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薇
摘要:魏晉志怪小說的研究,在文體研究和文化研究方面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不少成果,而在對作者創(chuàng)作心理及所反映的社會意識方面,似乎關注不多。本文從對魏晉時期的社會環(huán)境及生存狀況分析入手,反向探尋不同階層的社會流行觀念在志怪小說作品中的影響與反映,從而縷析出創(chuàng)作者的文化心理背景及其創(chuàng)作訴求。
關鍵詞:魏晉志怪小說;創(chuàng)作心理
在魏晉歷史的不少時間中,社會急劇動蕩,政治經(jīng)濟失范,生存狀況惡劣,人的生命安全甚至得不到保障。在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面前,敏感的寒門庶士深刻地體會到生命的脆弱和生死的無常。他們在作品中借助靈異世界的幻象,反映現(xiàn)實,體認生命,凸顯當時的人的生存現(xiàn)狀及他們對理想生命模式的追求;而生活條件優(yōu)越、超越社會疾苦的門閥士族則表現(xiàn)出一種對生活品質(zhì)和格調(diào)的加倍關注,他們標新立異,修身養(yǎng)性,以特立獨行的魏晉風度為世人銘記。但在時代的陰影和歷史的洪流面前,不管是寒士還是名門,沒有人可以超越對前進、完善與永恒的渴望,這一內(nèi)在驅動力反映在志怪小說鬼怪仙道世界的奇幻想象和真誠表述上,成為了魏晉文學的一大風景。
一、政治黑暗、吏治腐敗的揭露
在這一歷史時期中,王朝更替頻繁?!罢实摹迸c“士無節(jié)操”成為一時的社會風氣。干寶《晉紀》說,“進仕者以茍得為貴,而鄙居正”。無論是朝廷命官還是地方官吏,大都只顧自己中飽私囊,唯利是圖。這樣的黑暗現(xiàn)實在當時文人的其他作品中是很少得到反映的,而在志怪小說的鬼故事中卻有多方面的揭示。
《搜神記》中記載的《徐泰夢》、《黑衣客》與《甄異傳》中的《張闿》三則故事就有這樣的共同特點:鬼吏在執(zhí)行公務中可以隨心所欲、徇私舞弊、草菅人命、張冠李戴,赦免“應死者”,隨便抓一個與“應死者”面目相似或同名的無辜者去頂數(shù)。鬼差接受應死者的賄賂和款待,便隨便找一個替身,回去竟然也能交差。這哪里是寫鬼世界,分明是現(xiàn)實世界的反映。
在《異苑·樂安章沈》的故事中,章沈原本命數(shù)已盡,已死數(shù)天,卻死而復生,因為天曹主者是其外兄,所以得免死。由此可見,只要朝中有人,即使犯了死罪最終也可逍遙法外。如果朝中無人,也不必驚慌,只要家中有錢就行。與章沈同被捕的還有一名女子,名秋英,見章沈得免,便將手腕上的金釧取下,托章沈送給主事者,結果也得免了。
《搜神記》中的《蔣濟亡兒》反映的又是另外的情形。蔣濟亡兒生時為卿相子孫,托父母的福蔭,享盡了富貴榮華。死后因生死異路,成了憔悴困苦的泰山伍佰。后借迎新君上任之際,托夢其母。讓他父親幫忙給尚在人世的新君打通關節(jié),于是得以繼續(xù)安逸享樂??梢姡硎澜缗c人世界竟是相通的,權勢顯赫者不但可以在陽世橫行不法,還可以將手伸到陰間去干預,社會腐敗達到了一種什么程度就可想而知了。
正是漢末以來的這種誕生在分裂戰(zhàn)亂和災禍橫生基礎上的黑暗年代,使人們過多地品嘗了生活的心酸,現(xiàn)實的無望,只能在精神上尋求慰藉和解脫。對現(xiàn)實社會極度的失望和不滿,使得魏晉人只能希冀從精神上找到出口,在苦難生活的夾縫中,他們必然要向往那種和平、舒適、輕松的生活狀態(tài),于是魏晉的小說家們,借助鬼神靈異的假象,使人們在玄妙奇幻的世界中得到解脫。
二、寒門庶士對婚姻自由的向往:人鬼戀情的自在自為
魏晉時代,濃重的門第觀念和森嚴的等級制度無時無處不摧殘和壓抑著廣大寒門庶士的身心,特別是在婚姻戀情方面。自曹魏設立九品中正制,社會等級極其森嚴,形成所謂“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的社會現(xiàn)實,就是在同一階級內(nèi)部也非常講究門第高下。這一點在《搜神記·申翼之》一篇有所反映:“廣陵盛道兒元嘉十四年亡,托孤女于婦弟申翼之服闋,翼之以其女嫁北鄉(xiāng)嚴齋息,寒門也,豐其禮賂始成,道兒忽室中怒曰:吾喘唾之氣,舉門戶以相托,何昧利忘義,結婚微族?翼大慌愧?!?/p>
貴族世家為維護高貴血統(tǒng),嚴禁與庶族通婚,這種風氣至六朝越演越烈,貴族與庶族之間通婚便被視為大逆不道。庶族男士們備受壓抑,因此在那個崇尚清談的時代,清流男士們坐在一起說民間瑣事,道陋巷微語之時,談論最多的應該是俊男怨女之類的緋聞及人鬼之戀的故事。在他們談論的故事中,男主人公多為落魄文人,生活窘迫,境遇堪憐,他們存在著對幸福生活的渴望和對愛情的強烈向往。飄然而至的女鬼姿色絕美,溫婉可人而令人心旌搖蕩,使得那些單身男子長期受壓抑地人性逐漸萌動,美滿的生活倏然而至,足以令人羨慕。
更令男主人公驚羨的是女鬼多是豪門貴族甚或帝王之后,而且往往自薦枕席,以身相許。于是一個落魄文人在現(xiàn)實中對高門望族的不滿和失落、艷羨和向往,都傾注在描繪人鬼婚戀故事中了。并在這唯我、虛幻的世界中獲得自身在現(xiàn)實生活中無法滿足的欲望,并改換門庭,顯親揚名,在一種白日夢中獲得一種心理平衡和象征的滿足,反映了寒門庶士的對自在自為的戀愛自由的向往,以及對圓滿、豐富的生命形式的渴求。
《搜神記》中的《漢談生》講述了一個典型的人鬼婚戀故事。談生“年四十,無婦”,常感心讀《詩經(jīng)》。夜半,有女子年可十五六,姿顏服飾,天下無雙,來就生為夫婦。乃言曰:‘我與人不同,勿以火照我也。三年之后,方可照耳。與為夫婦?!辈煌A級出身的談生和玉女,想在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中結合是完全不可能的。而在幻想的冥境之中,他們不但可以結合,而且睢陽玉女可以毫不顧忌封建觀念和門閥等級主動前往,化為鬼的形式與她的意中人結合。而令睢陽女畏懼的“火”,則成了等級制度和封建束縛的雛形,鮮明地映照出男女愛情不能自主的種種凄慘,以及他們對現(xiàn)實封建社會的漠視和不滿。
三、門閥士族對生活格調(diào)的注重:魏晉風度在鬼神世界的反映
志怪小說中還有對魏晉時期門閥士族的所謂名士風度的反映,不少志怪小說借用了鬼怪妖異、神話傳說等怪誕的形式來表現(xiàn)“清談”“雅量”“曠達”等時代風氣,這種反映可以說正是時代風氣的一種折射。
魏晉清談由漢末清議演變而來,當時名士往往以清談水平的高低來評價人的優(yōu)劣,特別西晉時期幾乎全被清談所籠罩,《文心雕龍·時序》:“自中朝貴玄,江左稱盛,因談余氣,流成文體”,可見清談盛行的情況。而在記載鬼神的志怪小說中,也可以曲折地解讀出清談風氣的狀況?!端焉裼洝肪硎死飳懹袕埲A與千年狐“談老莊之奧區(qū),披風雅之絕旨……華無不應聲屈滯”的故事;卷十則記載:“阮瞻,素執(zhí)無鬼論,世莫能難……聊談名理,客甚有才辯”。東晉時期名士與名僧相交游使得清談別開生面,《搜神后記》還載有反映佛教與清談的故事,卷六記沙門竹法師與王坦之 “周旋甚厚,每共論死生、罪福報應之事,茫昧難明”,于是兩人相約,誰先死的話,就把死后的情形告訴對方,一年以后,王坦之果然夢見法師來告訴他死的時間,并說罪福報應之事,均如生前所論,不久,王亦死去。
魏晉風度的另一表現(xiàn)是名士要有非凡的雅量和氣度,魯迅稱“吐屬則流于玄虛,舉止則故為疏放”就指名士的曠達氣度?!段褐尽は暮钚鳌罚骸靶窳亢霛?,臨斬東市,顏色不變,舉動自若。”即說他心地坦蕩,正氣凜然?!懂愒贰ぞ砹酚涊d:嵇康夜里在燈下彈琴,有一“顏色甚黑,單衣草帶”的鬼怪來恐嚇他,嵇康“熟視良久,乃吹火滅曰:‘恥與鬼魅爭光。”反映了嵇康從容縱肆、曠達任放的名士風度。
魏晉名士還有峻直與灑脫的個性,三國時禰衡和孔融等建安七子的重氣與暢情已為后來名士之曠達不羈、不守禮節(jié)開了風氣,至西晉不遵禮法的風氣更為嚴重?!恫┪镏尽ぞ砦濉酚杏涊d:近魏明帝時,河東有焦生者,裸而不衣,處火不焦,入水不凍。杜恕為太守,親所呼見,皆有實事。此外,最能體現(xiàn)魏晉名士怪誕行為的莫過于飲酒了,名士往往借飲酒來表示對社會現(xiàn)實的不滿,所謂“澆胸中塊壘”即指飲酒而言,《世說新語》這方面記載頗多,如“任誕”篇竹林七賢的“肆意酣暢”、劉伶病酒,甚至有“嘗經(jīng)三月不醒”者。
四、朝生暮死與須臾永恒:鬼怪仙道想象中的永恒渴望
魏晉嚴峻的社會現(xiàn)實使人們的生命倒懸于生死之間,他們連最基本的生存保障都難以獲得,更不用說壽終正寢了。正是在這個生死一線命若游絲的年代里,人們終日提心吊膽,時時警惕著生命的垂危,因此,人們寄希望于“長生”。生命和追求健康長壽是道教勸善成仙生命倫理的出發(fā)點,同時也是最終目的,道教徒向往自由逍遙的神仙生活,相信通過修道悟道及修養(yǎng)使生命得到升華,達到永恒。魏晉時期堪稱亂世,特殊的社會狀況,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使得長生思想迎合了人們特殊的心理要求,并直接影響了以長生為主題的志怪小說的創(chuàng)作?!端焉裼洝分械摹痘茨习斯?、《王道平》、《嫦娥奔月》、《偓佺采藥》、《彭祖七百歲》等都是其典型的代表。人們對長生的期盼在這類求仙成仙的志怪小說中得到不同程度的體現(xiàn)。這些故事是人們在極其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下,對生命能夠得以長生的心理愿望,它們有效地調(diào)和了關于長生與必死之間的矛盾,實現(xiàn)了生命的延續(xù),從而實現(xiàn)長生不老。
總之,這是最壞的時代,社會動蕩、政治失序給人們的生活帶來了極大的不穩(wěn)定感、不公正感和不安全感,人對現(xiàn)實生活以及自身價值產(chǎn)生了前所未有的懷疑;這也是最好的時代,對易逝的光陰和生命的關注終于讓人們開始重新反思存在與生命的價值及其意義,并且以各種方式采取行動,試圖超越生死、情愛和品性的種種束縛,以在朝生暮死的社會現(xiàn)實中實現(xiàn)須臾永恒的圓滿狀態(tài)。不論是藥與酒所代表的積極修煉和消極回避,還是對名聲這一超越個人和時代的榮譽的變態(tài)追求,抑或“文章,不朽之盛事”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這些最終都交匯在“因人而鬼神、神鬼亦為人”的神鬼世界想象中,既為魏晉創(chuàng)作者提供了一種超越現(xiàn)實、重新觀照生活的理由,也為魏晉小說家們講述自身的不幸人生和隱秘心事提供了一片絕佳的自由空間。我想,這正是小說故事的最重要價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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