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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苗巫的大地上

2017-02-16 12:14句芒云路
民族文學(xué) 2017年1期

句芒云路

諸多禁忌

為圖方便,老愛穿著衣服縫補釘扣,特別是對胸前那兩顆幫助看護身體秘密的暗扣,穿著釘更容易找準位置。媽媽如果在一旁看到,便會被鄭重而嚴肅地喝斥我:咦?怎么又忘了!脫下來再縫有那樣麻煩嗎?

穿著衣服釘紐扣愛被人冤枉。這是媽媽制止的理由??吹轿覍医滩桓?,媽媽后來告訴了我另外一種破解法:實在沒辦法必須穿著衣服縫補什么的時候,一定要記著反復(fù)念句歌謠,直到縫補結(jié)束。歌詞翻譯過來大致意思是:

請等一下,請等一下

等我和你們一起出發(fā)

趕集的蓼皋街上有人死了

請等我和你們一起去

一件極簡單的手上活路和死人有什么關(guān)系?媽媽語焉不詳,我更無法查究,但寥寥數(shù)語中自然而生的恐怖氣息讓我愕然,媽媽成功地讓我至今為止,每次穿著衣裳釘紐扣都記著要默念這首歌,不僅是想回避可能發(fā)生的冤枉事件,也不僅為了防止煩惱的物事跟著紐扣一起釘進身體,讓我一生都無計解脫,還有為了等待某天有人來給我解開這個謎。

夜晚不要梳頭發(fā);深夜不要照鏡子;一個人走夜路要帶火種;吃年夜飯時不要亂串到人家屋里去;懷孕女人不能坐著人家小孩的衣物;月子中的女人不能去人家串門,不能過土地廟;在不熟悉的山井取水喝要扯根茅草草打個結(jié),投到井中后再喝;晚上聽到不熟悉的聲音貌似在叫你時,千萬不要答應(yīng);每個月都有三天忌日,初五、十四、二十三,這三天諸事不宜;出門歸家都要看個好日子,記住七不出門八不歸家……

這些都是小時媽媽時不時警誡我千萬不能做的事,我從來不敢違背。有時在夢境里偷偷背著媽媽照鐿子、梳頭發(fā),常常被自己嚇醒,因為夢里面的鏡子映照的人從來不是自己,夢里面的頭發(fā)怎么也梳不順。

曾問過媽媽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的講究和禁忌,媽媽說全都是老祖宗再三告誡的,自然有它的道理,沒有成文,但一輩又一輩的桃城人一直都是這樣遵守的。不言而喻,媽媽現(xiàn)在又把它們傳給了我這個桃城人,幫我盡可能的平安吉祥。我愿意尊重并遵守這些禁忌,也許任何一種禁忌的背后,都有一件或一大堆秘密,只是遺憾,很多禁忌都被人遺忘,即使虔誠遵守也都已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燒蛋治病

爸爸年輕時習(xí)得幾樣療病的小巫術(shù),較有名氣的一是給人吹眼翳子,二是“燒蛋”?!盁啊边@個特殊的動賓詞組,具化起來大致是把土雞蛋在病人身體不適處來回滾動,然后拿去煮熟,剝殼后檢查蛋白是否有異,以判斷是否沾染上什么不干凈的東西,然后對癥下藥。2014年,一直住在桃城鄉(xiāng)下的爸爸跟隨我們搬遷到銅城,這些“技能”就基本上沒什么用武之地了。

漢語言里的“病”,桃城苗語用“mongb”表示;漢語言里的“生病”一說,松桃苗語有“Daot mongb”(得到疾?。ⅰ癑anx mongb”(長成疾?。?、“Chud mongb”(演變成疾病)等幾種闡述。說的是,有些病由外部送來,無論患者愿意不愿意都得承受;有些病從人類身體內(nèi)部長出,和果子從樹上結(jié)出是同一個道理;有些病是量變到質(zhì)變的結(jié)果,如因驚嚇、勞累等形成的疾病。在苗族的傳統(tǒng)理念中,疾病本身也是一種有生命的靈物,所以“Zhaot mongb”即“治病”一說中,就并不是完全意義上的消除疾病,而是帶有安置、撫慰、收藏、控制等等含義。造成疾病的原因不同,治療的方式也不相同。如是來自于上天或神靈的懲戒,或是遭到妖魔鬼怪的糾纏,患者要解除痛苦便得先請巫師為其贖罪和驅(qū)除妖魔的糾纏,由醫(yī)者替患者把病痛“收”起來?!盁啊保?dāng)然必須是土雞蛋,據(jù)說能準確判別患者是否中了某種盅毒,抑或是冒犯了某方神鬼。

2015年的一天,姨孃和姨叔從桃城老家趕到銅城,專程來找爸爸給姨叔“燒蛋”。

還未開始治療之前,姨孃把我爸爸拉到了廚房的一角,小小聲地囑咐:“他的肺癌已經(jīng)老火,怕是沒多少日子好活了,一會兒你給他燒蛋,哪怕沒驗出什么你都要給他說有點,然后用你的辦法幫他治治……”我當(dāng)時正在廚房炒最后一個菜:白菜豆腐湯,完全根據(jù)姨孃的要求,油鹽都十二分清淡。明明是右耳朵在偷聽,左右心臟卻都同時痛得厲害。

后來看爸爸為姨叔“燒蛋”,一臉肅穆的念念有詞,惘然于這個桃城人沿用千百年的巫術(shù),“戲”在其中到底占著幾成的比例,還是所有醫(yī)術(shù)要完成的,原本就不應(yīng)該只是診治病體,最最重要的,是應(yīng)該想著怎么去寬解一顆失去光明與力量的病心。

土地保佑

鄉(xiāng)下老家那邊,鄉(xiāng)親們在突遇不測或橫遭厄難時,都會脫口而出一句:土地保佑啊,土地保佑!

我有意識地觀察過,在大腦空白的那一瞬間,鄉(xiāng)親們的下意識里,決然不會想到說“上帝保佑”、“菩薩保佑”、“老天爺保佑”之類的語句。

曾以為他們說的“土地”是廟里供著的土地公公土地婆婆,可后來細想就迷惑了:廟里供奉的諸神菩薩多著了,不乏神通廣大有求必應(yīng)的,土地神位卑人微,如何護佑得了蕓蕓眾生?

在《西游記》的故事里,土地神多次出現(xiàn),但都只是孫悟空召之即來呼之即去的小神,連“轄區(qū)”內(nèi)的小妖都奈何不得。特意端詳過土地廟里土地公公土地婆婆的樣子,慈眉善目,哪里有什么驅(qū)魔鎮(zhèn)邪的殺氣?

再后來,在一些苗族學(xué)者的論述中讀到了對苗族之“苗”的解讀:苗族人最早種植稻谷、養(yǎng)蠶繅絲、冶金鑄造、制刑立法,是水稻生產(chǎn)的好手;這個多遭殺戮卻連綿不絕的民族,熱愛土地,敬畏土地,一直把山林田土看成他們最寶貴的財富,當(dāng)作是命根子一樣的東西。

土地保佑。土地保佑。與猶太人一起共稱“世界上最苦難的兩個民族”的苗族,千萬年來,骨子里血脈里對土地永世的依賴、眷戀、崇敬,一句沖口而出的話就已泄露無遺。

些微了解土地之于苗人的精神意義后,再查看苗族歷史,便注意到載入史籍的嘉靖苗民起義、乾嘉苗民起義等等,果然幾乎所有的戰(zhàn)爭都為土地而起。他們深愛著土地,捍衛(wèi)著土地,相信著土地,但土地卻給他們招致滅頂?shù)慕匐y。

苗族人如此期冀并迷信著土地的保佑,或許是因為他們認定,在這茫茫乾坤,唯有土地,能始終承載他們的站立,那些讓人心安的顏色,那些暖心暖胃的清芬,是人最牢靠的也是最終極的偎依。

可最后這土地到了誰的手里?沒有。最后是,不管是誰,都到了土地的手里。人們的骨血融入大地,地上年年草木榮枯,所有的轟轟烈烈都會銷聲匿跡。

某日,下意識地長久打量“土地保佑”這個詞,分解開原來是——

“土”:“一”個“十”字架;

“地”:“也”是“土”;也是一個十字架;

“保”:“呆”“人”一個;

“佑”:一“人”一“口”錯(×)。

我訝然,愕然,哭笑不得,“土地保佑”一詞的潛臺詞,換種角度看竟是活生生的十字架,是癡人的口誤,苗族人千萬年來虔誠信奉向往并時時念想的“土地保佑”,解剖開來讓我實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化身為魚

桃城有個苗寨叫大灣,叫大灣的苗寨在桃城懷抱里像尾睡姿安穩(wěn)的魚。像得要命。

沒有人得知這條魚是從哪片湖泊游來的,怎么就滯留在了大灣這里。就像人們同樣不知道,是先有大灣后有魚,還是先有魚后有大灣。

現(xiàn)在城里鄉(xiāng)下到處趕時髦修水泥鋼筋的高樓大廈,大灣還是愛著她的黃木黑瓦吊腳樓。前些年大灣成為苗家風(fēng)情攝影基地,于是人們在攝影鏡頭里看到更美的大灣:那些青色的山嵐,是大灣的秀發(fā);綠色的草木,是大灣的縷衣;黛色的瓦檐,是大灣的蛾眉。還有一張抓拍到的大灣人結(jié)親的經(jīng)典畫面:不知道是弟弟還是哥哥背著姐姐或妹妹,讓親人十趾不沾泥地到別人村莊去,后面是一長串送親的族人們。沒有枝蔓的愛情走到婚禮,鞭炮如同瓜熟蒂落,環(huán)佩處的紅妝委實叫人著迷,接親的人們,笑皺了一臉炭灰。一切都讓人相信,人間之事,確實有童話一樣的結(jié)局。

攝影師的鏡頭較少直接對準村里的鵝卵石路。有些東西,因圓滑,而幸存;之后的被踐踏,后人看去,只知是凹凸的襯景。但來過的人們大多都會在老井上的石土墻邊留個影。石土墻是用鵝卵石和黃泥巴砌成的,墻上的青苔和老井的青苔差不多年紀。在漫闊的光陰里,老井與鵝卵石路一直是彼此的好伴侶。在陽光好好的季節(jié),孩子們的影子會在上面奔跑。年輕的人們會從寨邊新修的水泥路走出去,走得很遠也走得很久,愿意在此終老的婦人們,則會把每掉下的一根白發(fā),都埋進家門口紫槿花下的土地。當(dāng)老去的人們不斷以死亡的方式停止衰老的時候,離開的人也在不斷地回來,因為眷戀起大灣的好,他們先后立了些三柱四瓜或五柱六瓜的吊腳樓,有供外神的“家先”,有敬家神的“夯果”,將像蝸牛撤回它的殼。

吊腳樓的木上蓮花開放之日,風(fēng)會專門為它歇息一天一夜。木匠們的起屋歌,老巫師唱誦的召魂贖魂的辭訣,老人手中雕刻的儺面具,都有數(shù)不清的巫的秘密。

不時會有陌生面孔到大灣來做賓客、看風(fēng)景、吃苗家飯、喝糯米酒、聽迎客歌。當(dāng)山風(fēng)稀釋去鞭炮的硝煙,忙碌的主人撤去來人來客時攪騰的熱鬧,大灣就又會回復(fù)起初溫靜的模樣。送別客人,這里的人們在如河的歲月里,也會化身為魚,悄悄又靜靜。

繡衣一襲

背影。正面。側(cè)身。

在諸多以松桃苗族服飾為呈現(xiàn)主題的影像作品面前,總有色不驚人死不休的紅藍綠紫。苗族姑娘們趕秋、繡花、對歌、吹樂……眼簾處,耀眼而明凈。細瞧去,得繡衣一襲。

“把歷史穿在身上”,是學(xué)者們后知知覺的判語。貼在心胸處的繡花圍腰,深黑色的絨布底子,光艷無比的花鳥蟲魚——沒有文字,先祖?zhèn)兙陀酶鞣N紋飾和色彩來記載史事鉤沉,存儲記憶密碼。學(xué)者們引經(jīng)據(jù)典,有板有眼。

到如今這個衣樣繁多的時代,苗家的后人們似乎已經(jīng)不再刻意這般去想和做,他們遵循天性寵愛著父母輩留下的花綠衣裳,或依樣畫瓢,作些與時俱進的添減;抑或任由體內(nèi)基因做主,對哪些東西情執(zhí)深重,對哪些東西蔑如糞土。

待將朝氣蓬勃的花鳥圍系在身,輕轉(zhuǎn)裊娜間,便是步步生色、步步生香。桃城苗族人還酷愛各種藍,這種顏色性子靜,樸實溫淳,和繡樣、銀飾都是絕配。想想一襲藍質(zhì)繡衣的姊妹們,在那些我可能一輩子都難以抵達的偏遠空間里度著流年,用藍天之藍裹住身子,用綠地之綠包緊足踝,人不復(fù)雜,也毋須復(fù)雜,該是多好的事。夢境里,時常仿著她們把藍攏在身上,想象自己也如同云朵身后的藍,成為一種廣闊而透明的存在。

那樣的衣物真叫我愛戴。它們與我說,那些離我們而去的史事從未與世長辭,而是隱藏在我們這些后人的心臟內(nèi)、血液中,無時不刻不在跳動或流動,長久地保有著體味和體溫。每當(dāng)我可以理直氣壯地脫下毫無靈魂的時髦穿著,換上鳥語花香的裝束,低頭扣上繡花鞋帶,在環(huán)佩叮當(dāng)中穿過大街小巷,不無虛榮地接過被驚艷征服的目光,浩瀚在心底的,是一直在追尋的幸福感。

嗩吶花轎

當(dāng)眾多簇新鮮艷的他人東西洶涌而至,我還是喜歡轉(zhuǎn)身低頭懷念和端詳,古老樸實以及與自己多少有些瓜葛的東西。

這回是張?zhí)页堑睦险掌?。歡愉的景,歡欣的人,歡騰的色,如風(fēng)撞瞳門。這場喜慶的苗族婚禮,屬于桃城年輕兒女也屬于曾經(jīng)的自己。把一個不知容貌的女子從一個村寨載到另一個村寨的,是盛開的嗩吶和花轎。

此時,松桃松桃,男人如桃,女人如桃。

濃妝重彩的轎子似乎特意為鏡頭停下,當(dāng)攝影者透過鏡頭看去,定是一大波熱切噴涌著的朱紅。果斷按下快門的他是幸運的,也是有心的。因為即便在桃城苗家,這種形式的婚禮現(xiàn)也不常見到了。

匆匆走過的歲月一邊產(chǎn)生新事物,一邊吞噬舊事物。我們?nèi)祟愊裢捓锬侵魂衩椎暮镒樱粩嗳酉率掷飺碛械氖澄?,卻不知道自己追不上兔子?;赝宦窡o意或無奈棄下的事物,常心生向往,爾后感慨。

關(guān)于桃城苗族的婚嫁,俞潦先生在其《松桃苗族》一書中有段詳細而生動的記敘:

“……啟程前自然要吃早餐。其中,女方姊妹用鍋灰涂抹挑花緣酒的人(苗語亦稱Bad qub,漢音:巴助),以宣泄姊妹被娶之憤?!鞍椭蹦樔缁ㄘ垍s不能發(fā)氣和沖洗,隨迎親隊伍返回,一路被人指點嬉笑,頓時增添許多情趣……娶親當(dāng)晚,賓客蜂擁,甚是熱鬧,席間就有一處歌聲突起(勸飯歌),接著兩處、三處……接親方青年男女針對送親方青年男女,添飯時故意填飯盈碗,歌聲猛潑對方,引發(fā)你問我答、你來我往的歌唱熱潮。不會歌者往往窘迫至極,為人笑料。飯后,歌興正濃的男女圍著火坑,便開始通宵達旦的歌唱……”

感謝俞潦先生的文字,讓我們得以在閱歷幾多現(xiàn)代婚禮后還能準確回想那場日趨遙遠的桃城婚禮。

相愛的人結(jié)婚了,是為了保有和繼續(xù)幸福,不論簡單或隆重,他們的婚禮都會是一場喧天盛宴。當(dāng)時光流云一般漸行漸遠,晃蕩于喧天鑼鼓的接親花轎,會載著白發(fā)蒼蒼的他們回到當(dāng)時當(dāng)?shù)兀诿篮玫膽严胫心抗忤病?/p>

鏡蓋合上,嗩吶聲聲在耳,載著新人的老轎子繼續(xù)熱鬧前行。

魔幻草垛

桃城——昨日——僻遠處。

明明是被剃去美妙長發(fā)的稻田,一夜之間卻盤扎出一個個古怪的髻,陽光和風(fēng)的腳步由此猶疑,他們不知道是該逗留,還是繼續(xù)奔向阡陌盡頭的鄉(xiāng)野。

這般特立獨行,這般自在魔幻。一樹一樹的草垛,如同仰望天堂的鳥,披掛霓裳云衣,長久保持靜默,孕女般臃腫的身子滿是稻谷和蚜蟲的味道。

也有勤快的莊稼人不忍心把稻草就此拋棄在地里頭,一挑一挑地挑回家去,壘起來,或與松柏作伴,或與棕櫚相依,不斷堆放加層。草垛把他越墊越高,蠻以為自己成了天人,一伸手,天還是那么高那么遠。

后來,草垛的草成了妹崽娃崽們跳繩的繩子,成了農(nóng)人家里黃牛水牛的佳肴,成了棉被下柔和的墊子,成了煮飯炒菜的煙火。燃燒后的稻草黑得發(fā)亮,輕輕一捏,便成飛屑。草垛在日子里越來越瘦,最后只有樹頂上還剩著一簇稀稀拉拉已褪成灰褐色的枯草,像旗幡在風(fēng)里飄搖。

明顯是枯寂了。有如這些草垛,世上事物的亮麗絢爛都是曇花一現(xiàn),一次之后,便黑白,便枯老荒蕪。眷戀再深刻,也只能眼睜睜看著萎頓失去。

何必可惜?豐登的美艷,一次就足夠。置之死地而后生,枯死的本身就是一次重新出發(fā),只是過往情感將藏匿腦洞。這些稻草以垛的形式在桃城干礫廣袤的土地上站立起來了,它們?nèi)匀缒贻p時一樣搖曳生姿,幽香襲人。它們還將以各種形式存在,和這里的人們繼續(xù)以后的生和活。

鋪如裂帛的云,色如黑夜的土。可能一輩子都沒走出過桃城的一位老人,一次次從草垛走向草垛。

花開如鴿

桃城梵凈山間的珙桐盛放的時候,是春光爛漫、山花亦爛漫的時候。珙桐不爛漫,它只清雅玲瓏地靜幽盛放,風(fēng)起了,就搖搖晃晃。

有人說,那是一群鴿子住在樹上。

也有人說,明明是一些花朵開成了鴿子的模樣。

細瞧去,果真活脫脫是一些因眷戀清涼樹蔭和芬芳泥土,以至忘記飛翔和不想回巢的鴿子,它們因為只在風(fēng)起的時候拍拍泛著清香的翅膀,隨風(fēng)歌唱,漸漸的,屬于天空的白色翅羽就蛻化成了大地的幽香花朵。還像古老傳說里的織女與七仙女,與心儀的男子相遇后,便棄了天宮,繾綣人間。

鳥魂化作的花的物語,世俗之人哪能輕易解讀。倘若合上雙目,在隱淡的清香里靜心冥想,或許能感受到有些東西在手掌間輕靈地飛翔,幽靜的嫵媚。每一片葉子,每一根花瓣,都能講述一個專屬于它們的精彩故事和淡淺心事;它們會不約而同地提到,一五一十地告訴你它們是第三世紀古熱代植物區(qū)系的遺種,是世界上瀕于滅絕的單型屬植物,為了與你相逢,它們歷經(jīng)了太多太多流年。聽完這些,你會在感慨它們?nèi)绱藡扇醵秩绱祟B強的同時,驚詫于滄海桑田后的它們竟然仍能那么純靜幽閑:在征服無數(shù)風(fēng)霜雨雪的歲月后,從它們身邊映射出的,是遠離塵囂的寂靜,是與世無爭的淡遠。不自覺地,你就會深深地愛上它們,不愿告別,不能離去。

風(fēng)起。山動。靜謐幽綠的梵凈山間有鴿子一樣的花在飛翔——除了這些盛放的冰清玉潔的生命,不知還有誰在證明那些逝去的無痕的時光,以一種美麗的姿態(tài)高蹈于風(fēng)霜雪雨之上?

以愛作肴

戀愛豆腐得去桃城的盤信鎮(zhèn)吃。必須用那兒的井水,也必須用那兒的豆腐,才能做得出傳說中的也是讀者你想象中的“戀愛豆腐”。

我可以提前從桃城出發(fā),然后在鎮(zhèn)邊陌上等你,青煙幕處,水草養(yǎng)眼。小河邊上,四季都會有些婦人在清洗衣物,妹崽娃崽們玩得不知天日。碰面了,相視一笑。若沒趕巧碰上人車熙攘的趕集日,我可以帶你像魚般并排游過寥人的街。盤信的風(fēng)很大,陽光很多,不必說太多廢話,盡管在風(fēng)中在陽光下多笑笑。

路邊餐館裝修簡便且無主題,你在隨我走進時可能會有些小失望,但過一會兒好飯好菜將做些寬心安胃的彌補。好,現(xiàn)在我們已選稍微對眼的湘黔飯店坐下,將菜點好,磕著炒豌豆或玉米花,在茶香中等待那道詭秘的以愛命名的菜肴。

最有味道的菜上在最后。店主人家會故意先上苗魚、鹵鴨子、地木耳、三角肉、椿樹芽炒蛋什么的。在我們享用此“副食”時,廚師正把豆腐均勻切塊,輕放到油鍋里煎成兩面黃,火候全憑感覺精妙掌握,安穩(wěn)過關(guān)的豆腐會有一層薄薄的黃皮,內(nèi)里依然爽滑嫩白。煨煮豆腐的糍粑辣子也極講究,據(jù)說花椒、胡椒、白糖、姜蔥蒜不可或缺。一切過程,像在精心策劃一場目的美好的陰謀。

當(dāng)一個圓形純白瓷碟如履薄冰而來,你與“戀愛豆腐”終于見面。你會看到,油辣椒溢出張狂的玫瑰紅,像最初的戀愛,一股吸心引魂的味氣,黃燦燦的豆腐塊隱在這紅里,眉眼卻處處樸實、可愛,朦朧而神秘。

嚼在嘴里,不知覺就入喉了,唇舌遺一道余香,有些麻,有些辣。當(dāng)然還會有別的味道,譬如——沾著辣的香,粘著苦的甜,由你我彼時彼刻的心情生發(fā)。

什么都別想,就全心全意收受這道戀愛豆腐吧,也收受舌尖喉頭的酸甜苦辣。當(dāng)你返程,“戀愛豆腐”的味道在心頭一點一點細碎成縷,記得把回憶打磨成針,穿上線,打個結(jié),把小鎮(zhèn)連帶縫進衣襟。

凌刃微步

化用金庸先生在《天龍八部》中賦予段譽的絕世神功——“凌波微步”,來形容桃城的上刀山下火海,覺得貼切異常。

不一定是腳踩燈泡或斜走大刀,桃城苗人的拿手絕活很多。

那些面容剛毅、凌刃微步的儺巫大師,在我心中一直是引以為傲的親戚。

他們將燒得通紅的犁鏵雙手捧起,在主家屋內(nèi)外來回疾走,驅(qū)趕肉眼看不見但在苗人心上“莫須有”存在的惡鬼煞神。

他們把燒得赤紅的鐵板平鋪在地,在火海中馱著人跳起驅(qū)鬼之舞,裸著的腳板烙得青煙哧哧。

他們將手探進燒沸的油湯,把鍋內(nèi)東西有驚無險撈起。

他們鋼錐穿乳、口嚼玻璃、舌定電扇、單指破碗、紙上飛仙,鋼針穿喉拉轎車……兩片分開的竹篾,他們使喚得動它們,聽話地銜合,再乖乖地分開。

這是一幀我從小看到大的畫面:平日里空曠的場壩在某個節(jié)慶日子人頭簇擁,拔地而起的粗木桿被武裝成刁鉆險惡的刀山,數(shù)縷紅巾,數(shù)把長刀,吹風(fēng)斷發(fā),寒光懾人。良辰到了,巴狄熊吹開牛角,念誦巫詞,徒弟們敲鑼擊鈸,古樸的旋律蕩漾無法言說的虔誠與神秘,護佑攀登者并為他們添翼助勁。

雖然知道源自古時祭祀的表演終會完美謝幕,但我每一次作壁上觀都免不了杞人憂天,瞅著身手矯健的兄弟姐妹裸著手腳,向天涉,走一步揪一把心。

苗王城外

一直以為苗王城離得很近。

在世界都已近似村的現(xiàn)在,感覺桃城境內(nèi)的苗王城景區(qū)就像隔壁鄰居,隨時隨地可以串門聊天。所以,即使是苗王城旅游宣傳如火如荼的前幾年,我也從未想過刻意去拜訪她。

直到2010年的4月天,我輕叩了一下苗王的城門。

眼前,一派清淡靜默圖像:殘墻,老屋,碉堡,秘道,營盤,古楓,點將臺,苗王府,射殺孔,瞭望樓,接龍廣場……有新有舊,有老有幼,石板兀自青亮,竹木兀自蔥籠。一將成萬骨枯,最后枯掉的是石頭。新舊交融的雜糅處,確實適合用來思考生活、生存和生命。

有些恍惚,有些震撼。桃城苗人從黃河流域敗退到長江流域,部分退守洞庭湖以西的五溪地面,梵凈山、辰河源成為最后堡壘和棲息地。這座用于防御攻侵、歷經(jīng)腥風(fēng)血雨的古戰(zhàn)場,見證了我們的祖先是如何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想象豐富的人們或許可以看到:消散了的烏云重新籠罩在苗疆上空;大地上干涸褪色的斑斑血跡復(fù)又流動、凄艷,那些已經(jīng)消逝了的孩子、花木和蟲鳥,在戰(zhàn)火中復(fù)活、哭喊掙扎、痛苦呻吟。一場場殊死搏斗像一幅喋血畫卷在眼前展開。展開。慘烈上演。

舊事磅礴,言語薄弱。沒有血水浸染的夕陽,沒有淚汗濡濕的月光,今天是又非的城,白日里喧囂,黑暗中澹然,按部就班過著普通人的無奇日子,時鬧時靜地眠在臘爾山微笑的褶皺里。

突然明白,苗王城怎么可能是鄰居,我的拜訪遲到了數(shù)百年。這種遲到,痛苦而美好。

時光如紙,隔著我們,咫尺天涯。

有人誦召

照片上擎著牛角的老人是位巴狄熊。

老人不吹牛角已經(jīng)好多年,遠比他年邁得多的苗疆邊墻依舊巍然,渾厚嘹亮的牛角聲卻已不是他能吹得動的了。人生長到一定程度,真就像一彎牛角,再堅硬的殼,都會在時光手掌的溫柔撫摸中徐徐脆薄。老人說得對,人縱有天大本事,都無法要求神靈保佑他永遠年輕。

老人說牛角是多年前去世的巴狄熊留給他的禮物,也是神靈賜予他的??礃幼永先艘恢眻孕派耢`無處不在無時不在。想老人當(dāng)年穿戴整齊,做起法事,定已不是自己。盛年的他想必能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差遣他的天兵天將們?yōu)榭嚯y的族人們驅(qū)逐憂患,摘來光明,祈求雨順風(fēng)調(diào)的年成。

年輕的巴狄熊以及族人對神靈已經(jīng)不再那么虔誠了,他們做的法事令老人一談起就嘆氣。有的巴狄熊甚至連基本的祭辭都記不全,主持法事唱誦時不敢離開祭桌上那本泛黃的手抄本半刻,而去過大城市的族人們更愿意相信金錢的力量。說到族人們不再信仰神靈、懂得敬畏,老人陷入沉默,他沒有提及作為一名苗族巴狄熊會有的心痛和恐懼。

我愿意想象,如果老人能再年輕一次,哪怕只是幾個時辰,他一定會披掛整齊,再次把牛角高高擎起,再次召集他的天兵天將,面向神靈居住的方向,在久違了的他們面前祈求安康,為他的族人,為天下的蒼生。

我為老人拍下這張照片后再沒去過他村里,我還記得他的冠札是由五六片皮革連綴而成,像我身上的夾克由五六個口袋連綴成的一樣。那頂繪有道君、老君、玉帝、靈官、元帥的獨特帽子,讓老人顯得特別威嚴。我最后問他,為什么做法事之前要吹牛角?

老人原是微笑著的,聽我問后就不笑了。

他說,我在誦召。

異質(zhì)面具

幼時喜歡和同伴去買各式各樣的膠塑面具,諸如孫悟空、美仙女之類的。最喜歡戴孫悟空面具,看到同伴們羨慕自己成為神通廣大的齊天大圣的眼神,一時間可謂得意忘形,被家長呵斥訕訕取下后,會嘆息自己依然是自己。

長大后才體悟,每天,每時,每秒,大地上的居住者們擁擠在地球的甬道之中,趕赴前方各自的目的地,無不戴著張薄如蟬翼混淆真?zhèn)蔚拿婢撸瑢?dǎo)演或參演各種悲歡離合愛恨貪嗔癡的戲。無形的面具空氣一樣親吻我們的臉龐,緊緊地粘著我們軀殼上的表皮,它們和我們的肌膚一般與生俱來,衣物一樣自我們降落塵土的那一刻起就緊裹在軀體。很少有人敢于完全卸掉身上所有的面具,裸著肌膚面對這個傷害無時不有無處不在的世界。

長大后也才知道,世界上還有一種坦誠承認自己是面具的面具,是桃城人制作出的儺面具,他們叫它“篙篙滾”,鬼的殼殼的意思。

桃城人喜歡把面具做得厚實、扭曲、夸張,甚至詭異,用幽香自生的楊柳木、香樟木,用剜、刻、雕、鑲、磨等技藝,精雕細琢出一張張歪眉斜眼、豁嘴突額、龐鼻吊睛的面具,然后小心翼翼敷彩上漆,等待鑼鈸鼓罄之聲錯落墜地之時,披掛艷麗行頭,戴上古怪面具,且舞且唱一出“跳儺”的戲。

桃城人誠實坦蕩地告訴觀眾:這一刻,我不是真實的,我不再屬于自己。

后來,在一張照片上看到的一位老人。他用木頭雕刻了很多面目猙獰的儺面具并將之出售,照片上他高舉著一個傀儡面具人,身后是喜怒哀樂各式表情的儺面具,他自己卻面無表情。還在另一張照片上看到過另一位老人——確切地說是巴狄熊。他戴著自己祖先傳下來的面具,臉已被涂抹得一團黑一團白。那一刻,不知道他認為自己是人是神還是鬼?人群中的他同樣看不出任何表情。

或許,最驚悚的面具才是最真實的面具,沒有表情的表情才是最復(fù)雜的表情。

倘若全世界全人類的面具表演一旦開始就不會結(jié)束,那么,能擁有一小塊不需要我們戴面具的地方,有一個能卸下面具愛我們一生的人,我想我們理應(yīng)感到幸福。

有綠在等

就在第一時間——

想到了“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

想到了“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

想到了“阡陌交錯,雞犬相聞”兼“落英繽紛”。

想到了“陌上炊煙白,籬前韭色青”。

自然,也想到了“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底”。

我想到的都是古老的文字和古老的人。

流光溢彩的畫面來自桃城。面前宛然一位以青色面紗半掩顏容的女子,拈花輕嗅?;ú徽Z,鳥不鳴,暗香浮動,綠了山與村。

這樣的畫面,得看一眼便知足了。

可這樣的圖景,看一眼又怎會知足?

置身于城市的我,一直想象和等望著的,可不就是這樣的圖景:濺落在眉間心上的不是霧霾塵埃燈火浮彩,是蘩花香草落英繽紛。然后,倚樓聽風(fēng)雨,枕月聽人語。

假想成為這里的主人,每天做完枯燥繁瑣的工作,心肺鼻翼便可以完完全全坦開呼吸,歸家的路沒有車水馬龍,不用爬窄長石階,不用坐沉悶電梯,在家不用瞪著窗上塵土嘆息,也不用溺在嘈雜車聲里輾轉(zhuǎn)難眠。眼前耳邊舌間鼻尖心上,全是碧色芳芬。

假想孩子在這里長大,那么,關(guān)于花鳥草木的童話我一定不會不講給他聽。如果他“急走追黃蝶”,我會輕言軟語地告訴他一個叫梁祝的故事——每只彩蝶都是信仰愛的魂魄化生。

假想終于垂垂老了,開滿鮮花的阡陌會是舒活筋骨的最好場所?!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那種隱逸生活,那種澹然心境,那時的我也可以懷抱。

然后的然后——即便死了,軀殼之灰灑落青山綠水間,有桃紅柳綠作伴,亦能一笑長眠。

有綠在等。多么好。

六六七七

桃城節(jié)多,再多的節(jié)桃城人也過不飽。正月玩年,十四對歌、十五元宵,二月過春社吃社飯,三月清明掛青祭祖,四月八上刀梯打花鼓,五月端午拔龍船,六月六曬龍袍,七月十五祭鬼神,八月中秋賞月偷瓜,九月重陽殺鴨……眾多節(jié)日中,莫名親切的是六月六、七月七。

六月六屬于日光灼灼的夏季。365天輪回到農(nóng)歷六月初六,太陽光達到最熾烈的溫度?!傲铝?,曬龍袍”,雖是人人口耳相傳,心上熟得不能再熟的風(fēng)俗定語,卻不知“龍袍”的典故從何而起,也從沒想過要去知其所以然,只顧屁顛屁顛地跟著大人翻箱倒柜,屋里屋外樓上樓下地奔忙,用出吃奶的力氣摟起厚厚的衣物棉被,跳躍著融進能燃盡霉腐的烈光里。早上晾曬,午后回收,因為對滿柜子的陽光味道印象太過深刻,記憶里每年的六月六都是固執(zhí)的熱情滿溢。

七月七藏在星月的熠熠光亮里。還記得小時,在聽過牛郎織女的故事后,仰面睡在鋪滿月光的河灘上時心情便不再平靜,把頭仰了又仰,一遍遍數(shù)滿天星斗,看哪顆是牛郎,哪顆是織女,喜鵲將從哪里飛來,在哪里聚集。那些河石有圓有扁,將白天采納得的陽光和溫度,隔了層薄薄的衣衫,透徹肌膚,遞至心懷,烘得手兒心兒暖暖——夜色與月光,卻如水一般,在身邊涼幽幽地淌?!疤祀A夜色涼如水,臥看牽??椗恰笔呛髞聿胖赖脑娋?,那時只曉得聽河邊洗澡、納涼的婦人們閑聊農(nóng)事、柴米油鹽,對她們在純白月光下、嘩嘩水流中若隱若現(xiàn)的玲瓏身體充滿好奇,艷羨不已。

七月七翻個小跟頭就是八月中秋?!鞍嗽轮星锊淮螋危匣⒁從慵覌?;八月十五遭偷瓜,不準誒聲不準罵”,在大人們的默許甚至慫恿里,還是一幫小屁孩的我們愛趁著月明風(fēng)高精心實施偷瓜計劃,但遵規(guī)守紀絕不帶回家。第一次和伙伴們?nèi)ネ禃r,我們太貪心了,一個個鼓瞪眼睛在月色瓜地里揪出最大的,一路連抱帶滾好不容易才帶到隆老婆婆面前。隆老婆婆七十多歲了,因為和兒子媳婦處不好,索性一個人住在低矮破爛的瓦屋里,我放牛割草時經(jīng)常偷閑去她那玩。孤僻古怪的老人特別高興我們的到來,她那些缺胳膊少腿的鍋碗勺盆們也熱情地迎接了大南瓜,我們合作制造出一鍋香得過分的南瓜稀飯。心里知道終究是偷盜,所以我們一直壓低著聲音講話,不時你看我我看你,捂著嘴偷笑。因為對灰暗破爛背景下的南瓜味道太過深刻,每次回想那年中秋,嘴上心上總是清冽冽的甜。

當(dāng)看老了日光和月光,憂煩于生活的平淡無奇,才知道古人創(chuàng)生了這樣節(jié)那樣節(jié),是想讓一目了然的日子過得凹凸寫意;當(dāng)略微了解苗人被詛咒似的深重苦難,卻困惑于我們桃城的苗人祖先,何以能這般堅執(zhí)不負“浪漫”的千古虛名。

邊墻非墻

黑白色的影像語言傳達一種黯淡、頹敗和血腥的氣息,在這里,城墻殘頹,荒草匝地,天地被歷史煙塵重重地遮蔽。

一座小寨的斜陽黃昏,陽光柔軟,石頭堅硬。一老一小,走得無聲無息。

不知會走向何處的泥石小路,應(yīng)該會細細悉悉的腳步聲,人語塵煙在這里晃蕩,搖蕩著無痕的時光,重復(fù)了歲歲年年。

一刻一畫面,一瞬成永遠。影像中的一老一小,就這樣走出血色,走進時光。

是在烈日下,卻找不到一點點陽光明媚、容光煥發(fā)的跡象。在風(fēng)霜雨雪的浸沁中,這里是一天天地蒼老下去了。只是如此的形銷骨立,讓人不得不神傷。

沒有車水馬龍,沒有繁華市井,也沒有恬靜田園,甚至沒有一點點活力和青春。有的只是堅硬而沉默的石頭,和將離開人世或剛來到人世的人——苗疆邊墻的腹地,是真的平靜了。

過去的人們,現(xiàn)在的人們,他們都到哪里去了呢?久久無語,我站在這幅影像面前。

我看見了無痕的秋水。

我看見了有疤的回憶。

我看見了千里苗疆的滄桑歲月。

我看見邊墻已經(jīng)不是墻,而是家,并有了,一季季葉落花開。它長刺,陽光的腳拇指被錐痛了走得趔趄。

我看見的,是2010年冬天,桃城攝影人滕樹勇先生以紀實的手法,在正大鄉(xiāng)薅菜、地容、滿家一帶,用組詩般的鏡頭語言真實記錄了歷史上的“苗疆邊墻”在21世紀的生存狀態(tài)——現(xiàn)被權(quán)威專家認定的南方長城。曾經(jīng),統(tǒng)治者妄想憑借堡、碉、營、汛等,將數(shù)十萬不服“王化”的“生苗”封鎖、隔絕,最終活活困死在窮山惡水之間;如今,身處其腹地的人們的后代已多半自動離開,把父母兒女留在老家四處闖蕩。

以上所述,是其中一張。

落花成徑

那是真的。

我站在了那里,我下意識地揉搓眼睛,辨析是事實還是夢境。

一條鋪滿各色花瓣的路途乖順地在我眼前蜿蜒,我聽到花的絮語、樹的心事,竹也在訴說它們的陰晴圓缺。天空不寂寞,落英不寂寥。

花香是內(nèi)斂的,樹影是緘默的,竹在做著它們翠綠色的夢。

我不止一次地想:這是哪里,是陶淵明先生抵達桃花源之前的入口嗎?

我的面前落花成徑,色彩柔和而細膩。陽光融在淡綠色的空氣里,像蘋果的汁液漾在乳白的牛奶中,像透過一片嫩荷葉看晴空;樹身暗褐色,再細看,褐色中又有深藍,有灰,有紫,比如獲得陽光多些的枝丫就是淡淡的青灰色;雖是凋落的花,顏色卻是最亮麗的,被樹與竹簇著擁著,像嬌柔的小公主。

身邊一切有一層層薄薄的煙籠著,但可以肯定絕對不是炊煙或其他名字的煙。我靜靜地站著,站著,那條路途親近而又遙遠。我每揉搓一次眼睛,總會看到有那么些叫不出名字的花瓣,在我身前身后鳥羽一樣柔和滑落。

蛤蟆愛人

桃城苗族人把“講故事”稱為“擺古”——把古老的東西一五一十?dāng)[出來,這其中意味琢磨起來,確比“講故事”一詞更具形象和概括性。阿媽年輕時是講故事的能手,我成為近水樓臺的幸福妹崽。

苗族史事,神仙鬼怪,孟姜女哭長城,梁山伯祝英臺,阿方阿曼阿囊螺螄姑娘……阿媽的講述總讓我們一個個聽得神魂顛倒、物我兩忘。惜恨自己記性不好,長大后大多退還阿媽,僅剩個別沒溺斃在腦海的幸存者,猶自漾著芬芳,閃著波光。

試記個關(guān)于一只癩蛤蟆的老故事,用蹩腳的漢語簡要意譯阿媽當(dāng)年吸人魂魄的苗語。

當(dāng)時,阿媽盤腿坐在青草地,眼光掃過一張張可愛的小臉龐——“哦,很久很久以前啊……” 阿媽每次都這樣開講,緩慢地拖一串長長的尾音。

有個老婆婆,親人都死了,孤零零的特別可憐。一天,她上山砍柴,在井邊看見有蛇要吃青蛙,就上前一石打死蛇救下青蛙。喝了井水的老婆婆回家后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后生下一個娃崽,一天會講話,兩天會走路,三天就到處跑了,就是個子矮小,走路一蹦一跳,完全是一只青蛙的模樣。老婆婆蠻歡喜的,給他取名叫玳孤。過了幾年,老婆婆更老了,沒有拐杖都走不了路。玳孤讓老婆婆去富甲一方的員外家提親,娶員外家的漂亮女兒作媳婦來服侍她老人家。幾經(jīng)周折,玳孤完成了在員外看來一個蛙人根本無法做到的幾大刁鉆任務(wù),雖然百般不情愿,但還是守信地把女兒阿雅嫁給了玳孤。幾年后,玳孤阿雅生下一子一女,都健康漂亮。一天,阿雅和姐妹們?nèi)ペs邊邊場,回來告訴玳孤說,場上有個俊俏無比的后生,是自己從沒看到過的美男子,姑娘們爭著把自己的荷包塞給他,但他一個都不收。阿黛滔滔不絕地擺談,她沒說那俊俏后生看向她的眼神是多么多情,只說不曉得哪個姑娘有福氣嫁給這樣的男子。玳孤說,哈,有什么稀奇,我也看到了,誰的荷包他都不收,卻只向你索要繡花腰帶,不過你沒有,因為你早已送給我了,哈哈。

阿雅很奇怪,不知道自己的蛤蟆愛人什么時候跟去的,怎么在場似的一清二楚。

又一天,阿雅又和姐妹去趕邊邊場,同樣,又遇到了那個俊朗無比的后生。他和她們一起跳舞、對歌、打花鼓,讓每一個在場的小伙子都自愧不如而乖乖靠邊站,每一個在場的姑娘都心旌搖蕩。阿雅回來又興奮地講給玳孤聽,玳孤說,哈,不稀奇,我也看到了,他還偷偷地掐了你的腰桿,不過我不生氣,我的妻子本來就是人見人愛的。阿雅羞紅了臉,心里更加納悶。為了揭開謎底,阿雅再次告訴玳孤要去趕邊邊場,卻在半路悄悄折回,偷偷看到玳孤在山洞里像脫衣裳般褪下蛙皮,阿雅驚呆了,半晌動彈不得。那天,仍是唱歌、跳舞、打花鼓,仍是那個俊俏的后生,阿雅卻高興得掉下眼淚。

邊邊場散后,玳孤回到洞里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皮囊不見了,再三地向阿雅逼問、討要,阿黛才承認是自己藏了起來。玳孤帶著哭腔說,請你還給我吧,不然你就再也見不到我了!阿雅很開心,是啊,我再不想見到你丑陋的蛙樣了!說完就把皮囊悄悄丟進灶膛熊熊燃燒的火中,不一會兒便灰飛煙滅。玳孤捧著灰流如雨下,說,阿雅,你和孩子們好自為之吧,請幫忙照顧好婆婆,沒有蛙皮,我便得回去了。我原是天上的仙子,因為惹了罪過被貶成青蛙墮入凡塵,幸虧得阿婆相救才沒葬身蛇腹。我贖罪之后便悄悄藏身蛙皮來報答阿婆,現(xiàn)在已顯身,上天知道便要立即召我回去了。

蛤蟆王子的故事粗略地回憶完了,與格林童話的青蛙王子相比,我更喜歡阿媽的這個版本。格林童話的王子被詛咒成青蛙,獲得真愛之吻而重生;苗族的仙子想報恩甘愿丑陋,卻因愛人貪戀軀殼的愚蠢而離去。苗人的祖先多會編故事,經(jīng)得住歲月的輾壓,經(jīng)得住人心的琢磨,古老魔幻,永遠不老,兀自星子一般迷人。

責(zé)任編輯 哈 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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