戀人に逢う”。同樣是“おもう”，常用的也有兩個漢字相雜，“思う”與“想う”。在用法上一般對家人用前者，如“両親のことを思う”（思念父母）。對還未能成為家人的用后者，如“戀人のことを想う”（回想戀人）。但有一種是說不出理由的。夏目漱石在小說《少爺》里有“靴足袋ももらった。鉛筆も貰った”（得到了襪子也得到了鉛筆）的句子。同是“もらう”（得到、獲得），一遍用假名寫，另一遍用漢字寫。問漱石本人恐怕也說不清楚。就如同“人”可以寫成“ひと”也可以寫成“ヒト”一樣。英語中的“who what where when why how”，簡稱“5W1H”。日語與此對應(yīng)的是假名二文字：“だれ なに どこ いつ なぜ どう”。如果用漢字對應(yīng)的話是：“誰/何/何処/何時/如何”。

當(dāng)然，日本人還創(chuàng)生了許多和制漢字，如“栞”（しおり，書簽）。“栞”是枝折。枝折的發(fā)音就是“しおり”。折斷的枝葉作為路標(biāo)，是其語源。而作為“書簽”之意則是在江戶時代。在這之前叫“夾算”（きょうさん），將竹和木削成薄片使用。書是無盡頭的語言之林。用“栞”作為一個放置的記號，表示我閱讀到這里了。如“雫”（しずく，水滴），表現(xiàn)雨水垂滴的感覺。月之雫、露之雫、海之雫。滴水穿石。僅僅是一滴“雫”，就暗藏了喚起這種奇跡的可能性。美之身，身之美，日本人將其統(tǒng)合成“躾”的新字，強調(diào)的是，美并非都天生，后天的教育、孩子從小的家教就顯得非常重要。再如峠（とうげ），山的上與下之間的境界，或者，山路爬坡結(jié)束將轉(zhuǎn)為下坡的地方。類似中文的“山口”。

新海誠的電影《你的名字?！罚ā毒蚊??！罚┰谥袊鵁嵊?。吸引我們眼球的是這個動漫名為什么要有個怪怪的句號？其實這就是日語表現(xiàn)的生趣之處。如果不加句號，這句話也可能是問句：你的名字叫什么？或者斯文點的話是請問芳名？如日本老師經(jīng)常用這樣的句式問新來的留學(xué)生：“お名前は”（您叫什么），“お國は”（您來自哪個國家）。但提問顯然不是新海誠的用意。新海誠并不想讓還是少男少女的立花瀧和宮水三葉互問姓名，而是要讓他們永遠(yuǎn)記住各自的名字。所以他加了個句號，就變成了一個陳述句。句號，在新海誠那里，既是終焉也是開端。既是冬天也是春天。閱讀/理解，書寫/表現(xiàn)?？磥磉@種行文和思想的交錯共存，就是今后日本漢字文化發(fā)展的一個新方向。

被日本人視為惡文的一句話

二○○八年，作家水村美苗出版《日本語消亡的時候》。同一年，作家林望出版《日本語快死了》。二○一○年，學(xué)者金谷武洋出版《日本語不滅》。

日本語究竟滅還是不滅呢？

還真的不好說。但一個不爭的事實是所謂的“漢字文化圈”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越南回歸羅馬字，仿佛在憧憬當(dāng)年法國的殖民時代。韓國事實上已經(jīng)廢除漢字。朝鮮也早已不用漢字。新馬泰更是與漢字不沾邊。只有日本還在發(fā)揚光大漢字文化。它多種文體混書，試圖走出一條未來文明的文字之路。無怪乎有日本人說漢字是日本語，是日本文化。如在新潮出版社校閱部工作的編輯小駒勝美，幾年前就寫有《漢字是日語》的暢銷書。

從十年前的調(diào)查來看，全世界一百三

十三個國家和地區(qū)有二百九十七萬九千

八百二十人學(xué)日語。十年后的今天呢？具體數(shù)據(jù)不詳，但說日語熱還在持續(xù)恐怕不為過。去年日本人發(fā)明一個新的漢字名詞“爆買”，就是持續(xù)的日本熱在經(jīng)濟(jì)、文化和語言上的綜合反映。那么，日語熱的原因何在？日本學(xué)者是這樣分析的：

一、自然和庭園的美麗。

二、大街小巷的清潔。

三、為人親切，舉動優(yōu)雅。

四、交通便利。

但是還有一點這位學(xué)者沒有提及，這一點筆者以為就是日本語內(nèi)在的魅力。

什么魅力呢？這里的試點是：

中文的“我愛你”，日本語如何說？

說法固然有幾種，但如果說成“私はあなたを愛しています”的話，照日本人的說法是極端的“惡文”了。為什么說是極端的“惡文”呢？

這就令人想起一茶的俳句：“是がまあ/つひの棲か/雪五尺?！保ㄑ?，也只不過就是門前的五尺雪嘛。）

日本語是否就是這深深的“雪五尺”呢？

這“雪五尺”是否就是日本漢字大師白川靜所言的“魔界與幻境”呢？

幾乎囊括了中國文明全要素的三個漢字“思無邪”，日語的翻譯是“思い邪無し?！比绻サ粢暈闊o用的“い”和“し”，就是“思邪無?！笔恰八紵o邪”好呢還是“思邪無”好？真的是所謂“雪五尺”的“魔界與幻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