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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不停地嘗試,我們艱難地活下去

2017-02-15 17:13劉璐王晶晶張薇
人物 2017年2期
關(guān)鍵詞:難民營

劉璐+王晶晶+張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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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7月,ISIS進入伊拉克并控制了伊拉克北部的城市摩蘇爾。那時,塞萬(Seivan M. Saliam)正在為一家?guī)鞝柕拢ň幷咦ⅲ褐袞|地區(qū)第四大民族,僅次于阿拉伯、土耳其和波斯民族,多信奉伊斯蘭教)新聞電視臺工作,她是一名攝影師。塞萬記得當時自己身邊好多雅茲迪(Yazidi)教的女性朋友會談?wù)撈鹉撤N擔心—雅茲迪人是否會被強迫信奉伊斯蘭教,被奴役,甚至被殺害。

雅茲迪人屬于庫爾德人的一小部分,信奉雅茲迪教派,是伊拉克的宗教少數(shù)派之一,總?cè)丝跀?shù)70萬左右,大多數(shù)分布于摩蘇爾以西約100公里的辛賈爾市。

雅茲迪教禁止教徒改宗或與外人通婚,2007年,一位雅茲迪女性和一位穆斯林男性私奔并改信伊斯蘭教之后,被族人投石虐殺而死。這一事件讓當?shù)氐淖诮毯兔褡迕苎杆偕?,同時引起了伊斯蘭極端分子—即ISIS的“圣戰(zhàn)分子”的瘋狂報復。2007年8月14日,伊拉克北部小鎮(zhèn)加哈坦尼亞郊外的雅茲迪教派聚居地遭到4輛載有炸彈的貨車的連環(huán)自殺式襲擊,幾百間平房瞬間被夷平,超過400名雅茲迪平民死亡,成為自2003年美伊戰(zhàn)爭以來最血腥的一次恐怖暴力襲擊。

2014年,ISIS的再度入侵,引起雅茲迪人的恐慌,塞萬的雅茲迪朋友們甚至開玩笑似的說:“我想知道到時候哪些穆斯林會來救我們,幫助我們脫離奴隸制?!比f記得她當時笑了,她告訴《人物》記者,她覺得這根本就是一個玩笑,“奴隸制是過去的事情,不屬于現(xiàn)在這個時代?!?/p>

可讓人意外的是,就在兩個星期之后,2014年8月,塞萬可以想象的最糟糕的情況就發(fā)生了,她在電視上看到,雅茲迪人都在匆忙逃向辛賈爾山,逃掉的人在山里被困了一個星期,沒有食物和水,很多老人和兒童因為饑餓死去。而沒逃掉的人就被ISIS直接殺掉,大多數(shù)被亂槍射死,少數(shù)人被軍刀斬首,或被斬斷手腳釘在十字架上殺死,或以繩索縊死,還有許多人被活埋,女孩們被俘虜,成為奴隸。聯(lián)合國人權(quán)報告指出,ISIS的行為可能會對雅茲迪人帶來種族滅絕的后果。

幾個月之后,逃掉的雅茲迪人才被庫爾德斯坦自治區(qū)的軍隊(編者注:即佩什梅格,Pesmerge,由伊拉克庫爾德斯坦總統(tǒng)領(lǐng)導,職責是保衛(wèi)庫爾德地區(qū)的國土、人民和機構(gòu))救出來,并被帶到了庫爾德斯坦地區(qū)的營地,有了一個新的庇護處。被囚禁的雅茲迪女性,一小部分逃了出來。但很多人的家屬仍然被ISIS囚禁,下落不明。“我知道有一些人在阿勒頗(編者注:敘利亞北部城市)艱難地活下去,我也知道會重新幸運起來。我們不停嘗試,直到有人來幫助我們。我們最后逃出來了,但直到現(xiàn)在我都沒有我叔叔、堂兄和哥哥們的消息?!币晃惶用揑SIS囚禁的雅茲迪姑娘說。

作為攝影師,同時作為一個庫爾德人,塞萬決定拿起自己的相機去記錄這些雅茲迪人的故事。在這個過程中,她聽到很多被ISIS捕獲的女孩的家人講述的悲傷故事。幾個月之后,她知道這些被俘虜?shù)呐⒄鸩皆O(shè)法逃脫出來,她決定與她們會面,直接和她們進行談話。

從2015年6月開始,塞萬一直在接觸和拍攝這些被囚禁過的雅茲迪女性,大多數(shù)時候,女孩們都很不安,她們的生活已經(jīng)被毀掉了,最不希望做的事情就是被拍攝下來?!斑@些女孩面對過世界上最殘酷的人,要采訪她們,談?wù)撍齻兘?jīng)歷了什么,真的很難?!比f告訴《人物》記者。但作為一個女性,同時作為一個庫爾德人,塞萬的身份讓這些女孩們稍微放下一些戒備,對她敞開心扉。

每一次拍攝之前,塞萬都讓這些女孩們穿上白色的衣服,這是純潔的象征,也是雅茲迪宗教的色彩,正好與ISIS的黑色相反。

塞萬聽女孩們講述自己的故事,內(nèi)心又復雜又沉重。塞萬在穆斯林家庭長大,她從來沒有想到有什么信念會對狂熱者們有這樣的影響,導致他們的行為如此野蠻?!斑@場災難發(fā)生在21世紀,是人類的恥辱,是當代歷史上的一個黑點。”塞萬告訴《人物》記者,而女性作為其中的受害者,不僅是作為人類個體受到侵犯,更是作為宗教少數(shù)群體、作為女性,在承受著更深層次的苦難。塞萬對受害者們既同情,又敬佩,她認為她們擁有面對暴行的耐心、勇敢和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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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拉和納斯瑪是塞萬的兩位拍攝對象,她們經(jīng)歷過類似的遭遇。ISIS來的那天,ISIS的戰(zhàn)士把被俘的男人和女人分開,女人們被關(guān)到屋子里,不久后她們就聽到接連不斷的槍聲,“我們想他們一定是在射殺什么動物”,納斯瑪說,“可是完全沒想到他們是把我們的男人全都殺了?!?/p>

在辛賈爾,最糟糕的事情就是殺戮,18歲的阿麥告訴塞萬,“街上到處都是尸體”。

屠殺之后,ISIS會把年輕的女孩和年老的女人分開,年輕的被帶到別的地方,至于老的,“我不知道他們會對老的做什么,我不知道我的媽媽怎么樣了?!奔{斯瑪說。

梅莎的母親曾試圖和女兒一起被帶走,但ISIS的戰(zhàn)士用槍背狠狠打了她,她摔倒在地,和女兒分開了。

被帶走的女孩們大都擁有相似的命運。她們被ISIS運到不同的地方,有時在敘利亞,有時在別的地方,都離家很遠。梅莎告訴塞萬,“他們(ISIS)告訴我們不要害怕,他們不會傷害我們。他們只是和政府有點矛盾,不是和普通民眾”,但女孩們在途中就遭到虐待甚至強奸。

ISIS強迫這些女孩改變信仰,成為伊斯蘭教教徒。有一次,一個穆斯林酋長來到梅莎和其他女孩面前,他手上拿著一本書,讓女孩們根據(jù)他的指示說一些話,他說這樣她們就成為穆斯林了。她們被強迫穿上黑色長袍,手被捆住,眼睛被蒙上。

再之后,女孩們就被放到專門的市場去賣掉。塞萬告訴《人物》記者,“大多數(shù)人都說,像牲畜一樣被買賣,是對她們最大的侮辱,給她們帶來了最大的傷害?!?/p>

梅莎被一個男人帶走,一開始,這個男人想除掉梅莎身上所有雅茲迪“成分”,他強迫她摘掉耳環(huán),脫掉衣服,以及去掉所有能代表雅茲迪民族和身份認同的東西。他還帶梅莎去和一些已經(jīng)被強迫與穆斯林男人結(jié)婚的雅茲迪女性一起生活,要求梅莎向她們學習。

回去之后,梅莎被這位“主人”要求為他的家里工作,她發(fā)現(xiàn)電視上總是在放宗教頻道,誦讀《可蘭經(jīng)》。梅莎抵抗過,除了面包和水,她從不吃其他食物。她3個月沒有洗澡,即使“主人”用槍桿打她,說如果不洗干凈就把她打死,但她知道一旦洗了澡,男人就會和她睡覺。

梅莎試過一次逃跑,在街上被一個ISIS的戰(zhàn)士發(fā)現(xiàn),又被送了回去。“主人”用電線狠狠地打了她一頓,然后給她3天時間考慮,如果不愿意老老實實地待在這兒,就把她賣到更壞的人手里。

讓梅莎意外的是,第二天,男人的妻子來了,她告訴梅莎,可以幫忙讓梅莎逃到附近的一個庫爾德人家里。后來她果真把梅莎帶到這個庫爾德人家里。她和這家人在一起住了5個月,直到她終于安排好和自己的父親在土耳其的邊境見面。這個庫爾德男人把自己女兒的身份證給了梅莎,并開車送她到邊境,梅莎終于得到解放。

能與塞萬見面的女孩大都有過這種幸運的時刻。大多數(shù)時候她們需要依靠自身的勇敢和毅力,但即便在被ISIS控制的城市中,也仍然有英雄愿意為這些女孩挺身而出?!耙恍┚仍藛T偽裝成ISIS,在開放的市場上買了女孩,然后幫助他們逃走,這些人是真正的英雄?!比f對《人物》記者說。

納斯瑪被俘虜了9個月,第一天晚上就被男人強奸并強迫結(jié)了婚,盡管他已經(jīng)有四個孩子了。男人帶著她到處跑,他在各地做炸藥的買賣,在幾個不同的城市,納斯瑪都看見他在地下埋地雷。每次只要他聽到有其他軍隊飛機的轟鳴聲,就把納斯瑪送到屋外站著,他認為對方如果看到有女人在那兒,就不會投炸彈下來。

在摩蘇爾的時候,納斯瑪覺得自己受不了了。雖然她很害怕,但還是穿上了黑長袍走到街上,上了一輛出租車,告訴司機自己正在試圖逃跑,乞求他幫助。“很幸運,他真的幫我了,他打了電話給我的哥哥”。

21歲的培拉在逃跑時也遇見了一位好心的出租車司機,她讓他帶她去土耳其邊境。路上他們被一輛ISIS的車逼停,司機幫培拉撒了謊,說她的叔叔出了點事故,他正帶著她去幫忙。ISIS放他們走了,培拉因此獲救。

這或許就是塞萬的朋友開的那個玩笑:“我想知道到時候哪些穆斯林會來救我們,幫助我們脫離奴隸制?!?/p>

奇跡總是伴隨著風險以微乎其微的概率發(fā)生,并不是所有人都這么幸運,很多時候,女孩們也遭受著來自普通人的惡意。28歲的羅巴被俘虜了10個月,和她在一起的還有3歲的小侄女。羅巴被賣了四次,最后一個“主人”要她成為真正的穆斯林,說只要和他睡覺,就能成為他的妻子,就能得到尊重,不再是一個奴隸。但“主人”的妻子卻對此表示反對,她不希望和人分享自己的丈夫,這讓她抓狂。羅巴的小侄女不會說阿拉伯語,“女主人”就把辣椒塞到小侄女嘴里,把她鎖進房間,不給她水,打她,一周都不允許羅巴給小侄女換尿布。

在塞萬看來,無論是梅莎遇到的幫助她的“女主人”,還是羅巴遇見的虐待她的“女主人”,其實是同一種情況,就是妻子都不愿和女孩們分享自己的丈夫,但采取的方式不同,“在許多情況下,恐怖分子的妻子試圖幫助受害者是因為憐憫、善良或嫉妒”,塞萬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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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逃離ISIS的雅茲迪人中,約有1000人被送到德國進行康復治療,其他大多數(shù)在伊拉克的難民營。聯(lián)合國難民署親善大使安吉麗娜·朱莉曾在難民營探訪過這些被救的雅茲迪人,一個4歲的小女孩告訴朱莉,她親眼看見自己的爸爸被恐怖分子殺掉,雖然已經(jīng)身處難民營,但“每晚都睡不著,我經(jīng)常想起爸爸,真的很想念他,他總在我腦海里”。

最為人所知的逃脫者是納迪亞·穆拉德,她生于1993年,2014年8月被ISIS俘虜時剛好21歲。和很多雅茲迪女性一樣,她也經(jīng)歷了家人被殺害、自己被囚禁、最后成為性奴。被囚禁3個月之后,納迪亞成功脫離ISIS的掌控,前往德國斯圖加特避難。此后,納迪亞成為一名人權(quán)活動人士,2016年9月,她被任命為首位聯(lián)合國人口販賣幸存者尊嚴親善大使。同年10月,她先后獲得了歐洲委員會瓦茨拉夫·哈維爾人權(quán)獎與歐洲議會薩哈羅夫獎,此前獲得該獎的女性包括昂山素季、馬拉拉·尤薩夫扎伊。納迪亞的巡回演講讓國際社會越來越關(guān)注到雅茲迪人的遭遇,目前仍有3000多名雅茲迪女性遭受著奴役。

對于身處難民營的“幸運者”來說,悲劇和苦難也并沒有結(jié)束。他們沒有工作,沒有收入,更嚴重的是,他們的村莊仍然被ISIS占領(lǐng)著,到底該離開這片承載他們歷史和信仰的土地,或是留下來重建家園,人們感到迷茫。一位身在難民營的僧人巴巴·查維西(Baba Chawish)說:“庫爾徳斯坦是我們的家,我們的宗教中心在此地,我們的生活在此地,這里是雅茲迪族人誕生的地方。如果雅茲迪人離開家園,這對他們和他們的信仰都不好,但如果沒有足夠的保護,我們又有什么理由叫大家留下來呢?”

在塞萬看來,只要戰(zhàn)爭還未停止,雅茲迪女性的苦難就不會結(jié)束。她們承受著生理和心理的雙重創(chuàng)傷。一部分雅茲迪姑娘逃出來后被送到德國接受心理治療,還有一些留在難民營里。國際組織試圖幫助她們,但這些努力還遠遠不夠,塞萬聽說,一些女孩在難民營里自殺了。她能做的就是持續(xù)進行著她的拍攝項目,記錄那些經(jīng)歷苦難而依然勇敢堅定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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