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懷宏
排 隊
我們在生活中都熟悉了排隊:先到者排在前面,自己不插隊,也不夾帶人。沒有這一要求,也就沒有了排隊。但能不能提出比這更高的要求呢?比方說,要求每個排隊者都先人后己,禮讓別人。這樣,每個排隊者就都既要主動讓比自己后到的人,也要反過來讓比自己先到的人,排隊者很快就要亂成一團。情景就像一部古代小說所寫的那樣,許多客人進屋來,互相拱手作揖,許久卻誰都不能落座,這樣無形中也就取消了排隊。排隊是一種秩序(order),社會的安排也是一種秩序。社會對其成員不提出一定的要求是不可能的,那就等于讓人們回復到以前的自然狀態(tài)中去,但如果提出過高的要求呢?比方說要求人人都克己無私,專門利人,我們在此且不談可行性問題,僅就秩序而言,似乎前景也不可取。
那么,一個人愿意把自己應得的權(quán)益讓給別人可不可以呢?當然可以,但是,首先這不能作為一種對所有排隊者的規(guī)則要求,而應是一件由他自己決定的事情,也就是說不能強迫,而只能自愿。真誠的禮讓者自然是令人敬佩的,但從人性、從歷史我們都可以得到可靠的信息:這樣的人永遠都不會太多,也許正是因此,他們才顯出自身努力的意義。然而,從整個社會來說,我們總還是需要排隊,需要排隊的秩序規(guī)則。
插 隊
有排隊就可能有插隊,故而在訂立規(guī)則時就應想到規(guī)則被破壞的可能性。訂立恰當?shù)囊?guī)則是一個方面,考慮規(guī)則可能遭到破壞的預防是另一個方面,這兩個方面要合起來才算完整。
想一想,我們平常是在什么情況下自己也容易插隊呢?一是在隊形很不明朗的時候,一是在插隊現(xiàn)象明顯增多的時候。當一個隊形非常清楚、明確地區(qū)別于其他隊形或不排隊者,并有頗長一段隊伍都保持這種形狀,也看不到有人插隊的時候,我想大多數(shù)人都會按規(guī)則排隊的。但當隊伍糾纏不清,隊形若有若無,排隊者若即若離,尤其是看到有人插隊:一個、兩個,當數(shù)目達到某一限度時,人們就可能由抱怨、憤怒轉(zhuǎn)到自己也一擁而上了,這就意味著排隊的解體。
那么,從中我們悟到了一點什么呢?防止插隊在觀念和心理方面的一個基本條件是什么呢?這就是:
第一,我們自己知道規(guī)則。
第二,我們知道別人也知道規(guī)則。
第三,我們還知道至少大多數(shù)人是遵循這規(guī)則的。
這最后一點最重要。雖然在一個社會中對基本規(guī)范的普遍領悟和對違反規(guī)范的察覺絕不可能像在日常排隊中那樣明顯,但道理是一樣的。
窗 口
我們到火車站去排隊購票,那里有各種各樣的窗口。有些窗口看來主要是技術(shù)性的,意在秩序,意在分流,或者是為了工作的方便,如短程車和長途車,往北的線路和往南的線路,臥票和坐票等。一個只想買坐票或市郊車客票的人如果要和買長途臥票的人一樣排長隊,未免有些冤枉,而專線窗口的設置也有助于提高發(fā)售客票的效率,人們對這些窗口看來不會有什么非議。還有些窗口則具有某種實質(zhì)意義,即對排隊者給予了區(qū)別對待,如外賓窗口、臺胞窗口、訂票窗口、憑軍人通行證或者學生證購買的窗口等。當看到這樣的窗口有的冷冷清清,有的擁擠如潮,就難免使人發(fā)生某些抱怨了。然而,這些窗口畢竟還是公開的,公開就意味著它們的設置必須提出某種理由,而在窗口里面也許還有暗中的交易,有不經(jīng)過窗口排隊就可得到票或被送票的。
由此想到有關窗口的幾則規(guī)則:
第一,設立由秩序和組織工作本身需要的不同窗口無疑是有必要的。
第二,設立一些區(qū)別對待排隊者的不同窗口也可能是需要的,但提出的理由必須站得住腳,能為大多數(shù)人所接受,其中不含有任何不合理的歧視與偏愛。
第三,需要禁止的是窗內(nèi)的秘密交易,這意味著所有人都要經(jīng)過窗口,沒有窗內(nèi)與窗外之別。
當然,排隊這種秩序畢竟是有些被動、消極的,如果有充足的供應,也許就不會有排隊了,而要達到充足的供應,就須談到另一種秩序——一種類似運動會競賽的那種秩序。
加 塞 兒
在排隊時,一個欲加塞兒者如果說服了隊伍中某一人同意他插入,這時,他要進入隊伍,就至少須和兩個人發(fā)生直接關系——他必須同時站到一個人后面,又站到另一個人前面。而我們都清楚,這時他必定是迅速和悄悄地站到同意他插入者的前面,而絕不會站到他的后面。
加塞兒者并不影響到同意者前面的人的權(quán)益。一般來說,這些前面的人對后面發(fā)生的事是冷淡的,他們簡直就不怎么往后看,緊挨著他們關系不大。
但加塞兒者無疑在某種程度上損害到了同意者后面幾乎每一個人的權(quán)益,然而,現(xiàn)在在這個加塞兒者與這些后面的人之間有了一個距離,有了一道屏障——即同意者本人。加塞兒者似乎并沒有直接損害到他們的權(quán)益,而且,這個同意者既是一道屏障,同時又還是一個榜樣,一種勸導:“你看,我的權(quán)益也受到了損害,我接受了這種損害,你們?yōu)槭裁床环滦?、不默認呢?”
現(xiàn)在的問題是:這種勸導是否正當呢?可不可以允許這種也放棄一點自我權(quán)益的對別人權(quán)益的侵犯呢?——當然,這種放棄還不徹底,徹底的話,同意者就必須自己退出隊伍,而讓加塞兒者站到自己的位置上。
而且,如果他只讓一個人站到他空出的位置上,這一行為無疑是可允許的,甚至是可贊揚的,因為這只損害到他自己的權(quán)益,并沒有損害到其他人的權(quán)益。
但如果他讓兩個或更多的人站到他的位置上呢?或者像前例所見,他并不走開,而讓那加塞兒者站到自己前面呢?
結(jié)論無疑應當是否定的,即這種事是不應當允許的,因為它不僅損害到同意者的權(quán)益,也損害到他人的權(quán)益,而同意者是沒有權(quán)利為他們做出選擇的。如果他代他們選擇,他也就損害到他們的權(quán)利了,且不談這種行為的泛濫有使隊形解體的危險。
然而,這一在排隊中如此一目了然的道理,在由社會制度結(jié)構(gòu)確定的生活中,是否也為我們所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