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明

1946年6月24日中午，南京中央軍人監(jiān)獄大門洞開，一支由四輛汽車組成的特別車隊依次駛出，一路警笛長鳴，風馳電掣直駛中華門外雨花臺刑場。擊斃四名死囚的槍聲，為這起驚動軍政部長陳誠、海軍副處長桂永清、軍統(tǒng)首腦戴笠、鄭介民的“海軍攬客斂財事件”畫上了句號……

私攬旅客

1945年12月31日，仍在重慶辦公的國民政府發(fā)布公告，宣布“中華民國”海軍總司令部解散，改設(shè)“軍事委員會軍政部海軍處”，任命陳誠為海軍處處長，桂永清任副處長，負責主持日常工作。

半個月后，桂永清前往海軍處視察。其座車駛經(jīng)大門外時，看見有老百姓在路邊跟幾個不知是海軍部還是首都警察廳的便衣指手畫腳地爭論什么，并未在意，座車一駛而過。等半小時后其座車出來時，外面已經(jīng)沒有人了。當時，桂永清并未在意，他沒有想到，他剛才所見的一幕中的那幾個老百姓跟接下來會被軍政部通令全軍的“海軍攬客斂財事件”的公開披露有著密切關(guān)系。

據(jù)當時報章報道，該事件的發(fā)生經(jīng)過如下——

抗戰(zhàn)爆發(fā)國民政府撤往陪都重慶后，淪陷區(qū)的大批商人、知識分子紛紛通過各種途徑前往山城。他們隨同國民政府在重慶一直待到抗戰(zhàn)勝利?？箲?zhàn)勝利后，這些當初的逃難者準備返回各自的家鄉(xiāng)，當時報章稱他們?yōu)椤斑€鄉(xiāng)階層”。于是，交通工具大成問題。大家的目標都明確：回鄉(xiāng)，方向路線也相同：從上江奔下江（指長江上游地區(qū)到中下游地區(qū)），交通工具大致上也一致：以船舶為主；時間則是越快越好?？墒?，重慶這邊的船舶特別是機動船是有限的，長江客運公司的客船船票別說平價了，就是翻幾倍價格的高價票也無法拿到。其他船只，大部分都給政府征用——政府也趕著還都搬家，接收去得早可以發(fā)財，去得晚那就只有殘羹剩飯了。所以，不論公家、私人的可以在長江中安全航行的船只，都被政府登記在冊，統(tǒng)一調(diào)派，政府機構(gòu)尚且不夠分配，還得排隊等候，哪里照顧得到私人乘客？如此，這些“還鄉(xiāng)階層”只好奉行“蝦有蝦路，蟹有蟹路”原則，就像當初逃難來渝一樣，各自尋找離開重慶的途徑。

可以想象，水上運輸這等緊張，各種機動船自然成了香饃饃。手中掌握哪怕些許船舶乘行權(quán)的主兒，紛紛乘機斂財，大到船長，小至水手，凡是有點兒法道可以夾帶貨物私捎乘客的，在收受一筆錢鈔后，都在干著“成人之美”的勾當。1945年12月22日，國民政府海軍總司令部下轄第三炮艇大隊的一艘名喚“威寧號”的炮艇，接到命令：三天后起航，拖帶鐵駁船一條，運送海軍總司令部的檔案、案卷前往南京。

這個命令使該艇艇長海軍少校李孟元大為興奮，因為他這些日子已經(jīng)被來自四面八方的夾帶貨物私捎旅客而斂財?shù)氖吕堑闷姘W難熬，一直指望“威寧號”趕快接受航行任務，那就可以發(fā)財了。現(xiàn)在，愿望實現(xiàn)了，自是高興不已。于是，李艇長與受命負責押送貨物的海軍總司令部科員王學海商量如何招攬私客。兩人商量下來，決定命炮手陳起富利用與鐵駁老大張鳳山的親戚關(guān)系，請張老大出面攬客。張鳳山人頭熟，當下放出風聲，立刻就有人前來聯(lián)系“搭乘”。

1945年12月25日，“威寧號”炮艇起航離渝時，攬搭的旅客數(shù)據(jù)《中央日報》報道如下：“該艇艇長李孟元，利用機會，攬搭旅客47名，每名收款二十萬元至三十七八萬元。該部科員王學海、該艇炮手陳起富、鐵駁老大張鳳山，亦乘機私帶旅客，多達36名，每人索款二十萬余元?！?/p>

出乎李孟元、王學海意外的是：臨起航前不到一小時，炮艇接到海軍總司令部通知：另有員兵42人隨行赴京（按：京，指國民政府首都南京）。這樣，鐵駁就已超載，炮艇艇長李孟元對此產(chǎn)生一種隱隱約約的擔憂：途中會不會發(fā)生事故？

安慶拋客

李孟元的擔心不無道理：起航后，鐵駁老大張鳳山就對他說，已經(jīng)超載了，炮艇航行速度不能過快，駕駛須特別小心，免得出事。

可是，盡管如此，“威寧號”還是“因載重過量，途中擱淺三天”。這樣麻煩就出現(xiàn)了：“威寧號”執(zhí)行的是軍事使命，海軍總司令部事先都是制訂計劃，并向上級單位軍政部申報備案的，計劃中對航程雖然考慮到客觀原因允許有適當彈性，但不可能耽擱時間過長，否則就跟同時段執(zhí)行同等使命的艦艇相比兩樣了，那就會引起上峰的注意。上峰馬上會聯(lián)想到“攬客超載”，如果來一個調(diào)查，還不是一查一個準？李孟元這樣想著，心里便暗自發(fā)慌，最后作出了一個決定：“威寧號”駛抵安徽省安慶市后，把私攬的那些旅客一個不留地趕下船，讓他們自行赴南京。

李孟元作出這樣一個決定，忘記或者說雖然沒有忘記但不肯做一樁事——退錢。你攬客時向人家“每名收款二十萬元至三十七八萬元”，說好是到南京的，現(xiàn)在只載到安慶，沒有履行約定的義務，那就應該把部分錢鈔還給人家?？墒?，李孟元沒有這樣做，也根本不顧旅客的強烈抗議，就把人家統(tǒng)統(tǒng)趕下船，讓他們“自行設(shè)法赴京”了。

這樣一來，一干旅客想不通了。他們在安慶碼頭上聚集一起，議論紛紛，氣憤不已，最后決定推派代表去南京向海軍當局反映這一情況。

這樣，“威寧號”繼續(xù)其航程，被趕下船的旅客則推派了三名代表用高價買了安慶赴南京的客輪船票去了南京。三代表到南京后，直接奔軍政部，那邊的接待官員聽說情況后說這事不大，你們直接去找海軍處反映就是了。他們于是又去海軍處，那邊內(nèi)部忙著鉤心斗角，根本沒有人出面接待他們。

之后接連幾天，三代表每天過去，卻總是被推諉和驅(qū)趕。這時，被炮艇拋在安慶的旅客中有部分人陸續(xù)到了南京，大家聚在一起討論此事，決定增加上訪人數(shù)。這天，他們來了七人，但照樣遭到拒絕。海軍處方面甚至還召來了便衣警察驅(qū)趕他們，爭執(zhí)中，桂永清的座車經(jīng)過，他們沒有注意到，以至于錯過了一個攔車告狀的機會。

這時，李孟元的炮艇早已到達南京，卸貨后還奉派跑了一趟上海運貨。他在海軍處有哥們，喝酒聚會時有人說起此事，李孟元哈哈大笑。可是，如果李艇長知道此刻旅客代表正在商量接下來要走的一步棋子的話，只怕就笑不出來了！

戴笠轉(zhuǎn)函

使“威寧號”拋客之事發(fā)酵繼而上升到“海軍第一案”而使李孟元艇長笑不出來的那位，是一個名叫黎思和的商人。黎思和，海南文昌人，時年五十掛零，早年曾旅居海外多年，1932年從海外歸來，在南京開了一家“思和堂”藥材批發(fā)行?？箲?zhàn)爆發(fā)后，他把藥材行從南京遷往武漢，又從武漢遷往重慶?？箲?zhàn)勝利后，用了三個月時間把重慶藥材行的藥材統(tǒng)統(tǒng)削價出售，這次通過與以前有過交往的鐵駁老大張鳳山的關(guān)系攜帶妻子搭乘由“威寧號”拖帶的鐵駁返回南京。和其他旅客一樣，行至安慶時他也被“威寧號”拋客。

黎思和兩天前剛從安慶返回南京，即跟之前大伙兒推派跟海軍方面投訴交涉要求退款的三代表聯(lián)系，了解交涉進展情況。得知海軍處根本不肯接觸，今天還請來便衣警察“維持秩序”的情況后，非常氣憤。黎思和是中產(chǎn)階級，于退款倒是并不如何在乎，他只不過是痛恨李孟元的“不守信用”，要討還公道而已?，F(xiàn)在見此事像是要不了了之的樣子，不禁著急了。反復思量后，決定動用一個從來沒有動用過的關(guān)系——軍統(tǒng)頭目鄭介民。

黎思和與鄭介民系同鄉(xiāng)、發(fā)小，后來同時秘密參加孫中山組織的“瓊崖民軍”。不久被軍閥察覺，緝捕甚急，遂與鄭介民等幾個學生骨干分子逃往馬來西亞謀生，這才分手。后來，鄭介民回國考入了黃埔軍校二期而漸漸發(fā)跡，黎思和走的則是經(jīng)商道路。黎1932年從海外到南京定居時，鄭介民已是復興社骨干、十三太保之一。兩人相見，鄭介民倒是仍念舊誼，讓黎思和有事跟他說，他定會相幫。后來黎思和到重慶經(jīng)營藥材批發(fā)時，鄭介民曾去看過他。不過，一直到這次黎思和出高價搭乘“威寧號”離渝，他一次也沒有找過鄭介民?，F(xiàn)在，黎思和想動用這層關(guān)系，通過鄭介民把此事反映給海軍。

當時，鄭介民作為“軍事調(diào)處執(zhí)行部”（簡稱“軍調(diào)部”）國民黨方面的代表之一，正在北平。黎思和打聽到軍調(diào)部在北平協(xié)和醫(yī)院辦公后，便給鄭介民發(fā)了一份電報。

鄭介民收到電報后，想幫忙，但當時的公開身份不便直接跟陳誠、桂永清打交道，而且陳、桂這等身份也不便派手下人去溝通。正好這時戴笠飛北平辦事，自然要跟一向被他看重的鄭介民見面。戴笠跟鄭介民關(guān)系非同一般，因此，兩人見面時鄭介民就把黎函讓戴笠過目。

國民黨內(nèi)向有“戴笠跟陳誠不睦”的傳聞，確否不知，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戴陳之間從未發(fā)生過公開矛盾沖突。所以戴笠對這件事的做法是：以他本人的名義，讓人把這封信改寫成一份轉(zhuǎn)告情況的公文材料，轉(zhuǎn)給陳誠。至于陳誠怎么處理，那是應該預見到的：會批給實際主持海軍工作的桂永清。桂在收到該公文后，應該不會袒護犯事軍官，會公開作出一個決定的。至于是什么內(nèi)容的決定，那戴笠就不關(guān)心了。

事態(tài)的發(fā)展果然如戴笠所料，陳誠收到以軍統(tǒng)局名義轉(zhuǎn)去的公文后，立刻轉(zhuǎn)給桂永清。于是，桂永清便以海軍處副處長的名義下令海軍軍法部對此事進行調(diào)查。

李孟元的厄運由此開始了。

判處死刑

對于海軍軍法部來說，這是主持海軍實際工作的桂永清上任后第一個親自指示要求調(diào)查的案子，所以不敢小覷，立刻成立了一個專門調(diào)查小組。

說來也巧，這個調(diào)查組的組長正好是李孟元的同鄉(xiāng)兼同學、少校軍法官朱至理。兩人的私交很好，一直有來往。所以，當朱至理接到命令、看了所附的材料后，不禁暗吃一驚。由于不知這件事的來頭，所以朱至理先不敢作出什么反應，立刻帶人開展調(diào)查。調(diào)查組僅僅跟黎思和等旅客代表蜻蜓點水式地稍一接觸，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朱至理尋思這事兒不大，海軍的艦艇船只別說現(xiàn)在了，即便是在抗戰(zhàn)勝利前，夾帶私貨、擅攬旅客還不是司空見慣的情況，整個海軍的哪條艦艇船只的長官敢說自己沒有夾帶過私貨擅攬過旅客？于是，他就向上司報告了初步調(diào)查到的情況，提出建議：把已經(jīng)返回重慶的李孟元停職傳訊，到南京來接受調(diào)查，聽候處理。這個建議其實隱藏著朱至理的私心：對方當事人在南京，讓李孟元到南京來，可以方便雙方私下和解，只要對方撤回投訴，那這案子也就可以撤銷了。

李孟元趕到南京時，對此事也根本不當一回事。抵達之后聽說軍法部調(diào)查組組長是朱至理，更是心定，不等朱至理與其聯(lián)系就主動去拜訪老鄉(xiāng)兼同學。朱至理呢，也沒當回事，說了說情況。

李孟元抵達南京拜訪朱至理屬于私人會見，并非屬于正式向軍法部報到聽候調(diào)查處理，那天又正是星期天，海軍處不辦公，所以朱至理也未曾公事公辦將其扣押，只是讓他把下榻的旅館地址留下，以便于傳喚。李孟元告辭時，朱至理給他出了個主意，說此事應當本著“解鈴還須系鈴人”路數(shù)善了，老兄你抓緊時間，今天就去找對方當事人談談，最好立刻了結(jié)了，明天我這里就趕緊把案子結(jié)了，徹底解決。

當天傍晚，李孟元按照朱至理提供的地址找到了黎思和。黎思和在“威寧號”上待了七八天，當然認識李艇長，當下見之大吃一驚，問：“李艇長你怎么知道我的地址的？”事后想來，如果李孟元當時對這個問題避而不談，先開個軟檔表示歉意，然后直截了當開門見山把愿意退款的想法向黎思和一說，估計黎思和也就差不多愿意歇菜了，畢竟人家一個國軍海軍少校哩！可是，李孟元平時牛慣了，況且又沒把這件事當成一塊會給自己造成滅頂之災的大石頭來看，所以還是照樣擺他的艇長架子，“傲然作答曰：‘本人不敢說手眼通天，但在南京朋友頗多，要打聽黎老板這樣一個生意人的地址還是易如反掌的！”“言罷，仰臉大笑不止?！?/p>

這下，黎思和惱火了，“當下起身擺手，問李艇長此番光臨孰公孰私？孰公，那你我去海軍處見面；孰私，敝人似覺不妥，不敢接觸?！薄八煜轮鹂土钜?！”

李孟元離開后，黎思和想想覺得不妥：我這地址沒跟別人說起過，只是留在給鄭介民的那封信上，海軍調(diào)查組那個朱姓組長是知道的，難道是姓朱的告訴李孟元的？這樣一想，心里就不踏實了，擔心李孟元會做出對他不利的事來，比如叫歹人過來弄點苦頭給他吃吃。黎思和越想越擔心，于是連夜寫了一封信，對李孟元驟然登門之事提出質(zhì)疑，詢問是否合法合條？這封信是寫給主持海軍的桂永清的，黎思和生怕官官相護，所以在信里還提到他跟鄭介民的關(guān)系，透露他曾致函鄭介民反映此事。

黎思和擔心這封信寄不到桂永清手里，于是就想了個辦法，前往南京雞鵝巷軍統(tǒng)原總部——當時，軍統(tǒng)局名義上的總部還在重慶，因為戴笠指令軍統(tǒng)總部須跟著國府、中央黨部一并還都（是1946年5月上旬還都南京的）——但那里早在1945年9月間已經(jīng)有特務在辦公了——要求警衛(wèi)轉(zhuǎn)交鄭介民。

這封信是怎么轉(zhuǎn)的不清楚，反正只隔了兩天，就有重新組建的調(diào)查組派員開車前來把黎思和接到海軍處，宣布奉命正式啟動對“攬客斂財案件”的調(diào)查，告知李孟元已被關(guān)押。并已行文上海、重慶逮捕王學海、陳起富和鐵駁老大張鳳山。

這個案子雖然苦主眾多，但因這些人在安慶被“威寧號”拋客而群情激憤決定推派代表向海軍總部告狀時給代表留下了聯(lián)系方式，所以調(diào)查組通過函調(diào)和面談的方式很容易地取到了證據(jù)。這時早已被捕的李孟元、王學海、陳起富、張鳳山四人也都如實作了供認。因此，該案于五月中旬就已結(jié)案。

1946年7月1日，國民政府宣布自即日起撤銷海軍處，重組海軍總司令部，由桂永清任代總司令。此事桂永清自己當然早已知道，可能是為向外界作一“廉正公明”的表示，他于6月23日在軍法部呈上的關(guān)于處置李孟元、王學海、陳起富、張鳳山四人的報告（軍法部意見是“李孟元處七年、王學海、陳起富各處五年、張鳳山處六年”）上打了大叉，批示：四犯一律死刑，立即執(zhí)行槍決！

如此，李孟元、王學海、陳起富、張鳳山就在次日中午被公開執(zhí)行死刑。當時包括《中央日報》在內(nèi)的多家報紙都以《利用職權(quán)攬客斂財 李孟元等昨槍決》等大號標題刊登了這樁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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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薛華 icexue032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