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屋/文 潘婧/圖
拉回遠去的月亮
小木屋/文 潘婧/圖
一
這是地球最后一個有月亮的晚上。
月明如豆。它的光亮已經(jīng)遠比周圍的星星暗了許多。如果地球上有年輕人,他們一定不會叫它月亮,因為它與“亮”相去甚遠。
據(jù)天文學家推算,月球將于今晚徹底消失在地球人的視線里。地球上老一輩的人都知道,以遠在別的星球上生存的子孫的科技能力,是可以把遠去的月亮拉回來的。但老人們認為子孫不會那么做,地球只是他們荒蕪的老家。而且,在可以預見的將來,地球還會變成徹底荒敗的星球,像一粒宇宙中的垃圾,他們看不出有什么拯救的價值。
陶馬克走出一棟500米高的舊大樓,不遠處就是海市的市民廣場。據(jù)史料記載,市民廣場在幾百年前是一個繁華的地方,那里有音樂廳、圖書館、購書中心、現(xiàn)代藝術中心、博物館、政府辦公大樓?,F(xiàn)在,這些建筑中的多數(shù)已經(jīng)消失在廣漠的時間里了,有的雖然沒有徹底消失,但也已經(jīng)被時間的銼刀銼得破敗不堪了。市民廣場的很多地方是野草的王國,連連接陶馬克走出的這棟樓與市民廣場的路兩邊都瘋狂地長著一米多高的草。陶馬克還是喜歡去市民廣場,他一邊走一邊想象著當初的繁華——俯仰的草是涌動的人群,吹過的風是喧嘩的人語。
夕陽西沉。
風在荒蕪的高樓之間游蕩,有時它還低吼幾聲,好像是為陶馬克壯膽。陶馬克走了好一會兒才走出那棟舊大樓投下的影子。他邊走邊用手里的拐杖撥著路兩邊的雜草。雜草又高又濕,里面經(jīng)常有蛇蟲出沒。
陶馬克在高高低低的草叢里沙沙地走了半小時,沒碰到一個人。夕陽又低下去了一些,微冷,風一股股地從那些破舊無人的大樓里竄出來趁火打劫,還掀翻了一片一片的草。陶馬克打了個冷戰(zhàn)。幾百年前這里可不是這樣的。那時海市是一座有2 000多萬人口的城市,反射著金屬光澤的大樓里、筆直的街道上,到處是匆匆行走的年輕人。
100年前地球資源開始枯竭,極端氣候間歇性地發(fā)作,人類的生存環(huán)境惡化,聯(lián)合國太空署恰好在宇宙中發(fā)現(xiàn)了一顆比地球大幾倍的宜居星球,便決定全球大移民。在接下來的100年里,地球上的大多數(shù)居民移民去了那個新的家園。陶馬克也想過移民新星球,但長時間太空旅行對身體有一些要求,他老了,只得留下來。還有些人留下來不是因為身體,而是因為他們舍不得離開地球。這3億多位留下來的老人已經(jīng)沒有了嚴格意義上的國家。他們中的很多人都可以獨立駕駛極超音速飛行器,如果愿意,他們可以在一小時之內從M國到海市。他們飛那么遠,只是為了排遣一下地球曠世的寂寞,和熟悉的老朋友喝杯咖啡,回憶一下地球大移民前的景象?;貞浵褚环N新型的傳播病毒,在幾年時間里,3億多位地球留守老人中的大多數(shù)患上了傷感癥。他們建立了一個全球性的網(wǎng)站,專門對遙遠的那個地球人新家園開放。他們給網(wǎng)站起了一個名字,叫“地球老家”。
陶馬克的手機響了。是“地球老家”發(fā)來的信息。
“今晚,地球上將最后一次看見月亮。月下的浪漫將成為最美的絕響。今晚之后,月亮不會再在柳梢頭見證愛情,二十四橋的明月夜也會成為傳說。讓我們目送月亮離去吧,此后,月亮對地球的眷戀將成為我們收藏的她的最后的容顏?!?/p>
陶馬克決定邀請好友一起來守候這最后一個有月亮的晚上。
二
陶馬克返回那棟破舊的大樓,泡好茶。他坐在落地窗前,看了一下表,準備迎接他的兩位朋友。對面舊大樓外表的玻璃幕墻已經(jīng)脫落了很多,像一個衣衫襤褸的流浪者。很多房間沒有人住,窗戶是黑的,像沒有眼珠的眼眶。陶馬克收回了目光,又看了一下手表。
兩道光焰閃過,H國的蘿芙娜和M國的羅麗莎到了。
“喂,陶馬克,你不在嗎?”
“我不正在說話嗎?”
“我們就在你房間。”
“哦,對不起。忘了告訴你們,我不在48樓了,我搬到72樓了。上周才搬的。你們上來吧,這里離月亮更近,哈哈哈。”
蘿芙娜和羅麗莎對陶馬克的行為并不感到吃驚。地球上絕大部分建筑是空的,每個人完全可以根據(jù)自己的喜好自由搬遷。她們自己也是隔一段時間換一個地方,換一個口味。
寒暄過后,他們坐在落地大窗前的椅子上,將目光對準東方的夜空。
月亮沒有出現(xiàn)。
他們看了一下表,晚上7:30。按照歷史上的說法,這個夜晚應該是一個月圓之夜,這個時間應該是圓月初升??涩F(xiàn)在,月亮遲遲不出來。
“月亮不會忘了出來吧?”陶馬克想調節(jié)一下凝重的氣氛。
“也許月亮提前走了?”
“天文學家的計算有時候也會出錯的?!?/p>
陶馬克的心沉了一下。
他拿出三臺高倍望遠鏡。
“找到了!”
“我也找到了!”
“老天,怎么一天不見就成了小豆子?”
陶馬克昨天晚上看到的月亮比這大多了,起碼有花生粒那么大。
陶馬克以前是搞天文工作的,但宇宙的變化他越來越搞不懂。他是支持宇宙爆炸理論的。根據(jù)這個理論,月球會以每年幾厘米的速度離開地球。以這個速度計算,月球消失在地球人視線里的時間點將會遙遠得讓人懶得去想。但從幾十年前開始,月球發(fā)了瘋般地離地球而去,就像一對厭惡對方的夫妻,說分手扭頭就走。到今天,月球就要完全脫離地球人的視野了。這又是什么理論?沒有人能解釋得明白。也許,解釋宇宙本身就是一種荒唐行為?
蘿芙娜找月亮找得眼睛痛。她放下望遠鏡,啜了一口茶,輕輕地哼唱起來。一開始是她自己,唱了兩句后,羅麗莎、陶馬克也加進來。他們一邊唱一邊沉入月光下各自童年的爛漫和年輕的浪漫。
月亮照耀地球的歷史在他們眼前畫上了句號。以后地球上人們的生活里將永遠不會有月亮了。
三
三個月后,陶馬克收到蘿芙娜和羅麗莎的信息。她們說她們再也無法忍受沒有月光的晚上了。她們想聯(lián)合地球上所有的老人,給移民星球上的子孫們發(fā)一封信,讓他們用他們掌握的技術,把月亮給拉回來。陶馬克立即加入了她們。
這是一封奇特的信。信分三個部分。
第一部分是各個國家關于月亮的詩和美麗的傳說;第二部分是各個國家的現(xiàn)狀;第三部分是地球老人的請求。
發(fā)信地址是“地球老家”。
移民星球上各國領導人為給地球拉回月亮的經(jīng)費爭吵不休。半年過去了,拉回月亮的行動還沒見影子。有的領導人甚至私下發(fā)動移民星球上成長起來的一部分人反對拉回月亮的計劃。
地球留守老人由羅麗莎召集,在帝國大廈策劃一個新的行動。行動的具體內容是,借助“地球老家”網(wǎng)站,持續(xù)向那顆星球推送關于月亮的詩詞。每個國家選兩首最有代表性的詩詞,選一位老人誦讀。
活動持續(xù)了幾個月。
陶馬克代表Z國,是最后一個誦讀的。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陶馬克還沒讀完,移民星球上的聯(lián)合國發(fā)來了信息,他們達成了拉回月亮的費用分攤協(xié)議,行動馬上開始。
地球上的留守老人老淚縱橫。
根據(jù)移民星球上的人掌握的技術,拉回月亮是一件不容易但也并非完全不可能的事。他們在月球背著地球的一面裝了足夠數(shù)量足夠推力的最新式推進器,然后,在多顆小行星上安了地球和月球全景動態(tài)監(jiān)控器,隨時根據(jù)地球運行的軌跡調整推進方向和力度。
幾個月后,地球上的人終于又可以用肉眼看到月亮了。
按這個速度,用不了半年,地球上的人又可以看到幾百年前的那個月亮了。陶馬克與移民星球建立了實時聯(lián)系,經(jīng)過推算,他認為Z國的農歷八月十五晚上,月亮就可以到達它原來的軌道。更巧的是,月亮到達正常軌道的時間恰好是海市時間晚上7:30,也就是說,八月十五晚上,在Z國,可以看到回歸月亮的第一次升起。那時,人們就可以看到與詩人眼里完全一樣的月亮了。
陶馬克把這個消息發(fā)出去,全球有留守老人的地方都沸騰了。Z國很多廢棄的城市又煥發(fā)了活力,比如海市的街道、高樓都又顯示出熱鬧繁華——地球上各國的留守老人都要來Z國見證月亮完全回歸的那個時刻。
四
那個時刻來了。
陶馬克站在72樓的落地窗前,眼望東方的夜空,等待著月亮的出世。遠遠近近的高樓上、街道上,擠滿了翹首以待的人。
陶馬克在落地窗前走來走去,胸腔里那顆跳了快100年的心臟像新生的一樣強勁有力。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全球共嬋娟?!?/p>
“改得好!”
陶馬克回頭,看到蘿芙娜和羅麗莎笑著走進來。
“歡迎……”
陶馬克的話還沒說完,幾道亮光劃過夜空。接著,有更多的亮光劃過,同時還伴隨著巨大的轟鳴聲。
陶馬克心里一驚:該不會出了什么意外吧?
蘿芙娜和羅麗莎的興奮也僵在臉上,她們和陶馬克一起擠在落地窗前,伸長了脖子看著亮光落下去的地方。
世界一片死寂,外面的黑仿佛就是一個巨大的陰謀。
陶馬克打開“地球老家”網(wǎng)頁。網(wǎng)頁彈出一幅滿屏的圖片:幽藍的天幕上一輪銀亮的滿月冉冉升起,下面滾動著一行亮閃閃的字——爺爺奶奶們,我們回來啦!
“他們回來了!”
“回來了!”
“他們和我們一起迎接月亮回家!”
陶馬克、蘿芙娜和羅麗莎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