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松濤

魯迅說：“一部《紅樓》，經(jīng)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就看見宮闈秘事?！蔽易x《紅樓夢》，看到幾張讀書單。

賈寶玉的書單

“我們家從祖宗直到二爺，誰不是寒窗十載？偏他不喜歡讀書”。賈家是詩書之家，偏偏出了個不喜歡書的賈寶玉?！皩氂褚宦涮グ炖锉沣曄乱粔K五彩晶瑩的美玉來，上面還有許多字跡”，他“頑劣異常，極惡讀書”，自己也承認“懶于詩書”。

寶玉不喜歡讀書，第一次見到林黛玉，問的第一句話是：“妹妹可曾讀書？”寶玉得知黛玉有名無字，隨口送給“顰顰”二字，并解釋說：“《古今人物通考》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況這妹妹眉尖若顰，用取這兩個字，豈不兩妙！”探春妹妹笑他“只恐又是你杜撰”時，他說：“除‘四書外，杜撰的甚多。”這一段故事中，不喜讀書的寶玉既引經(jīng)據(jù)典，又點評圖書。他這個年齡段，十二三歲的樣子，算是讀書較多、讀有心得的。這也是《紅樓夢》一書中最早提到的一批書。

寶玉對一些圖書有自己的評價：“除‘四書外，杜撰的甚多”，“除明明德外無書，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書，便另出己意，混編撰出來的話”?！懊髅鞯隆笔恰洞髮W》一書開頭第一句。他看到“好好的一個清凈潔白的女兒，也學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認為都是那些書害的，“除‘四書外，竟將別的人焚了”。可見，他對“四書”十分熟悉，評價很高。當然，這也可能是作者的思想，畢竟“四書”當時是官方意識形態(tài)所倡導的。

寶玉不喜讀書，并把這種情緒掛在嘴上。對于八股文一類，他認為“此道原非圣賢之制撰，焉能闡發(fā)圣賢之微奧，不過是后人餌名釣祿之階”，因此不喜歡閱讀。他對讀書人評價也不高。身邊的丫鬟襲人說他：“凡讀書上進的人，你就起個名字，叫他祿蠹?！薄澳阏嫦沧x書也罷，假喜讀書也罷，只是在老爺跟前或在別人跟前，你別只管批駁誚謗，只作出個喜讀書的樣子來，也教老爺少生些氣，在人前也好說話。”湘云也勸他讀書：“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讀書，去考舉人進士，也該常會會這些為官做宰的人們，談談講講，學些仕途經(jīng)濟的學問，也好將來應酬世務，日后也有個朋友……”寶玉一聽，馬上翻臉說：“姑娘請到別的姐妹屋里坐坐去，我這里仔細臟了你知經(jīng)濟學問的！”

寶玉在家塾里讀書，讀的有《詩經(jīng)》。那一日，賈政責問寶玉身邊的李貴：“你們連日跟他上學，他到底念了些什么書？倒念了些胡言混語在肚里，學了些精致的淘氣?！薄皩W了些精致的淘氣”，這話倒是說出了讀書人易犯的一個毛病。李貴回答說：“哥兒已念到第三本《詩經(jīng)》，什么‘呦呦鹿鳴，荷葉浮萍……”，惹的滿座哄笑。賈政說：“哪怕再念三十本《詩經(jīng)》，也是掩耳盜鈴，哄人耳目。你去請學里試老爺安，就說我說了，什么《詩經(jīng)》古文，一概不用虛應故事，先把‘四書講明背熟，是要緊的?！?/p>

寶玉的父親賈政對寶玉讀書抓得緊，很苛嚴，動輒責備寶玉“荒蔬學業(yè)”。寶玉也最怕父親問他讀書的事。有一段時間，家里人都忙著營造大觀園，寶玉心中放松許多，原因是“賈政不來問他的書，心中是件暢事”。會芳園（后來改稱大觀園）落成，賈政試才，讓寶玉題對額。寶玉在大觀園里的應對引經(jīng)據(jù)典，直接說到的書籍有《離騷》、《文選》等，總體是合格的。盡管賈政責備寶玉“終是不讀書之過”，心里也是滿意的：“雖不喜讀書，偏倒有些歪才情似的?！?/p>

寶玉畏懼他父親，畏在老父老是過問他的讀書，這幾乎給他帶來了心理創(chuàng)傷。寶玉中魔之后，眼看丟了性命，賈母罵道：“他死了我只和你們要命，素日都不是你們挑唆著，逼他寫字念書，把膽子唬破了，見了他老子還不像個避貓鼠兒?！庇终f：“他老子逼著他念書，生生的把一個孩子逼出病來了?！边@是一個老人憐愛跟嬌慣孫子的語氣。

說寶玉“極惡讀書”，是一種苛刻之言?！澳菍氂裎慈雽W堂之先，三四歲時，已得賈妃手印口傳，教授了幾本書，數(shù)千字在腹內(nèi)了”?？梢?，寶玉讀書是比較早的。日常生活中，寶玉也經(jīng)常讀書。第二十一回，他與襲人等鬧別扭時，不出門，“拿一本書歪著看了半日”，“拿書解悶”，還“自己看了一回《南華經(jīng)》”，看到《外篇·胠篋》，自己提筆續(xù)寫了一段感想?？汕伤麑懙脑挶击煊窨吹搅耍煊裾f他“無端弄筆是何心，作賤南華《莊子因》”。《莊子因》是康熙時林西銘寫的一本書。黛玉讀書涉獵也夠廣的。襲人的名字也是寶玉給起的。他父親認為這個名字刁鉆，他解釋說：“因素日讀書，曾記得古人有一句詩云，‘花氣襲人知晝暖，因這個丫頭姓花便隨口起了這個名字。”寶玉不喜歡的是應試之書，喜歡的是那些“邪書僻傳”，正像賈政說的，“專在這些濃詩艷詞上作工夫”。這也是天下讀書人的通病，喜歡讀禁書，讀偏僻之書。

寶玉和姊妹對《南華經(jīng)》（即《莊子》）十分熟悉。第二十二回中，他因為一個眼神，得罪了湘云和黛玉，“不想并未調(diào)和成，反自己落了兩處的貶謗”，他就想起《南華經(jīng)》上的話：“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游，汛若不系之舟?！庇窒氲健吧侥咀钥?，源泉自盜”等語，一時間，好沒意思，寫了幾句偈語來表達自己的心情。因眼前事而聯(lián)想到古人語，必須十分熟悉典籍，非達到會背誦的程度不可。且說黛玉、寶釵看到寶玉的偈子，怕他被道書禪機移性，決定用機鋒刺他一刺。寶釵這時候引用了《六祖壇經(jīng)》上的兩個最著名的偈子。一個是神秀的偈子：“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染塵?！?。一個是惠能的“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梢?，黛玉、寶釵對《六祖壇經(jīng)》也是熟讀的。

應迎春之命，寶玉等被允許住進大觀園。賈政對寶玉說：“同你姊妹們在園子里讀書寫字，你可好生用心習學，再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細！”寶玉在大觀園里或讀書或?qū)懽?，不久就厭煩了。小廝茗煙“便走去到書坊內(nèi)，把那古今小說，并那飛燕、合德、武則天、楊貴妃的外傳與那傳奇角本，買了許多來引寶玉看。寶玉何曾見過這些書？一見了，便如得來此珍寶”。這乃是令古今讀書人向往的“閉門讀禁書”了。茗煙怕這些“禁書”被人發(fā)現(xiàn)，不讓他拿到園子里去，寶玉還是撿一些文理細密的放在床頭，自己偷偷地看，那些粗俗過露的，都藏在外面書房里。

寶玉拿進大觀園里的書中，有一套叫《會真記》。陽春三月的時候，他拿著這本書到沁芳閘橋邊桃花底下，坐在石頭上從頭細看，一陣風過，把樹上桃花吹下來一大半來，落的滿身滿書滿地皆是。這情景何其美麗。偏偏這時候，黛玉擔著花鋤而來，問寶玉看的什么書？寶玉藏書不及，搪塞說：“不過是《中庸》、《大學》?！币妼嵲诓m不過去，只好將書遞給黛玉。黛玉“接書來瞧，從頭看去，越看越愛，不頓飯工夫，將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覺詞藻警人，余香滿口，雖看完了書，卻只管出神，心內(nèi)還默默記誦”。她贊嘆“果然有趣”。寶玉與黛玉、寶釵之間，是經(jīng)?；ハ嘟钑?。

第七十三回，寶玉的父親要盤考寶玉的讀書寫字，這時候?qū)氂窕帕??！叭缃翊蛩愦蛩?，肚子?nèi)現(xiàn)有背誦的，不過《學》、《庸》、兩《論》，是帶注背得出的。至上本《孟子》，是夾生的，若平空提一句，斷不能接背的。下《孟》就有一大半不能了。算起‘五經(jīng)來，因近來作詩，常把《詩經(jīng)》讀些，雖不甚精闡，還可塞責。別的雖不記得，素日賈政總未吩咐過讀的，縱不知，也不妨。至于古文，還是那幾年所讀過的幾篇，連《左傳》、《國策》、《公羊》、《谷梁》，漢、唐等文，不過幾十篇，這些竟未溫得半篇。雖閑時也曾遍閱，不過一時之興，隨看隨忘，未曾下苦工夫，如何記得……”這里，可以看出當日少年讀書負擔之重，又算得上對寶玉的讀書小結。

第七十八回，寶玉作《芙蓉女兒誄》，前序后歌，幾乎可以稱為名篇。用寶玉自己的話說，這篇長歌是“帥楚人之大言，《招魂》、《離騷》、《九辨》、《枯樹》、《問難》、《秋水》、《大人先生傳》等法，或雜參單句，或偶成短聯(lián)，或用實典，或設譬寓，隨意所之，信筆而去?！边@里可見他對某類作品熟悉之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