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 言
重構一首詩的時間
午 言
布羅茨基說:“每一首詩都是重構的時間。”此言不虛,在我們和詩神相會的那一刻,奇跡就地發(fā)生,時間的重構也在此鋪開、延展,并最終籠蓋四野。本期余笑忠、孟醒石、藍藍的三首詩不僅重構了時間,又還都和“時間”打上了交道。這三首詩都是著眼日常,而且拒斥繁復、矯飾和晦澀,在情緒的把控上也拿捏得比較得當,它們簡潔、樸實又獲得了“直指人心的語言魔力”。
余笑忠的《廢物論》詩題一出,就語驚四座。這樣一首將“廢物”和“論”并置的詩歌究竟該呈現(xiàn)出怎樣的詩性圖景?詩人以“有我之境”主觀介入,通過兩個核心意象(“艾蒿”和“樟樹”)進行串聯(lián),從而切中詩題中的“廢物”,又輔以其他意象的渲染,比如第一節(jié)的“雞鴨”、“牛羊”和第二節(jié)的“竹林”、“雜樹”,進而得到“論”的結果。這首《廢物論》寫得非常巧妙,詩人的“論”并不是在大量舉證和邏輯推理中款款行進,甚至,閱讀這首詩也不需要“擦拭”,絕大多數(shù)讀者只需代入自己的日常經(jīng)驗就能一步步深入,并最終接納和理解詩人所謂的“廢物論”。如果說第一節(jié)中的“艾蒿”還只是較低層面的“無用”和“有用”,那第二節(jié)中的“死去的樟樹”則因為“竹林”和“雜樹”,以及核心意象“艾蒿”的映襯,收獲了頗具哲學意味的觀照?!八馈薄ⅰ扒f子的苦笑”和“審視的眼光”成為縈繞“廢物”的三匝飛絮,它們在詩人的句法漩渦中各行其道又相互扭結,最終確立了“廢物”的意義。無論“廢物”屬于何種形態(tài),它們都與時間的尺度密切相關,譬如簡單的“有用”、“無用”,再譬如更廣闊的“生死”和“存在”。
《秋收》則是直言“時間”,整個文本是重構時間之后關于收成的舞蹈。我們知道,很多作家和詩人都說過,自己作品的第一句尤為重要。第一句寫好了,溫度、節(jié)奏、色彩就都有了,敘述的動力也就源源不絕。孟醒石的這首《秋收》起句就很好:“秋天剛有玉米那么高/秸稈就黃了”,詩人用一個不經(jīng)意的句子把秋天丈量出來,這之后的工作就循序漸進、游刃有余了。“敘述就是一切”,在鋪成的過程中,詩人將“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的古典意境移植到現(xiàn)代的詩行中,卻不見沖突,妥帖自然?!肚锸铡返牡诙?jié)寫得比較見功力,詩人通過一個句群展示了一個隱喻,顯然,“他們一輩子只能掀起這么點浪花”是這集中之力的最佳展現(xiàn),它隱喻了“我的親人”那一輩人的生命軌跡,一個“只能”則把詩人內(nèi)心的炙熱情感和盤托出,平順又不乏感染力。正如那句有名的寫作箴言,“重要的不是寫什么,而是怎么寫”,孟醒石的這首《秋收》應該是一個不錯的例證。
和前兩首不太一樣,藍藍的《給姥姥》是一首抒情之作;同時,這首詩又充盈著張力和驚喜感。在詩中,藍藍采用了一種“說話”口吻,從一開始,詩人就給出了時間標尺,即“在你去世三十二年之后”。很多時候,時間幾乎是抒情的必要條件之一,對詩人來說尤甚。這首詩的前一二節(jié)屬于溫暖型抒情,但是第三節(jié)刀鋒一轉(zhuǎn),“陳詞濫調(diào)”和“敵人”的炸裂不無突兀,卻又迭生出了無限的驚喜感。更重要的是,這兩句詩直接將文本從“陳詞濫調(diào)”的泥潭中拉出,獲得了超拔的力量,以致整首詩不至落入空泛書寫的俗套,從而淪為下乘之作。“陳詞濫調(diào)”和“敵人”的對應孔武有力,收得也很干凈。詩的第四節(jié)又回復到平靜柔和的抒情,而結尾的“瘸腿”幾乎撞開了堤壩,積蓄一池的抒情之水傾瀉而出,可謂壯觀。整首《給姥姥》形成了兩次情緒上的回環(huán),前三節(jié)是第一次的放與收,后兩節(jié)是第二次的放與收,這種張弛使得詩歌獲得了一種類似呼吸的起伏,讀來悅動、富于生命力,這和詩人所要表達的題旨又達成了某種契合,無論是偶得還是刻意,這都是一張動人的圖譜。
策蘭說:“在所有喪失的事物中,只有一樣東西還可以觸及,還可以靠近和把握,那就是語言”,余笑忠、孟醒石、藍藍三位詩人用迥異的方式重構了時間,但他們都找到了“語言”,找到了跨越深淵的“橋”。所以,他們的詩不僅出色地點燃了狄蘭·托馬斯指出的“火”,同時也出色地打開了詩的王國。
午言,本名許仁浩,1990年生,南開大學文學院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新詩,兼事詩歌翻譯。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