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新全
在廣安鄉(xiāng)親們中,鄧小平與草鞋親的故事,廣為傳頌。
幺舅來渝串門
1950年春天,鄧小平的舅舅淡以興和繼母夏伯根來到重慶。警衛(wèi)員崔來儒立刻向正在開會的鄧小平悄悄報告:“政委,您舅舅和老娘從廣安老家來了?!编囆∑揭徽?,崔來儒繼續(xù)說:“要不要通知卓琳校長,叫她回來招呼一下?”鄧小平把手輕輕一揮:“不用了,告訴接待科安排他們在招待所住下?!薄安恍袇?,您那個舅舅等得有些不耐煩了,一個勁嚷嚷說大老遠趕來,肚子餓得咕咕叫呢……”“那就先安排把飯吃了?!薄八f還要喝酒,要吃香腸、老臘肉……”鄧小平不語,崔來儒急了:“政委,我給您提個醒,家鄉(xiāng)老輩子來了,您不陪陪?怕是失禮啰,人家要說閑話的……”鄧小平揮了揮手,又回到了會議上。
是夜,在鄧小平家里,淡以興酒氣悶頭坐在沙發(fā)上。鄧小平一回來,淡以興劈頭就問:“好哇,賢娃子,你當真當了大官,六親不認了!皇帝老子還有3個草鞋親嘛!”鄧小平苦笑:“舅舅?!薄斑€認得幺舅???你記得你的親娘老子不?”鄧小平答道:“記得?!钡耘d突然哭了起來,邊哭邊說:“我可憐的老姐姐啊……賢娃子,你曉不曉得,你走后不到7年,你媽就因為想你盼你惦記你,40歲出頭就死了。你那時還在法國,你是她的長子,她生前最疼你了,你想過她死前的心情沒有?她沒能見你一面,死不瞑目??!”
鄧小平的眼睛不禁濕潤了,“舅舅,我怎么能忘了生我養(yǎng)我的那片故土,怎么能忘記與舅舅一起上學,一起趕場,一起打碰錢、做游戲的童年?尤其是媽媽,離開她老人家30年了,這30年無論我走到哪里,慈母的形象魂牽夢繞地時常浮現(xiàn)在我眼前??!媽媽那么勤勞、善良、正直,那時爸爸常年在外,家中大小事務全靠她一個人負擔。她照料我們幾個子女和祖母,白天養(yǎng)蠶、繅絲、喂豬、做飯,夜里縫補漿洗,過度的勞累怎么不讓她老人家……今天兒子回來了,可媽媽你在哪里呀?記得離家那天,媽媽帶著弟弟妹妹送我一程又一程,一直送到五里墩。我拉著她的手,叫她別哭,告訴她我出去留洋,把書讀好了回來,將來在外面做事再回來接她……”
“還有爸爸,”鄧小平深情地繼續(xù)追憶著往事,“我要永遠感謝他老人家,他是個開明、有抱負的人,是他把我送上留法勤工儉學之路,從此改變了我一生的命運。1920年農(nóng)歷七月十二是我16歲生日,爸爸特地從廣安趕到重慶給我過生,為我送行,并捎上了一大包媽媽親自給我做的廣安牛肉干。記得我們?nèi)チ颂介T附近的一個小餐館,爸爸點了幾個好菜,可他拿起筷子就哭了,一口也吃不下。我‘撲咚一下跪在爸爸面前,含著淚水對爸爸說,我已經(jīng)長大成人了,我會牢記你的教誨,拼命學習,將來學成回國報答爸爸媽媽的養(yǎng)育之恩。第二天我就登上了法國聚福洋行的‘吉慶號客輪,起錨東下。那時已經(jīng)立秋了,秋風瑟瑟的碼頭擠滿了送行的親友,我看見爸爸不停地向我揮動手臂……還有,媽媽親手給我做的那包牛肉干,好沉好沉,我吃了一個多月,一直吃到了法國馬賽?!?/p>
鄧小平與淡以興甥舅倆只顧拉家常,竟忘記了一旁的夏伯根。近50歲的夏伯根身材高挑,衣衫整潔,腦后束著發(fā)結(jié),手里拎著包裹和竹籃,人很精神。她是嘉陵江上一位船工的女兒,勤勞善良、聰明能干,深得鄉(xiāng)鄰的愛戴。她雖然不懂政治,但是卻一心認準了共產(chǎn)黨好。女兒鄧先芙參加了地下黨的活動,有一次把華鎣山游擊隊的共產(chǎn)黨員領(lǐng)回了家,夏伯根二話不說,就把共產(chǎn)黨員藏了起來。重慶解放后,夏伯根聽說鄧小平回來了,十分高興。她拿起一把鎖把大門一關(guān),拎上一個小包裹,和鄧小平的幺舅淡以興一起來到了重慶。
這時淡以興急忙拉過夏伯根介紹說:“賢娃子,這就是你的后媽夏伯根,是她給你老子披麻戴孝送終的。你老子死后,你們這個家全靠她支撐起來,孤兒寡母不容易啊。她種田、織布、做飯樣樣會,為人爽快俠義,鄉(xiāng)親們沒有不夸的,都說你們鄧家有福氣?!?/p>
“舅舅,你別說了?!毕牟逶捔?,又轉(zhuǎn)過來對鄧小平說,“聽說你回來啰,想來看看你,沒有別的意思。”鄧小平聽到幺舅的話,看著眼前這位比自己只大幾歲的農(nóng)村婦女,激動地抓住夏伯根的手,眼里噙著淚水說:“留下來,我們一起生活,夏媽媽!今后我們給你養(yǎng)老!”一番話,聽得夏伯根淚流滿面。后來她一直和鄧家人生活在一起。十幾年后的“文化大革命”里,鄧小平被下放到江西勞動,夏伯根也沒有離開。當時鄧小平對卓琳說:“我們?nèi)齻€人都不能少,少了一個哪個都活不成?!毕牟c鄧家同甘共苦,一直到百年仙逝。
鄧小平回過頭看一眼淡以興,說:“舅舅,1939年鄧墾到延安曾經(jīng)跟我說,是你變賣家產(chǎn)資助他去延安的,后來,國民黨還因此通緝你,搞得你一家妻離子散,吃了很多苦頭。你到重慶來看我,我曉得也該給你在重慶謀個差事。但是,共產(chǎn)黨的差事不白給啊……”
淡以興苦笑了一下。夏伯根趕緊拉了拉他的衣角,淡以興也就不再說什么了。
在一旁玩耍的胖胖(鄧樸方)見大人們都不說話了。突然插了一句:“賢娃子?爸爸叫賢娃子?我怎么不知道啊?”淡以興也故意逗他,說:“你不知道的事情還多著呢。放暑假的時候,舅公接你回廣安老家去耍!”“說話算話?”“說話算話。希賢,過兩天我們就回廣安了。舅舅雖然沒的啥子本事,但是養(yǎng)活自己還沒得問題……”
“哪個是小平同志的舅舅,請到前面來割肉”
1976年初,一場“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在全國興起,鄧小平被第三次打倒。遠在數(shù)千里之外的廣安協(xié)興鄉(xiāng)偏僻小山村的淡以興聽到這個消息后一下子病倒了。
70多歲的老人在床上躺了七八天,只有老伴照顧著他。4月16日,廣安的天氣很好,風和日麗,老伴要他下床到外面去曬太陽,去活動活動身子骨。老實巴交、心地淳厚的淡以興慢慢走出院子。在一條小路上,他碰見好朋友金福生老人。金福生望望淡以興的氣色,說:“老淡,我好久沒有看見你出來走動了,不要慪氣,鄧大人吉人自有天相,打不倒的!走,去龍溪場散散心!”
淡以興嘆了口氣,看看天空,說:“我四肢無力,腳都拖不動,啷個去?”金福生說:“你是好久沒沾油葷了。這樣,我去龍溪街上給你找斤肉票,割點肉回去補補。”
兩位老人到了龍溪街上屠宰場,案桌前買肉的人已排了一長串。金福生叫淡以興把隊排著,自己去街上找肉票。淡以興剛排上隊不久,隊列里有認識老淡的,說:“那不是鄧大人的舅舅嗎?”這么一說,買肉的人都轉(zhuǎn)頭看淡以興。正在賣肉的屠工老張看見隊列里的騷動,又聽說是鄧小平的舅舅要買肉,便停下了手里的刀問:“哪個是鄧大人的舅舅?請到前面來割肉!”
淡以興老人雙手顫抖,心里緊張,沒敢上前。隊伍中幾位年輕人把淡以興推到案桌前。老張望望淡以興,對排隊的大人們大聲說:“鄧大人是為了咱們老百姓,被奸臣陷害,他的舅舅割點肉不算開后門吧?”群眾回答:“不算不算,給鄧大人舅舅割吧!”老張給老淡砍了2斤膘肥肉好的“寶肋”,可是淡老身上只有1元錢。淡老仍堅持只要1斤,硬要老張割去1斤,老張說:“你什么時候帶錢來補我就行了。”老張遞肉給淡以興老人時,說:“淡大爺,我們早就想給鄧大人去封信,叫他一定要堅強地活下去,我們怕他收不到。你是他舅舅,那幫奸臣再狠也狠不到拆鄧大人的私人信件,你告訴他,我們心里裝著他的!”淡以興捧著肉,顫抖著雙手走出人群,轉(zhuǎn)到房角,再也忍不住心酸,決堤般的淚水流了出來……
“嘎嘎(肥肉)都沒得幾坨”
1986年2月,鄧小平回成都過年,很想見見他的幺舅淡以興。2月10日,廣安縣委便把淡以興送到了成都。鄧小平見到幺舅,馬上與他握手:“幺舅,你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們兩個爬到其他人不敢爬的神道碑烏龜背上去,那些小鬼喊我們兩個是‘搗蛋鬼?”淡以興說:“咋個記不得?”鄧小平說:“好,好!幺舅記得就好。”
舅甥相見以后,免不了回憶童年和少年時代的往事,免不了談及幾十年的滄桑歲月。鄧小平說,花有重開時,人無再少年。我們都老了,兒時的美好時光僅成記憶了。
淡以興的老伴特別向鄧小平講到:1966年和1976年,鄧小平蒙難時,淡以興雖然受株連,在廣安受盡了苦,但他每次被殘酷批斗時都要把身板伸直,挺起胸膛,揚起頭說:“我們的小平打不倒!”
中午吃飯時,淡以興見餐桌上沒有幾樣菜,就撇著嘴說:“你當那么大的官兒,就吃這樣的菜呀,嘎嘎都沒得幾坨,你我都愛吃的廣安膀扣肉連影子都看不到?!编囆∑铰牶缶驼f:“那就添菜,再弄點嘎嘎來吃,至于膀扣肉,成都沒得人做。再說,我們都是80多歲的人了,多吃膀扣肉對身體也不好?!?/p>
幺舅看見餐桌上擺的紅顏色的酒,他說:“未必連廣安的奎閣酒那種白顏色的酒都沒得嗎?”鄧小平給他解釋,桌上擺的是紅葡萄酒,比奎閣酒貴得多,老年人應該多喝點這種酒。而幺舅喝習慣了的廣安奎閣酒一類白顏色的酒,則應該少喝一點。但小平考慮舅甥難得見一面,為了不掃幺舅的興,還是叫人拿了一小杯白酒來給幺舅喝。幺舅喝了一杯說不過癮,還要喝,一連喝了3杯,喊服務員再倒酒來。小平說不能再喝了,川劇里演的武松在景陽岡也是3碗不過岡。小平這一招還挺管用,因為對幺舅來說,川劇里的臺詞是“一句頂一萬句”,他也不再要白酒喝了。
1989年11月14日,淡以興因病重治療無效去世了。廣安縣委考慮淡以興和鄧小平同志的特殊關(guān)系,便將淡以興病逝的消息和住院治療的病因、治療過程通過地委、省委,報告了鄧小平辦公室。后來廣安縣委收到“鄧辦”轉(zhuǎn)達的小平同志的3句話:“知道了。”“規(guī)格夠高了。”“不再送什么了。”
這3句話都用了“了”,說明“少小離家”的鄧小平雖然已經(jīng)“鬢毛衰”,但又是真正的“鄉(xiāng)音未改”,鄉(xiāng)情依舊濃,因為地道的廣安鄉(xiāng)音,說話時是離不開用“了”的。
(作者單位:中共重慶市委黨史研究室)
(實習編輯:陳奡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