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允中
舊上海的文化街有兩處最為著名,一處是四馬路(福州路),書店和文具店鱗次櫛比。還有一處就是城隍廟。
城隍廟的小吃店和古董店林林總總。小吃店主要吸引平民百姓,古董店說得難聽一些,就是斬外國人的沖頭。古董店和洋人翻譯暗中都有聯(lián)系,凡是成交,那些露天翻譯,總有二三成的回扣,這和今天一些旅行社的暗箱操作,情況差不多。
但城隍廟最興隆的,還是舊書店和舊書鋪。從“小世界”后門進去,經(jīng)過九曲橋、護龍橋,再從小東門出來,起碼有數(shù)十家舊書店。而從東轅門開始到環(huán)龍橋的橋堍差不多全是舊書攤。滿地都是舊書、期刊和雜志,價錢十分便宜。鋪在地上的叫地攤,擱在板上的叫板攤。有的板攤靠墻擱著,精美一些的書籍放在肥皂木箱里,堆得比人還高。
這些舊書大部分是小偷從學校里偷出來,輾轉(zhuǎn)賣給舊書攤的。尤其是“一·二八”淞滬戰(zhàn)爭爆發(fā),復旦大學、中國公學、勞動大學處在激戰(zhàn)之中,學校的圖書館被洗劫一空,住在江灣一帶的市民為了躲避戰(zhàn)火棄家逃難,那些私人藏書也統(tǒng)統(tǒng)由撿垃圾的乞丐拾了去出賣。他們根本不識貨,以斤論價,舊書商用一元錢十斤的收購價回收,大發(fā)橫財。因為一般有價值的書籍,尤其是十元左右的西洋書,可以翻倍賣到二三百元。特別是各校收藏的國外大學的教科書十分昂貴。
一到周日,來逛城隍廟舊書攤的最多的是大中學生。春秋兩季開學時候,更是絡繹不絕,人頭簇擁。他們一開口,總是詢問有無教科書和各類辭典,原來這些學生,從家長手中領到購買教科書的錢鈔,不急于去書店購置新書,卻來城隍廟尋覓舊教材,買回去用新的紙張包裹,儼然一本新書。這樣一來,可以節(jié)省幾元錢來買自己喜歡的東西。
賣西洋原版書的攤主,也認識幾個起碼的英文,但是并不精通。拿到原版書,先看出版單位是科研機構(gòu)還是名牌大學。再看出版年限,越近的越貴,但也有鬧笑話的。有位讀者故意拿起一本《圣經(jīng)》,問他價格幾何?老板拿過來一看,是精裝的羊皮燙金,開口就索要法幣八元,問他為何如此昂貴,他信口開河地回答道:“裝潢考究,印刷精美,不是辭典,就是大學教科書,焉得不貴?”當告訴他是本《圣經(jīng)》,教堂是無償贈送的,這才啞口無言。老實說,在城隍廟舊書攤買洋文書,除非你是老門檻,認識真貨,曉得內(nèi)幕,才不會被敲竹杠。
由于當時讀者的購買力相當?shù)拖拢谑菑某霭嬉徽郯丝蹠臅?,批發(fā)來了大量標點的舊小說出租出賣。一折八扣書起源于新文化書店,書籍標價一元,討價還價即成一角,再行殺價,便是八分,所以叫一折八扣書。范大老板專做此項生意。后來大達圖書供應社、中央書店群起仿效,大規(guī)模的專門翻印舊小說和古籍,封面花花綠綠,城隍廟沿街觸目皆是。
我父親周楞伽,1923年十三歲的時候,從老家宜興來到上海,住在大南門外復善堂街,幫助作律師的祖父抄寫狀紙,平時經(jīng)常去城隍廟淘舊書。在舊書攤遇見一位比他大十歲的青年,面闊頭大,大鼻子大耳朵。他喜愛淘的舊書,竟然和我父親一樣,多半是晚清的譯著,因此常常造成搶購。我父親未成年,身邊買書的錢不多。當然搶不過他。未免怨恨不迭。
抗戰(zhàn)爆發(fā),上海淪為孤島,《文匯報·世紀風》編輯柯靈,在錦江飯店設宴邀請作者聚會,我父親在此相遇了阿英。一見之下才明白,當年和他搶購晚清譯著的果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