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美國外資投資委員會發(fā)布禁令,之后奧巴馬又簽署了總統(tǒng)令,以涉嫌威脅國家安全為由,禁止三一重工在美投資的一個風電項目。三一重工決定走美國的司法程序,為自己討一個公道。
2014年7月15日,持續(xù)了近兩年的“三一集團狀告奧巴馬和美國外資投資委員會一案”獲得了美國哥倫比亞特區(qū)聯(lián)邦上訴法院的勝訴裁決!這是美國外資投資委員會歷史上首次面臨嚴重的訴訟,也是美國政府歷史上第一次敗訴。
楊瀾:我想觀眾很想知道,獲得勝訴裁定的這天,你當時正在做什么,當時的情形是怎樣的?
向文波(三一重工總裁):這個我印象太深刻了,因為那天早上醒來,打開手機就看到一條短信,是美國公司的董事發(fā)給我的,說我們起訴奧巴馬和CFIUS(美國外資投資委員會)的官司在美國哥倫比亞巡回法庭獲勝了。當時我感到很突然,因為這個案子打了將近兩年時間,突然來了這么個喜訊,非常高興。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坐在被窩里瀏覽了一下這個短信,然后馬上把它濃縮成了一句話:“三一集團起訴奧巴馬在美國巡回法庭獲勝了?!本桶l(fā)了條微信??傮w來講,確實很高興,也很想在第一時間跟所有關心這件事情的人分享這個信息。
楊瀾:我看到在報道這個裁決的時候,中外媒體都用了“出乎意料”這四個字,為什么會出乎大家的意料,在你的意料之中嗎?
向文波:這個確實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是我知道這案子有勝訴的可能,我們的律師跟我講過,他對勝利很有信心。而對于普通大眾來講,這確實是個意想不到的事情。因為美國CFIUS這個機構(gòu)自成立以來,或者說自1950年美國的《國防生產(chǎn)法》頒布以來,還沒有一個外國公司挑戰(zhàn)CFIUS和美國總統(tǒng)的決定,這是第一。第二,因為1950年頒發(fā)的《國防生產(chǎn)法》第721條明確規(guī)定,CFIUS根據(jù)國家安全做出的裁決,是不受司法手續(xù)審查的。幾十年來,沒有人認為CFIUS和美國總統(tǒng)的法令是可以調(diào)整的。所以,不止中國人這么認為,連所有美國人都這么認為,這是個意想不到的效果。
楊瀾:是什么原因最終確定你們要啟動司法的程序?因為從過去的經(jīng)驗來說,我們從華為、聯(lián)想到中海油,都遇到過以國家安全和利益為理由,對他們的并購和投資做出否決這樣的案例,而他們大多數(shù)選擇了知難而退,或者做出某種妥協(xié)以后,繼續(xù)他們的業(yè)務。是什么促使你們最后下了決心去上訴呢?在這之前,有沒有試圖去妥協(xié)和調(diào)解過?
向文波:其實大家可能還不清楚,走到這一步是因為無路可走。此前,我們跟CFIUS之間并不是沒有交流和溝通,也溝通過、交流過,他們不講什么道理,就說就是這么回事兒,影響我們國家安全,必須把人員和設備都撤走。同時,這個項目還不能交易,并且移動設備這項工作不能讓中國人去做,必須要美國本地的公民去做,美國本地的移民還不行,必須有美國當?shù)爻錾C明的人才行。所以,這就搞得有點過火。
楊瀾:你當時在個人感情上能夠接受嗎?
向文波:根本不能接受,大家根本不清楚這是怎么回事兒。我們這樣投資,購買的不是一個企業(yè),而是一項投資許可。某種意義上,可能像我們認為是中國發(fā)改委的一個批文,而這個批文又是我們從一家希臘公司手中買過來的,而希臘公司在發(fā)這個批文的時候,又履行了所有法律手續(xù),包括美國軍方的許可,并且邊上已經(jīng)建了分廠,并且這個公司在希臘已經(jīng)履行了所有法律審核程序,有美國軍方的許可,可以在這里建。那么,所有的事情是發(fā)生在由希臘公司轉(zhuǎn)到中國公司以后。我們?nèi)恢毓ぷ约盒睦锸菦]鬼的,按照中國人的邏輯,既然我敢跟你對簿公堂,至少我是沒干壞事的。當時就是這么個情況。
楊瀾:是不是可以這樣說,三一重工在啟動司法程序的時候,就沒有把商業(yè)利益放在第一?
向文波:你真說對了,因為從三一重工利益本身來講,這個案子本身涉及的投資規(guī)模并不大。
楊瀾:600萬美元對于三一集團,是一個什么樣等級的投資呢?
向文波:我們上千億元的經(jīng)營規(guī)模,年利潤是100億元,像這樣一個企業(yè),600萬美元就是3600萬元人民幣,這相當于什么呢?可能就是我們一年全部員工工資的千分之一這種水平。盡管這個案子的規(guī)模不是很大,但影響極大,因為我們?nèi)患瘓F在美國的潛在利益很大,如果三一背上了這么個名聲,美國政府和公眾都認為三一是個說不清的公司,有算計的公司,那大家到底會怎么看這個公司呢?所以,某種意義上,我們不是為了經(jīng)濟的問題在打這場官司,而是為了聲譽。
楊瀾:對于你來說呢?你過去對于勝算的把握有多大?50%,60%?
向文波:這個真說不上,一開始很多人就談這個問題,有沒有機會,能不能勝訴。說老實話,我在媒體上也是這么說的,就是我認為過程比結(jié)果重要,因為結(jié)果無法預料。但我們希望通過這么一個動作,來告訴我們的社會和百姓,三一重工在美國風電項目上面,不存在任何危害美國國家安全的東西,這是第一個勝利。第二個勝利,大家都知道,CFIUS機構(gòu)過去做事完全是黑箱的。它對所有到美國投資的產(chǎn)品都是一個很大的障礙,不需要任何的理由(實際上也有很多外國企業(yè)有這樣的遭遇,不僅僅是中國企業(yè)),這樣,很多企業(yè)在美國的投資就止步于CFIUS安全審查。過去認為這是不可挑戰(zhàn)的,那么這次法律判決很明確,就是CFIUS在做出這種判決的時候,必須告訴對方當事人,你做出這種判決的依據(jù)是什么,你必須公開你的非保密信息。這一條很重要,就是說以后是有理講的,而不是說你說不行就不行了,是有地方說理的了。這就從根本上改變了美國CFIUS機構(gòu)做事的規(guī)則,這是了不起的,可以說在美國司法史上,也是一個里程碑的事件。
楊瀾:盡管三一集團已經(jīng)取得了實質(zhì)性的勝利,但同時人們也擔心冤冤相報,三一集團會不會因此受到美國方面的報復以及冷眼相看呢?
向文波:很多人會擔心,這樣做行不行,會不會遭到報復,等等。但說老實話,這是中國人的思維。美國有美國政府的硬性機制,它是三權分立的,實際上是互相制衡的一種體制。再說,在美國通過法律解決這些問題,也是非常能夠被大家普遍接受的一種方式。
楊瀾:當你提出上訴,而且最后把奧巴馬總統(tǒng)也加入到你的上訴對象之中時,國內(nèi)外有很多不同的理解。覺得三一為了這件事情,在博取媒體的眼球或者是炒作,覺得你把總統(tǒng)拉進來,使得整個案件變得更為復雜。你最初是怎么想的?
向文波:大家很愿意理解為這是一種炒作,其實它不是的,因為CFIUS做出的任何決定,是需要總統(tǒng)簽署的。你不起訴他,起訴誰呢?沒人會牽強附會地把他扯進來,你扯也扯不進來,美國總統(tǒng)是你想扯就能扯進來的嗎?
CFIUS將來就不能再說不行就不行,你可以問他,我為什么不行,這是第一。第二,如果他給不出理由,你就可以到法庭打官司,不用走三一這么復雜、這么長的路了。你可以上法庭去,美國CFIUS的官員或律師必須在法庭上當庭說明,我們做出這個判決的理由,就是非保密信息。還有一點,我也跟大家啰唆幾句,可能很多中國人這時候就會想,他講的這個是非保密信息,那他可以講,我這個是保密信息,我沒有必要跟你講。這在美國是不行的,因為美國律師在美國的地位是很特殊的,他不是簡單地辯,還代表法庭,他有法庭調(diào)查的權利。比如有些事你可以不跟我說,但有可能你要跟我的律師說。如果你不跟他說,我的律師可以調(diào)查出來。一旦確認你所說的信息是非保密信息,也作為保密信息在處理的話,那就不得了了。
楊瀾:那就有更大的責任了。
向文波:你這個人就有刑事責任了,你有藐視法庭之罪。
楊瀾:或者做偽證了。
向文波:會有偽證罪。所以克林頓跟萊溫斯基的事情,完全是他們兩個人的事情,說我沒必要否認,這不行的。一旦證明你存在做偽證,本來是一個民事訴訟的問題,就會變成刑事的問題。
楊瀾:甚至憲法的問題。
向文波:甚至憲法的問題。所以任何美國公民,都沒有膽量在這方面去冒險。所以我們這件事情一出,實際上就是美國的CFIUS必須把自己的規(guī)則梳理一下。
楊瀾:2006年的時候,你連續(xù)發(fā)了很多博客來評論,也是抨擊當時凱雷收購徐工集團的事件,你不僅公布了當時你們的競標價格,同時也發(fā)起了呼吁,比如不要讓國有資產(chǎn)被賤賣,比如產(chǎn)業(yè)安全問題,比如透明操作的問題,等等。所以,有人反過來就會說,向總,你當年也是用了關于國家安全和民族主義情緒的理由,來為自己爭得更加公平的商業(yè)利益。你怎樣來回應這樣一種指責呢?
向文波:這個問題問得很好,當時我為什么要干這件事情呢?其實,我覺得中國不能這么干,因為我們整體一個行業(yè)被外資收購了,尤其是裝備制造業(yè),中國作為一個制造大國,它確實是我們的立國之本,是我們的一個戰(zhàn)略性產(chǎn)業(yè)。你也知道,現(xiàn)在美國這個先進國家的先進的機床,是限制賣給中國人的。先進的武器到現(xiàn)在為止對中國也是有禁令的。那么,中國如果說沒有自己強大的制造業(yè),中國要實現(xiàn)復興或者強國之夢,是沒有希望的。
楊瀾:但人家也會說,你生產(chǎn)個推土機、大吊車,這有多少核心的機密和技術呢?
向文波:這就是不太了解情況。像這種工業(yè)技術,是可以隨時轉(zhuǎn)化為軍事技術的。比如挖掘機,它的動作和行走跟坦克是一模一樣的,只要把駕駛室變成坦克的炮管,就可以造坦克??梢哉f,一個月之內(nèi),我就可以造出坦克來,這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楊瀾:所以你是從國家利益的這個角度?
向文波:完全是從國家利益角度,并且,你也知道,那時候中國人根本就沒有什么國家安全的概念。怎么確立好開放和管制這種關聯(lián)性?我覺得我們肯定需要學習。完全管制是不行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個全球化的時代;完全開放也是不行的,畢竟我們還是有不同的利益主體,國與國之間,還有邊境,還有不同的競爭,完全開放是不行的。
楊瀾:所以國家的安全和開放的市場之間,一定要尋求一個平衡點,但關鍵要有一個法律可以去依據(jù),也要有它的公平性和透明性讓人信賴。
向文波:對。
楊瀾:結(jié)果是商務部也召開了聽證會,也進行了協(xié)調(diào),最后凱雷要出18億元人民幣收購,但收購的份額從過去的85%減到45%了。人家也會說,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不正是你調(diào)動了大眾輿論所取得的一個結(jié)果嗎?
向文波:沒錯,這是我想干的一件事兒。
楊瀾:所以大眾輿論是一把雙刃劍。
向文波:對,我也是不得已的選擇。其實,當時大眾輿論起了多少作用我不知道,我認為對這件事情的一些觀點得到了社會的認同,尤其是得到了國家一些部門的認可,否則光憑輿論或者大眾的觀點,要發(fā)生這么大的改變是不可想象的。
楊瀾:那么,這當中關注國家利益和綁架民族情緒之間的界限在什么地方?
向文波:我們?nèi)蛔约阂苍诟銍H化,民族主義不可能讓三一成為一個世界性企業(yè)。
楊瀾:為什么這樣講?
向文波:很顯然,因為如果不把自己完全看成是一個世界級的企業(yè),不把自身的發(fā)展與你所在國家的利益結(jié)合起來,你就不能成為他們中的一員,你要邁出這一步也是很難的。所以,我們到每一個地方去,人家都很自然地問你,你們到我們這里干嗎,你是不是對我們這里的石油感興趣,你對我們的資源感興趣,你對市場感興趣?那我們會告訴他,我們?yōu)槭裁醋鲞@個。
楊瀾:其實你恰恰要證明你是一個合格的企業(yè)公民,是能對當?shù)氐恼麄€發(fā)展帶來利益的。
向文波:中國企業(yè)家正好需要有這種思維。
楊瀾:你覺得現(xiàn)在這種思維是缺乏的嗎?
向文波:絕對缺乏,現(xiàn)在中國完全是以中國的眼光和中國的思維看這個世界,你在中國處理問題的方式,拿去處理國際化的問題,這是非常要命的。我們必須以世界的眼光看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