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毅
1
那個落寞的秋夜,我躺在被黑暗籠罩的里屋,照常監(jiān)視著父親。
父親的木板床支在牲口棚的門口。牲口棚坐東望西,連著里屋的南墻,墻上有一眼蒙著塑料紙的窗。每晚,當牲口棚里的煤油燈亮起,父親放大的身影就皮影一樣映在窗口上。窗口上,父親的高顴骨、高鼻梁輪廓分明,舉手投足的樣子生動逼真。看著看著,我的心里就暖暖的,有種想流淚的沖動。
父親看的是棚里的一頭騾子。騾子沒叫驢金貴,晚上填一遍料整夜就不用問事。燈火亮起來,父親提著竹筐給騾子上料。他的腰有些彎,提筐的手有些抖。上完料,父親開始給騾子撓癢。他拿著癢癢撓從騾子的脖頸撓起,然后是脊梁、腰身、肚子、大腿,他撓得細致,連肚底下最隱秘的地方也不遺漏。騾子一聲不吭,安詳?shù)爻粤稀=又?,父親就坐回床沿上卷煙。睡前一袋煙是他雷打不動的習慣。父親將煙葉捏在手心里理著,他像是看不慣煙葉上布滿的褶皺,理得仔細又專注。然后,我看見他咬著煙嘴湊著煤油燈點上。他將煙袋架在與嘴唇平行的高度,微微仰起臉,吸一口,吐一口,再吸一口,再吐一口,不緊不慢,不急不緩。除了嘴唇,父親的整個身子一動不動,真像是一尊雕塑。躺在床上我默數(shù)著父親吐煙的次數(shù),他吐一口,我數(shù)一下,他再吐一口,我再數(shù)一下。濃濃的煙霧從他的鼻孔和嘴巴里噴出,又瞬間蔓延開。數(shù)著數(shù)著,我心里就像貓抓一樣著急。
許久,父親終于吸完煙,我聽見他在床腿上敲擊煙鍋的“鐺鐺”聲。
父親脫衣。
父親躺下。
父親吹燈。
做完這一連串的幾個動作,窗口上父親的身影不見了。黑暗無邊無際,像海。不一會兒父親的呼嚕飄過來了,我在心里暗喜。開始在黑暗中摸索著穿衣、下地,借著兩個腳尖朝門口蹚。
是的,我要溜出去,因為一個約定。我自信父親不會覺察到我的行蹤,為此我很得意。那一年,我八歲。
2
我熟腳熟路地摸到莊口,毛子正木雕一樣坐在橋頭。那晚天有些陰,樹影搖動著,晚風瑟瑟著,半個月牙在一片黑云中穿入又穿出。
你爹呢?毛子問。
早睡啦。我興奮地說。
手電筒沒有開,我們就憑著記憶往莊外的小樹林里摸。毛子提著彈弓走前面,我提著麻繩跟后面。
毛子是我的玩伴。不過我更喜歡用“朋友”來形容我們的關系,莊重,正規(guī),以此表明我們和別人都不一樣。說到毛子,千言萬語也道不盡我對他的感激。我至今不敢回想沒和他玩之前的日子,黑暗,壓抑,像一條走不到頭的夜路。那時我常常重復地做著一個夢,夢中我被一群狼崽子追著,哭得沒人腔。我大聲地喊娘,喊著喊著就把自己喊醒了,然后,我就蝦子一樣弓著身子在被窩里發(fā)抖。
娘死兩年了,她的死至今如夢如幻,撲朔迷離。那個夏天的晚上異常寧靜,娘將我摟在懷里輕輕拍著。許久,我就聽見了嚶嚶的抽泣聲。睜眼一看,娘俯身望著我,臉上的淚花在燈光下閃爍。我迷迷糊糊地喊了聲娘,她快速地抹臉,然后接著哄我。后來,我就睡著了。再后來,我被屋外嘈雜的說話聲吵醒了。我下了床,揉著睡眼走進堂屋,看見我家的院子里聚滿人,吵吵嚷嚷,很亂的樣子。天還沒有大亮,遙遠的魚肚白的天際里幾顆殘星若隱若現(xiàn)。我就站在門框里沖外喊:娘!娘!沒人應。我接著喊:娘!娘!還是沒人應。我哭了。這時人群里一個大媽俯下身來摟住我,她不停地撫摸我的頭,用帶著哭腔的聲音喚我:我的孩??!我的孩??!我哭著,掙扎著,繼續(xù)喊:娘!娘!但娘始終沒有出現(xiàn)。這時我就看見了當院里擺著的那張小單床,床上覆一張白布單。后來我才知道,娘就在那白布下躺著。
父親是第二天到家的。他一沖進院就撲在單床上哭得昏天黑地,一個勁地用手掌抽自己的臉頰,一條血跡就蚯蚓般順著他的嘴角流下來,紅紅的。
父親是個不顧家的人,父親是個野心縱橫的人,父親是個嗜賭如命的人。這些都是我那時蒙蒙眬眬知道的。莊人站在一邊看父親哭,沒人拉他,更沒人勸他。父親哭了一通,就蛇一樣扭曲著身子在院地里打滾。那兩天家里一片凌亂,那個大媽走一步帶我一步。直到出殯前,她才將我拉到單床前,她說:孩啊,看你娘一眼吧。她輕輕撩開床單的一角,我只瞅了一眼就嚇得哇哇大哭,轉(zhuǎn)身摟緊她的脖子。單布下娘的眼睛緊閉,臉色鐵青,嘴角殘留著一絲已經(jīng)發(fā)黑的血跡,和她往日里紅潤的臉完全不一樣。若不是那大媽說,我怎么也不會相信那張臉就是娘的臉。
那天晚上,父親破天荒地將我摟進懷里,嘴里“兒子”“兒子”叫了好幾聲。我不知道父親究竟要做什么,心里有些害怕。其實,從小我就怵他。原因是陌生。父親沒給我抓過知了,沒給我編過鳥籠,甚至待在家里陪我們的時間都屈指可數(shù)。他的行蹤總是漂浮不定,像是匆匆過客。父親偶爾回到家里,更多的是賊一樣翻箱倒柜。屋里一片狼藉,娘愣愣地坐門口一言不發(fā)。有一回我悄悄問娘爹為什么老不在家,娘就苦笑著,不應聲。我隱約感覺娘很可憐,至于為什么,我不知道。那時,父親就成了我心中的一團迷。
那晚,父親將我摟在懷里很久,半晌才冒出一句完整的話:兒子,你娘走了,爹帶你好好過。父親的臉上一片凄涼,將我摟得更緊。我哭了,但不敢大聲。我想,娘死了,我再也見不到她了。從此,我就像只斷翅的小鳥,不敢鳴,不敢叫,終日將眼淚儲在眼窩里,鼓鼓囊囊的,預備著隨時掉下來。
3
小樹林里比外面黑,秋蟲的鳴叫軟綿綿的,我和毛子躡手躡腳的。
“咕咕!”“咕咕!”
前面的老槐樹上傳來兩聲老鴰的叫聲。是夜,老鴰的叫聲低,像夢囈。我們壓輕腳步賊一樣靠到樹下。毛子掏出彈弓后懊惱地罵了一聲。我問他咋了,他說臨來時忘了帶彈子。我就在心里暗暗埋怨毛子不該太粗心。
毛子說:你在這等著,我回去取。
我提出和他一塊兒回去,毛子語氣強硬地說:不行!
我就不敢言語了。
毛子又說:你就蹲在這,我去去就來。
我只好蹲下來,叮囑毛子快些回來。
毛子說:放著一只大老鴰沒打,我比你急哩。
是的,我背著父親溜出來,就是和毛子去小樹林里打麻雀。我們已經(jīng)偷偷打了好幾個晚上。
其實,以前我怎么也沒想過自己會和毛子玩在一起。沒想過的原因是不敢想,覺得渺茫,甚至奢侈。
娘死后,莊里的一伙壞孩子老是欺負我,他們罵我是沒娘的孩子,罵我是賭鬼的雜種。那些話至今想來都令我毛骨悚然。我的心就縮在一起,恐懼著,難以言說的恐懼。我不敢告訴父親,就一個人躲屋里哭,一回又一回。但父親最終發(fā)現(xiàn)了。父親問我為啥哭,我說我想娘了。父親不言語,默默地掏出煙袋卷煙。又一回,父親又問我,我就將那伙孩子罵我的話告訴了他。我以為父親會找那些孩子為我出頭,但是沒有。我以為父親會找那些孩子的父母說理,也沒有。父親依然默默地卷煙、抽煙,一言不發(fā)。那天,父親到最后只說了一句話:秋天該送你去上學啦!
其實自從娘死了后,我一直在偷偷觀察父親。父親變了。他整日下地干活,一天也不閑著,其實我真希望他能多待在家里陪陪我,盡管我還不太敢和他說話。我站在院里望著父親扛著鋤頭向莊外走,他耷拉著腦袋,腳步有些無力,遇到誰臉都不抬一下。我想娘死了,父親一定比我更難過。漸漸的,我看見莊里的那些女人們總喜歡遠遠地對著父親的背影說說點點,樣子很鬼祟。我想知道她們在說什么,就不由自主地把步子挪過去。她們發(fā)現(xiàn)后立馬相互擠眼,“咯噔”一聲將未出肚的話咽了回去。
牛牛,你爹呢?一個嬸子明知故問地問我。
牛牛,吃飯了沒?你爹會做飯不?她又問。我傻傻地立著不說話。
唉!她嘆口氣后摸著我的臉,自言自語地說,家里沒個女人,娃瘦了。
我終于沒能從她們口中聽到關于父親的半個字眼。
父親每天下地干活,我就一個人待在家里。其實我也覺得憋得慌,但我不敢出門。那天,我突然想去地里找父親。母親活著的時候每次下地都帶我,路是認識的。我小心翼翼地走上村外的大路,到底還是被那伙壞小子攔住了。他們像是突然從地里冒出來一樣,齊刷刷站成一排攔住我,眼神里透著久違的興奮。
小雜種,你爹呢?站在最前面的狗蛋掐著腰問我。
我低著頭想跑過去,他趕忙伸手攔住,另幾個壞小子順勢將我團團圍住。
小雜種!你說你是不是小雜種!說了我就放你走。狗蛋逼著我。
走不了,淚珠就在我的眼眶里打轉(zhuǎn)。他們像是等不及了,七手八腳將我按倒在地,狗蛋趁機騎上我的胸口。
說不說!他吼著,打衣兜里摸出一根牛皮筋,有意在我眼前亮了亮。
我使勁掙著,但手腳一點也動不了。我哭了,嗚嗚的。他們就扯著嗓門“嗚嗚”地學我。我想到了娘,想到了父親,覺得自己還不如死了算了。
就是這時候毛子來了。我也不知道他是打哪來的。他一上來就幾把將他們甩得老遠。那伙壞小子仰八叉躺著,狗啃屎趴著,像是被毛子嚇壞了。
毛子,你憑啥幫他!狗蛋攥著拳頭氣勢洶洶地質(zhì)問毛子。狗蛋的老子是生產(chǎn)隊長,在莊里他一向誰也不怕。
毛子不搭理他,走過來一把將我拉起來。
雜種!一對雜種!狗蛋罵著。
毛子眼一瞪,上前幾步一把就扯著衣領將狗蛋仰臉按地上。
你再罵一句!你再罵一句!
毛子怒吼著舉起拳頭,一雙眼睛冒著火星子,直勾勾地瞪向狗蛋。
你打!你敢打!我讓我爸喊公安局把你娘抓走!讓你娘做不成“生意”!
狗蛋并沒有被毛子嚇著,依舊氣焰囂張。毛子一愣,放下拳頭,一把從腰里掏出彈弓,亮在狗蛋的臉面前,毛子說:你再胡說,敲瞎你的狗眼!
狗蛋大睜著眼睛望著毛子,再不敢言語一聲。
后來,我和毛子就玩上了,從此再沒人欺負過我。我從來沒有那么開懷過。
4
毛子有一把好彈弓。
在鄉(xiāng)下,男孩子人人玩彈弓,彈弓架多是用楊柳樹杈做的。毛子的彈弓和別人的都不一樣,他的彈弓架是用筷子般粗細的鋼筋捏成的,通身用炮線纏得嚴嚴實實。他不用牛皮筋,彈弓腿上綁的是從四輪車的內(nèi)胎上剪下的寬而厚的橡膠皮,齊扎扎的。毛子的彈包也不一般,用的是又柔軟又結(jié)實的熟牛皮,再大的手勁也不會將彈包的扣眼拉裂。毛子的這把彈弓亮在手里很招眼,大氣,厚重,氣勢逼人,不像玩具,卻像武器,直看得人心里發(fā)虛。
毛子打彈弓的眼力也了不得。有只水鳥蹲在小河對岸的蘆葦叢中覓食,河上有風,水鳥的身子隨著“嘩啦啦”擺動的葦稍蕩動著。毛子迅速掏出彈弓,迅速摸出彈子,迅速將彈子塞進彈包,迅速將拉開彈弓的雙只手提到與眼睛平行處。他悄悄瞇起左眼,僅用一只右眼貼著彈包瞄向水鳥。在兩只弓腿間,彈子和水鳥被毛子準確地串在一根無形的眼線上。水鳥蹲在葦棵上探頭探腦,偶爾撲棱一下雪白的羽翅,絲毫未意識到正處危境。葦棵擺,水鳥的身子擺,毛子端彈弓的手卻不擺。水鳥來回幾次從他的眼前擺過,他都按兵不動。毛子屏住呼吸,臉憋得通紅,手腕上的青筋繃緊。突然,“啪!”彈子瞬間穿過幾棵交錯的蘆葦棵,瞬間穿過層層疊置的葦葉,不偏不斜正中水鳥的腦袋。那水鳥尚未反應過來,已嘰里咕嚕滾落水面,腦袋碎掉半個。
孩子們玩彈弓主要是打麻雀。鄉(xiāng)下的麻雀多,一年四季它們瞪著綠豆般圓咕嚕的小眼睛,在樹梢上蹦,在屋頂上蹦,在打谷場上蹦。它們的警惕性很高,當你遠遠對它們舉起彈弓,一只麻雀發(fā)現(xiàn)后便會嘰嘰喳喳傳遞信號,“轟”一聲,一群麻雀瞬間就飛散了。莊里的孩子像是和麻雀打游擊,三個一群,五個一伙,人手一把彈弓,走到哪打到哪。他們的彈弓不如毛子的好,打彈弓的眼力更不如毛子,他們提著彈弓四處轉(zhuǎn)悠,常常是麻雀毛也打不著一根。打不到麻雀它們就生出壞心眼,冷不丁地沖草棵里覓食的母雞放一弓,冷不丁地朝小河里戲水的麻鴨放一弓,嚇得雞鴨撲棱著雙翅叫得沒正腔。
我和毛子一起玩,其實就是陪著他打麻雀。在莊里,我們時常會撞上那伙孩子。他們一看見毛子打彈弓就群猴般圍過來觀看。毛子不理他們,仰臉瞅著樹梢。他不說話,發(fā)現(xiàn)目標后只一伸手我就會及時遞上一枚彈子。他打飛一枚我就遞上一枚。當麻雀從樹梢間嘰里咕嚕滾下來,不用他發(fā)話我就會沖上去撿。我一直覺得自己和毛子的配合很默契。我偷偷留意過,那伙孩子仰臉看毛子打彈弓的時候眼神里一片欽羨;他們低頭看我撿麻雀的時候眼神里也是一片欽羨。他們只看,一律不吱聲,其實是怕毛子。用“怕”字形容他們對毛子的感覺是不準確的?!芭隆笔潜粍拥模麄儗γ拥摹芭隆笔侵鲃拥?,發(fā)自內(nèi)心的,心甘情愿的,甘拜下風的,甚至是五體投地的。后來我就找到一個更準確的字眼——敬畏。因為敬畏,他們都想跟著毛子打彈弓。如果將他們比作一群投山無門的毛賊,那毛子就是他們心儀已久的山大王。遺憾的是毛子從不理他們。不理他們也好,但毛子又偏偏帶上了我,我相信這足以使他們對我產(chǎn)生足夠的羨慕。我承認,當我把毛子打下的麻雀一只只系在麻繩上,然后提在手里的時候,很有些小人得志的樣子。這時,我喜歡將腰桿挺一挺,在那伙曾經(jīng)欺負過我的壞小子面前,那種感覺真好。
是的,和毛子玩了之后,我的世界變了,陽光明媚,天藍云白,仿佛再沒什么苦惱。說實話,我很快樂,但我不知道毛子快不快樂。毛子比我大,但他和莊里別的男孩子都不一樣,孤獨,冷峻,不聲不語,獨來獨往。以前我看到最多的是他一個人坐在莊口的小石橋上擺弄手里的彈弓,一坐就是半天。他的話太少,不管和誰。毛子像一口井,深得讓人看不透。毛子家里只有他和他娘兩個人,聽說他爹很早就死了。他死了爹,我死了娘,也許正是因為我們有著相似的不幸命運,老天爺才有意安排我們在一塊兒玩的,也許這就是緣分。其實我一點也不了解毛子,此前不了解,后來還是不了解。包括他娘,對我來說都是陌生的。他們家住在莊臺上,孤零零的。毛子娘從不像莊里別的大媽大嬸那樣滿莊子找人做針線活、敘說閑話,像是周圍的所有人都是陌生的。以前我只隱約聽莊人說,毛子娘一年到頭“做生意”,后來我想定是她忙得很。其實我一點也不關心毛子娘。我是和毛子玩,又不是和他娘玩。既然和毛子玩是我的幸運,那么我就對自己說,一定不能惹毛子生氣,任何時候都不能。我就想,我要好好地和毛子玩,盡心地和毛子玩,虔誠地和毛子玩,只要毛子不甩了我,我永遠不離不棄。
5
我按照毛子的說法蹲在老槐樹下,一對耳朵靜靜地聽著樹梢上的動靜。
夜風漸冷,樹林子里秋蟲的鳴叫微弱卻綿綿不絕。樹梢上靜得出奇。我想打開手電筒找找大老鴰,看它們蹲在哪個樹杈上。但我不敢,毛子臨走時警告我不許輕舉妄動,萬一驚飛了老鴰……那可了不得。我就安慰自己:莫急,等毛子一回來,那大老鴰和這滿樹的麻雀還不果子般噼里啪啦往下落!
好一會兒,毛子也沒回來。我仰臉瞅瞅天,月牙被一叢黑壓壓的樹梢頂著,一點精神沒有。
“呱呱!”“呱呱!”
不遠處的草叢里幾只田雞叫了起來,聲勢大,像是和秋蟲比賽。很小的時候我吃過田雞肉。田雞是父親用釣鉤從溝塘里的葦叢中釣的。母親將田雞剝了皮,沾上鹽末放油鍋里炸,可香了。
“呱呱!”“呱呱!”
我突發(fā)奇想,毛子要是能捉幾只田雞就好了。我猜想它們的個頭肯定不小,又想拿手電筒往草叢里照田雞。也只是想想而已。是的,我不敢不聽毛子的話。我也有些怵著他。怵是怵,我覺得毛子對我還是挺好的。每次烤好麻雀肉不管是多是少他都分我一半。要是不聽他的話,那也太不厚道了。
月亮朝樹梢上爬得更高,毛子還是沒有回來。腿麻了,我靠著樹坐下。老槐樹上突然“嘩啦”一聲,不知道是不是老鴰飛了。我有些著急。毛子說彈子都放在他家的后窗臺上,回去就拿來了。我暗暗埋怨他太磨嘰。
每次打過麻雀我們找個背靜的地點將其剖洗干凈,裝罐頭瓶里腌上藏起來,過個三兩天就到南湖沿上烤著吃。毛子在河坡上用石頭壘地鍋,我四下去撿干枯的樹枝。生著火后我們將整個腌好的麻雀用鋼絲串起來架火上烤,麻雀肉真香!
我已跟著毛子吃過許多麻雀肉,卻不知道老鴰肉什么味。
毛子怎么還不回來呢?我越發(fā)著急?
是不是毛子娘攔住他了呢?不會,毛子娘好像從不管他,而且毛子也并不怎么搭理他娘。我想起了那天午后,我們坐在村口的小橋上,毛子娘提一只鼓鼓囊囊的絨布包從莊里走過來,看見了我們,她低著頭,腳步有些踟躕。
毛子,你娘!
毛子抬起頭,眼睛突然熊熊如炬。
你娘去哪兒?我又問。
毛子不搭理我,突然,他暴怒地站起,迅速摸出一顆彈子包進彈包,朝莊路上趴著的那只老黃狗射去。老黃狗狂躁地“旺旺”兩聲,夾著尾巴跑了。狗叫聲驚著了毛子娘,她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望著我們,腳步越發(fā)踟躕。毛子突然站起身,丟下我跑了。聽莊里人說毛子娘做生意,說她的“生意”好得很。我想,毛子娘提著包準是去做生意的。只是,莊里賣豆腐的李老五是推板車,賣針線的韓老頭是背木箱,毛子娘空手空腳地做什么生意呢?我有些好奇,卻又不敢問毛子。只是,我不知道毛子為什么不理睬他娘,為什么要用彈弓打黃狗,我記得他的彈弓向來都是只打鳥雀的。
靠著老槐樹蹲著,我開始埋怨毛子不講信用。前幾回,他不是這樣的。
6
我和毛子相約到小樹林里打麻雀,就是近來幾天的事。
秋收后天氣漸涼,空氣中還殘存著稻草秸稈清醇的香氣。那天午后毛子對我說,趕晚上,麻雀們都飛回莊外的小樹林,果子一樣堆滿枝頭。毛子提議晚上一起去小樹林打麻雀。小樹林有四五畝地大小,生長著高大的槐樹、楊樹、楝樹,還有些說不上名字的雜樹。其實,一直以來他是我的禁地。
我看了他一眼沒作聲。我在猶豫。
關于小樹林父親曾給我說過一個故事:有個女人,他的男人雙腿殘疾拄著雙拐,她就偷偷和別的男人相好。后來一天夜里,他的男人就在小樹林里上吊死了。我問父親什么是“相好”,父親沒說,只是要求我不要進小樹林,說小孩子家眼睛不干凈,容易看到臟東西。打那以后,每次路過小樹林我心里就毛毛糙糙的,總覺得有雙眼睛在暗暗盯著我。還有,我始終沒弄明白,那個男人為何如此小心眼,老婆和別人“相好”一回有什么呢?
毛子見我猶猶豫豫的,什么沒說就走了。和毛子玩了之后我知道,很多時候他不說話就是另一種“說話”。毛子一走我的心里就不安寧了。我不敢再猶豫,趕忙攆上他。我們就約好了晚上在莊口的石橋上會面。坦白講,害怕是自然,但一想到我們會打到更多的麻雀,也難免內(nèi)心充滿興奮。果然不出毛子所料,晚上的小樹林里麻雀真的很多,一個個縮著脖子蹲在樹枝上一動不動,頭天晚上我們就打了許多。剖洗麻雀的時候毛子說,天冷了,我們要多打些麻雀腌好曬干存起來。等到冬天下大雪的時候再烤著吃。聽了毛子的話,我仿佛看到我和毛子在被茫茫大雪覆蓋著的南湖邊上生火烤麻雀的景象。之后的幾個晚上毛子打的麻雀越來越多。他幾乎是百發(fā)百中,一個彈子也不浪費。因為興奮,置身于被黑暗吞噬的小樹林,我早把關于它的那個故事丟在了腦后。更讓我高興的是,等我打完麻雀躡手躡腳地推開門爬回床上的時候,牲口棚里一片寧靜,父親許是正在沉睡的夢中。他絲毫沒覺察到我的秘密行動,這越發(fā)使我對自己的行動充滿信心。
關于小樹林,毛子也給我講了一個故事,和父親講的一點也不一樣。
那天午后我們照例吃過麻雀肉后,日頭才剛向西天上斜。毛子提出去小樹林里坐一會兒。午后的陽光穿過樹梢支離破碎地灑下來,地上一片斑駁,小樹林寧靜得像另一個世界。我們坐在一棵大樹下無聊地望著遠方。出于好奇我問毛子知不知道關于小樹林的故事。毛子問啥故事,我就把父親說的故事告訴了毛子。毛子的眼神有些驚異,問我聽誰說的。我說聽莊人們傳的。毛子不說話,又從腰窩里掏出彈弓在手掌里一遍遍擦著。毛子喜歡擦彈弓,有事沒事就握手里擦著。許久,毛子就說了另一個故事:有個男人生性不學好,吃喝嫖賭,他的女人管不住他,就跑到小樹林里服毒死了。
我身上的汗毛一根根豎起來。
那后來呢?
沒有后來。
那個男人呢?他們有孩子嗎?
毛子瞅了我一眼,沒說話。
毛子站起身,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然后朝小樹林外走去。我小跑著攆他。
一股莫名的風穿入樹林,樹葉一陣“沙沙”響。風很陰冷,我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那一刻,關于小樹林的那兩個故事同時涌入腦海:一個上吊而死的男人,一個服毒而死的女人。
我正坐在死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地方!
我感覺頭皮僵硬,嗓子干渴,起初的激動蕩然無存。我狠狠埋怨自己不該太嘴饞,后悔得想抽自己嘴巴。
狗日的毛子,死哪兒去了!
我在心里罵了毛子一句。我發(fā)誓,那絕對是我第一次罵毛子。放在以前,想想都是罪過。脊梁上的虛汗將秋衣貼在后背上,很難受。我一動不敢動。這時,兩聲狼嚎般凄慘的尖叫聲箭一樣刺過黑暗,刺入我的耳孔。我一驚,身子癱在樹下。我從未聽過那么凄慘的叫聲,絕望而痛楚。之后是幾聲狗叫。我再顧不上別的,兩腿使勁撐起發(fā)軟的身子,一頭向小樹林外沖去。幾根橫出來的刺條從小腿肚上抽過,很快我感覺到似幾條蟲子往下蠕動,然后是鉆心的疼。我無心顧及,感覺身后有人在窮追不舍,飛奔得更加肆無忌憚。沖出小樹林的那一刻,一個迎面奔來的高大的黑影和我狠狠地撞在了一起。我鬼嚎了一聲,仰八叉倒地上。那個黑影跌跌撞撞,像也嚇得不輕。身體相撞的那一刻,我聽到了他喉嚨里發(fā)出的顫抖的喘息聲。那一瞬,我聞到了他身上釋放的氣味:旱煙味。朦朦朧朧的,我看見他一手捂著半個臉悶頭竄進了小樹林。我顧不上多想,渾身散了架似的疼痛。我又一次強爬起來往家跑。
爹!爹!
一頭沖進牲口棚,我連喊了兩聲。門沒有閂,父親沒有應,騾子被驚了,在黑暗中連著哼唧好幾聲。我伸出一雙手往父親的床上摸,空空的。我又向床頭的方凳上摸。
“啪!”什么東西掉在了地上,一聲清脆的聲響。
我終于摸到火柴,哆嗦著劃著,火苗子在手指間抖得噼噼作響。煤油燈昏黃的光亮照亮了牲口棚。我長出了一口氣,一顆心在嗓子眼里蹦個不停。我瞬間癱在了父親的床上。好一會兒,我低下頭往地上找,父親的煙袋掉在了地上,玉石煙嘴斷成兩截。
我又聞到了那熟悉的旱煙味,心里“咯噔”一聲。
我稍稍緩了緩神,思索父親去了哪兒。這時,一個人“咚咚”的腳步由遠及近飄進院。他立在了門口——是毛子。毛子站在門框里,一手提著彈弓一手提著彈子,燈光下他的臉色蠟白,說不出的嚇人。毛子的眼睛在牲口棚里狠掃了一遍,后直勾勾地盯住我。他的眼神熊熊如炬,像是要將我點燃,將整個牲口棚點燃。我的腦海一片空白。
你爹呢?毛子大口喘氣,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我搖搖頭,嘴唇還哆嗦著。
毛子突然仰起頭長長地叫了一聲,一包彈子被他摔炸在牲口棚里,“嘩啦啦”一陣響。幾枚彈子反彈到騾子身上,它拼命歪著頭扯動著韁繩,“嗯昂,嗯昂”一通亂叫,蹄子將地面蹬得“得得”響。煤油燈的火苗猛跳兩下,像一顆受驚的心。
毛子轉(zhuǎn)身沖進茫茫夜色。我不知道他找父親干什么,只是隱約覺得那兩聲慘叫與他有關。
父親一夜未歸,我縮在他的床上一夜未睡。父親是第二天傍晚回來的,他戴了一頂藍咔嘰布帽子,帽檐下的半個腦袋被白紗布纏得嚴嚴實實。我望著父親有些害怕。父親說,昨晚上料被騾子的后蹄蹬了臉,去鎮(zhèn)上的醫(yī)院了。我覺得他說的不是實話。我記得頭天晚上睡前他已經(jīng)給騾子上過料的。
莊里四處議論紛紛,議論中有毛子,有毛子娘,好像還有我的父親。我想走過去聽真切些,他們望見我相互努著嘴,散開了。那一天,我沒看到毛子。又一天,還是沒看到毛子。莊里人依舊三五成堆賊一般聚著,詭秘地說著什么,我終究什么也未聽清。自那晚起,我再沒見到毛子。父親連著數(shù)日躺在牲口棚里吸煙,一連幾天,我們爺兒倆一句話沒說。
毛子去哪兒了呢?什么時候回來呢?
我的魂沒了。我想起我們藏在南湖里的麻雀肉,再不烤吃可能就要壞了。
麥苗子生到半尺高了,風變得凜冽,毛子娘卻突然死了。她在小樹林里上吊了,莊里人將她瘦小的身子托下來,她的身子僵硬得像塊石板。
唉!也是個苦命的女人!
莊里人沒有把她抬回家,簡單地釘了口楊樹棺材,當天就埋了。
小樹林里的樹褪盡了葉子,光禿禿的樹枝手指般伸展著,午后的陽光撒進去,數(shù)不清的麻雀上躥下跳。父親頭上的紗布解了,他的左眼珠沒了,只留下個彈子般大小的癟疤。父親的帽檐壓得很低,像是努力遮著那只瞎眼。
“北風吹,雪花飄,雪花飄飄年來到。”過罷年,天轉(zhuǎn)暖,父親送我到鄰莊的小學上一年級。我們莊沒有小學的時候,要上學只能去幾里外的鄰莊小學校。父親在靠近鄰莊最近的一塊田地里搭了個茅草庵,我們搬去了。我沒問父親為啥搬家,父親也沒說。
父親每天干活。我每天背著書包去上學。日復一日。
一年后,父親賣了騾子蓋起兩間土磚房。
五年后,父親拆了土坯房,蓋起三間瓦房。五年里我們沒回過莊子一回。聽說,老宅的那三間土磚房早塌了,土堆上一片荒蕪。
父親拆了瓦房準備蓋平房的那年秋天,我孤身一人去南方的一個小城上大學了,家里就父親自個兒了。四年后,我留在了城里,老家依舊是父親自個兒。無論如何,他都不愿和我進城。
許多年后的一個深秋,我領著妻子和兒子回老家看父親。碧綠的麥田中老家的平房孤零零的,房身破舊不堪,屋頂上的樓板縫里幾株雜草隨風拂動。父親縮著身子坐在屋檐下的馬扎上曬太陽,他耷拉著腦袋一動不動,那頂藍咔嘰布帽子早已褪盡了最初的色澤。父親蒼老得讓我不敢相認。
回城的時候我轉(zhuǎn)了個彎。車子停在莊口,當年的那片小樹林早已不見了蹤跡,取而代之的是一排嶄新的樓房。
我又想起了毛子。
責任編輯 婧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