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嘉策
一
我是在群山的環(huán)抱中長大的。老家長木樹與田壩村巖口之間有一座山,叫火山。與田壩村古家寨接壤的山叫老虎山。老虎山上有一塊塊長長的石板,四周是成片的荒坡。一到春天,荒坡里那些星星點點的花兒就像剛剛出生的孩子,在陽光的沐浴下茁壯成長。
小時候我的主要任務(wù)是放牛。春夏季節(jié),把牛攆上老虎山,牛兒在山坡上吃草,我就躺在厚厚的石板上或看書,或唱歌,或用小石子練字。
一到夏天,晚上不想睡,早上不想起。有時候還在睡夢中就被大人叫醒,沒睡夠,逼迫起床,去老虎山放牛。到了山上,安頓好牛兒,便倒在石板上呼呼大睡。偶爾從夢中醒來,牛兒已經(jīng)越過地界,跑去踐踏別人家的莊稼地去了。這個時候唯一的辦法就是不顧命地把牛拽回來,差不多要吃早飯了,就匆匆趕回家,一句話都不敢說。如果時間尚早,就轉(zhuǎn)移地方,去火山。此刻睡意全無。別人家的損失大了,諸如豆子秧苗被吃了一小片,或戴“紅帽子”的包谷被吃了若干棵,那片地的主人就會像偵查員一樣,理著牛足印追到家里,向大人討要說法。那人追到家里,一看是我的家,便不好意思開口,只好轉(zhuǎn)換話題,談?wù)勌鞖?,預(yù)測一下今年收成好壞之類的。聊天過程中,父母被蒙在鼓里,以為人家真是來串門聊天的。聊著聊著,母親還會關(guān)切地詢問前兩天生病的孩子好點了沒有什么的。
方圓幾十里地,經(jīng)常都會有人帶著小孩來找父親看病。誰家的媳婦要生了,也要請母親去接生。哪怕是在凌晨三四點鐘,只要聽見“汪汪”的狗叫聲,一會兒就會有人在外面喊:余四奶,開門!余四奶,開門!余四奶是我的母親。這時候母親摸索著起床,點燈,開門,收拾收拾,就跟著來人去接生。母親常說,人家添人口了,要恭喜。遇到難產(chǎn)的,要救命。有時候,母親一去就是一兩天,我們弟兄姐妹幾個嘴上沒有說什么,心里卻盼著母親能早點回家來。
在老虎山放牛,多數(shù)時候還是很愜意的。在石板上一覺醒來,太陽都照在屁股上了,牛兒還在荒坡上搖著尾巴吃草。直到母親喊我乳名的聲音從遠(yuǎn)處飄來,才會攆著牛兒下山回家。
老家對門是貴州畢節(jié)市的林口鎮(zhèn)、團(tuán)結(jié)彝族苗族鄉(xiāng)和渭河鎮(zhèn),往右是云南鎮(zhèn)雄縣坡頭鎮(zhèn),背面是威信縣水田鎮(zhèn),靠左是四川敘永縣的石壩彝族鄉(xiāng),均由烏蒙群山所倚靠,由群山之間日夜流淌的淙淙溪流所滋養(yǎng)。從水潦放眼望去,云貴山川,春天桃李爭艷,夏天日照山巒,秋天炊煙裊裊,冬天白雪皚皚,一年四季,交替輪回。
老家的屋子坐北朝南。堂屋大門一開,莽莽群山映入眼簾。一如老家之人性情耿直,說話行事開門見山,從不拖泥帶水,更不會使壞心眼。
先祖余家駒生于1801年,是一名地道的布衣詩人,著有《時園詩草》兩卷,詩作375首。他的詩作《鄉(xiāng)村》生動描述了客來爭留、賓至如歸的彝家風(fēng)尚。這首詩是這樣寫的:
離城七八里,茅屋兩三家。
曲徑隨山折,柴門抱樹斜。
地腴饒糯粳,水暖足魚蝦。
客至爭留宿,兒童笑語嘩。
余家駒之子余珍受其父親影響,飽讀詩書,是水潦余氏一門八詩人之一。他的一首《發(fā)戛岔河滇蜀黔三省交界》,把三地自然景觀盡收眼底:
一步經(jīng)三省,依稀萬里游。
山深蠻烏躁,風(fēng)急暮猿愁。
落日橫人面,奔云撞馬頭。
客心孤回處,搔首看江流。
因赤水河阻隔,要抵達(dá)目光所及之處,需下一坡,坐小木船渡過河對面,再上一坡,方能達(dá)到目的地。從水潦去坡頭亦然。盡管如此,每到農(nóng)閑時節(jié),兩岸三地的百姓依然會帶上禮物走親串戚。
過去,那些定了“娃娃親”的兒時伙伴,在過了年之后,都會在大人的陪伴下,爬山涉水去未來的岳父母家拜年。盡管孩子雙方的父母很可能是“老親”,因生產(chǎn)條件差,土地不出貨,男方家還是擔(dān)心“煮熟的鴨子”會飛。改革開放以來,的確有好些“煮熟的鴨子”飛走了的事情發(fā)生。這時候跟媒人溝通后,女方家主動退賠男方家的東西,因為是“老親”,東西賠了,也就一了百了。也有男方家“毀約”的情況發(fā)生,遇到這種情況,之前的錢物也就“丟了”。甚至?xí)泻荛L一段時間兩家互不往來的情況。
林口鎮(zhèn)過去是一個礦區(qū)。父母曾在這里開過小餐館。外地來的礦工就在這個小餐館吃飯。盡管家里經(jīng)濟(jì)負(fù)擔(dān)很重,當(dāng)了解到特別困難的礦工來吃飯,父母偶爾都會免收他們的餐費(fèi)。有的礦工生病了,父親會隨手抓一張紙煙盒,提筆給他們處一個中藥方子。過兩天生病的人好了,又來小餐館吃飯。他們對我父母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在林口與長木樹之間,一個月來來回回,父母要走很多趟。走一趟要四五個小時。他們在林口開小餐館,還要兼顧在老家種地。大姐棄學(xué)在家,一個人是照顧不過來的。我們弟兄三個,還有幺妹,都在讀書。而今,對家人的恩情,此生怕是報答不完的了。
在群山環(huán)抱中長大,卻常常忽視群山的偉岸和寬厚。就像長期生活在溫暖的人群中間,時刻都得到呵護(hù),如父母,如領(lǐng)導(dǎo),如師長,如親友,似乎他們天生就該給你呵護(hù)、給你溫暖的。實際上,沒有誰對誰的關(guān)愛是與生俱來的,我們必須懂得感恩。
二
鎮(zhèn)雄花山種畜場是我人生的第一驛站,畢業(yè)后就分配在那里工作。無論冬夏與春秋,花山除了成群的嶙峋怪石,那些山間綻放的花朵,山頂上遼闊的牧場,醉倒在路邊的彝家弟兄,頂著頭巾打馬而過的新娘,飄逸悠揚(yáng)的嗩吶,曾給我這個異鄉(xiāng)人帶來過無盡的愉悅。
和我共事的老田,那時候都是50多歲的人了。他在工作之余常常背著獵槍上山打獵。只要他老人家一下山,定會有美味和我們分享。大家圍坐火爐旁,一邊吃著香噴噴的野豬或野雞或野兔,一邊喝著大碗酒。特別是一幫年輕人在一起喝酒的時候,喝高了還干架。第二天醒來,好像一場夢。都是喝醉了的,彼此能包容理解,相安無事。只有多喝了幾口酒的老李,興致極高,但不干架。和他第一次下鄉(xiāng)去黃連村,路遇兇險的小河水。他有些害怕,我便挽起褲腳,背他過河。從此,他一直長者般地關(guān)照著我的工作和生活。
想起花山的一草一木,雖然沒有對花山許下過任何承諾,內(nèi)心深處仍有一絲愧疚。前些年到昭通出差,偶遇老李的小兒子。小李告訴我,很多年前,他的父親就把酒戒了?,F(xiàn)在腿腳還算靈活,身體硬朗。為此心里由衷地感到高興。老田的情況就不清楚了。假如老田還在世的話,已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
老李,老田,還有其他同事,在我心里,他們每一個人都是一座山。
上個世紀(jì)90年代,從老家長木樹到水田,是七彎八拐的泥漿路。從水田到威信,從威信到鎮(zhèn)雄,從鎮(zhèn)雄到花山,只有一天一班的客車在彌漫的塵土中來往,車速像蝸牛爬行。臨近春節(jié)放假,心早已飛回家里。春節(jié)假期快要結(jié)束,想到又要一年才能回家,心里十分不舍。1985年在坡頭讀書的時候也是如此。每次向家人告別的時候,母親會背過身子,悄悄流眼淚。我假裝沒看見,頭也不回地徑直往前走。到了學(xué)校,下晚自習(xí)回到天樓上的地鋪,凜冽的寒風(fēng)透過瓦縫絲絲作響,同學(xué)們安然入睡了。我才蒙著被蓋,一個人想爸媽,想家人,想家里那條老黃牛,想那一直尾隨我跳上跳下的大尾巴狗。然后,哭。
無數(shù)次坐車去花山,都從威信縣城的江西灣經(jīng)過。車子一轉(zhuǎn)彎,看見一排排的水泥房,想起在這個精致的小縣城上班的同學(xué),心想要是哪一天也能在這里上班,一個星期就可以回一次家了,那該有多好?。?/p>
一路走來,真得感謝命運(yùn)對我的恩寵,感謝那些一路上幫助我走過來的人。而今,我也在這個小地方工作生活十五六年了。
前不久在徐州讀書的孩子給我“微信”,說在老鄉(xiāng)聚會上,認(rèn)識兩個學(xué)弟。一個是坡頭的,一個是水田的。我回他:雞鳴三省的地方都是我們的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內(nèi)涵的延伸擴(kuò)展,既讓我和孩子感到自豪,也平添了幾分鄉(xiāng)愁。
三
據(jù)威信縣志記載,后山位于扎西縣城西北部,大嘴梁子是其主峰,海拔1820米。從坳上下來,沿環(huán)城北路直到石龍,都屬于后山一脈。
去年夏天的某個黃昏,我和朋友去扎西紅軍烈士陵園鍛煉。在去陵園亭子的路上,正好碰見扎西文人李圣江先生。他告訴我們,在亭子上面看后山,會看見美女。我們跟隨他往亭子上面走去,心想這美女究竟在哪里?到底長得有多美?朦朧之中,我們從石龍方向往坳上方向找尋,又從坳上方向找回石龍,終于看見頭枕石龍、側(cè)身仰臥的睡美人。那高高的鼻梁、高聳的乳峰、修長的肢體,禁不住讓人遐想聯(lián)翩。李先生說,這是他多年前發(fā)現(xiàn)的景觀。在扎西,無論是各級領(lǐng)導(dǎo)干部還是外地游客,參觀完扎西會議會址和扎西紀(jì)念館之后,在黃昏時分走上亭子,看看這睡美人,也是件身心愉悅之事。
真正與后山零距離接觸,是在2001年的春節(jié),雖然此前曾無數(shù)次與之擦肩而過。從獅子溝進(jìn)去,我們?nèi)我膺x擇了一條上后山的小路。盡管我們從未去過,對于已經(jīng)選擇好的道路,大家都充滿必勝信心。一路上充滿好奇的莫過于孩子們了。走著走著,他們就停下來蹲在路邊,觀察螞蟻行走的姿勢,“研究”這群螞蟻究竟是才從家里出來,還是在回家的路上。如果是從家里出來,它們要去哪兒?如果是回家,它們從哪里來,離天黑尚早,為什么就急著回家了?我的孩子稍大一些,他站起來,自言自語:螞蟻們才從家里出來,找吃的,呵呵。
雖是春節(jié),威信仍處深冬。只有出大太陽的時候,才會有成群結(jié)隊的螞蟻。選擇在這個時候登山賞景,生命之綠也只是裝在心里的多。眼前多半是沒有生機(jī)的枯枝。要走上好長一段路,方可看見稀疏的綠葉,那是一些倍受冰雪的冷凍和煎熬后不輕易枯萎的綠葉。這些許的綠葉,因為堅持,贏得了長著彩色羽毛的鳥兒的青睞。這些鳥兒撲閃著翅膀,嘴里銜著救軍糧,從一棵樹飛到另一棵樹。它們始終尾隨著我們,卻又與我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想親近親近我們,又有些懼怕;想就此飛向天空,又有些心不甘。比鳥兒興奮的還是孩子們。你看他們的額頭都冒汗了,還鬧著要找鳥窩。遺憾的是一個都沒找著。他們有念想,根本就不覺得累,也不抱怨什么。
有路上行人的存在,有螞蟻的存在,有鳥兒的存在,根本看不出路邊枯枝灌木的孤單和寂寞。
快到山頂,父母親終于沒有堅持住,他們在一處蔭涼的小石板歇息,背后有一股清泉汩汩流淌。妹妹家的小孩早就耍賴了,一會兒要這個背,一會兒要那個背。見我的孩子跟著大人去山頂,他也是嚷著要去。無奈,只好背著他爬完“最后一公里”。到了山頂,遠(yuǎn)山云霧茫茫,太陽斜掛在天邊,像青春少女羞澀的臉。山風(fēng)徐徐吹來,一絲涼意浸入心頭。
“越過山丘,才發(fā)現(xiàn)無人等候”。在下山途中,我看見一支悄悄綻放的花朵,靜靜的。孩子們嘰嘰喳喳,總有問不完的問題,妹妹、妹夫他們也都耐心給孩子們解答,有的問題的答案,很不靠譜,敷衍了事,有的甚至很荒誕,但孩子們卻一臉認(rèn)真。大人們笑得莫名其妙。只有我,還在心里惦念著那朵花。我沒有追問她的名字,也不想去追尋她的足跡。人的一生,總有些無法言說的秘密……
責(zé)任編輯 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