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
在“華南第一峰”貓兒山南麓的廣西興安縣華江瑤族鄉(xiāng)一個叫千家寺的村落里,有一座保存完好的二層小樓。1934年,途經此地的紅軍留下了諸多標語,這座小樓也因此被當?shù)厝罕姺Q為“紅軍標語樓”。攝影/新華社記者 陸波岸
上午8時,太陽爬過井水門山頂。
李桂達抻了下卷起的褲腳,從門外挑一把長柄鐮刀,兩把掃帚,上了村口的石路。他這回沒下地,而是去了離家不遠的一處陵墓——在村里安立了82年的紅軍墓。
在廣西興安縣,湘江戰(zhàn)役后建起多座紅軍烈士陵園,每年數(shù)百萬人來此悼念。然而,在離興安縣城60公里外的華江鄉(xiāng)水埠村,一處葬著12名戰(zhàn)士的紅軍墓卻鮮有人知。
1934年11月,紅軍部隊渡過湘江,行軍途經李桂達所在的水埠村。在這里,紅軍先遣部隊遭到桂系民團及國民黨軍阻擊,不少戰(zhàn)士在戰(zhàn)斗中受傷、掉隊甚至犧牲。祖父輩曾告訴李桂達,紅軍墓就是他們在戰(zhàn)后從村邊“一根根骨頭撿回來的”,整整12人。
從紅軍墓立起來的那年起,水埠村的村民就多了一種身份——紅軍守陵人。逢年過節(jié)、草木榮枯之時,村民們總要來清掃、祭拜一番。
在67歲的李桂達的記憶里,村里家家戶戶的掃把都在紅軍墓前揮動過。
無名的紅軍墓
“一根根骨頭撿回來的”
沿著水埠村村口的石路走百米,山坳環(huán)抱,一水繞前。
山腳豁出一片碗口形的空地,水泥砌的墳墓于中,坐北朝南,綿延百里的六洞河打前流過。
李桂達說,這是村里最好的“風水地”,也算是村民當年能給戰(zhàn)死紅軍的最高“禮遇”。
墓在后,碑在前,三米見方,干凈平整。碑中間刻“革命烈士永垂不朽”八個紅字,旁書“一九三四年紅軍長征經過我地。陳玉春等十二位同志為了人民的翻身解放事業(yè)而英勇就義”。
除了墓碑上那顆褪了色的紅色五角星,這座紅軍墓看起來與遠處的村民家墓無異。
1934年11月27日,湘江戰(zhàn)役打響。中央紅軍在興安、灌陽等縣強渡湘江。紅軍部隊8萬余人與國民黨阻擊部隊激戰(zhàn)4天4夜,于12月1日凌晨成功過江。然而,渡江后的紅軍僅存3萬余人,損失慘重。
華江鄉(xiāng)村民陸志的父親劉華連是成功渡江的一名紅軍戰(zhàn)士,陸志告訴筆者,父親是“從戰(zhàn)友的尸體上爬過湘江的”。劉華連渡江后跟著部隊行軍北上,途經水埠村一帶時,被國民黨軍提前埋下的毒竹簽刺傷腳,掉隊被俘。
爺爺曾跟李桂達談起過這段歷史。
“一天夜里,渡江后的紅軍行軍時在村外與當?shù)孛駡F打起來了,犧牲的戰(zhàn)士遺體散落在山林里。”李桂達指著村西的道路,“戰(zhàn)斗平息后,我爺爺跟其他村民一起,趁夜把紅軍遺骸撿回來,整整12人?!睘榱瞬槐划?shù)氐刂骱兔駡F發(fā)現(xiàn),村民將戰(zhàn)士遺骸聚到一起就地掩埋,在墳前放一塊石頭,算是標記。
1966年,四清運動工作組與村民一道將紅軍墓移遷到現(xiàn)在的墓地,石墓石碑,以顯敬重。
據(jù)興安縣紅色文化研究會副會長陳興華多年前考證,當年有一位老村民在掩埋紅軍遺骸時,在一位戰(zhàn)士的衣兜里找到一張紅軍證,名為“陳玉春”,由此,這處埋葬著12位紅軍戰(zhàn)士的墓地便有了名字。
山村的守護
“村民把紅軍墓當親人墓”
從紅軍墓立起來的那年起,水埠村的村民就多了一種身份——紅軍守陵人。
南國九月,稻谷陸續(xù)收割,灌木卻仍在墓地周圍攀爬。李桂達抄起鐮刀,將探出來的灌木枝葉揮落。穿著藍色粗布衫和長褲,李桂達消瘦卻透著莊稼人獨有的蒼勁。
村民為何對紅軍墓如此優(yōu)待?李桂達說:“念紅軍的好?!?/p>
“父親常說,他小時候家里窮,是打土豪分田地的紅軍讓農民吃上了飽飯?!崩罟疬_說,“八山一水一分田的水埠村村民深懷感激,解放后,生活好過了,村民更念老紅軍的好?!?/p>
修整好枝葉后,李桂達拾起竹掃帚,將落葉掃成一堆,又換一把高粱稈編的小掃把來回清理。墳墓頂上稀疏著幾片落葉,李桂達伸出手去捏,他的手指關節(jié)明顯粗大,捏住一片葉子并不容易。
72歲的村民趙良國穿著一件土黃色的舊軍裝,他隔兩三個月就會去紅軍墓祭拜一下。在他的印象里,紅軍戰(zhàn)士紀律嚴明,不收村民一文一糧。
村民對紅軍的感念不止于此,興安縣紅色文化研究會副會長陳興華告訴筆者,在那個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水埠村成了紅軍民族政策最早的踐行地。
水埠村所在的華江瑤族鄉(xiāng),是興安縣唯一少數(shù)民族鄉(xiāng),眼下水埠村的瑤民仍占七成。1934年11月29日,紅軍政治部下發(fā)《關于瑤苗民族中工作的原則指示》,主張反對壓迫與剝削,漢民與瑤民平等,瑤民的事由瑤民自己決定,并在精神與物質上給他們實際的幫助。這對當?shù)亻L期受漢族軍閥、地主等剝削的瑤民來說無異于雪中送炭。
此后的82年里,紅軍墓在水埠村香火不息。
水埠村村支書鄧華德想起1977年的那場洪水,感嘆不已?!按遄颖淮笏土?,村民連夜撤離,搬回來時村民房內積滿淤泥、雜物。許多村民顧不上打掃,拿上工具就奔向紅軍墓,把那里清理得干干凈凈?!?/p>
鄧華德說,村民都把紅軍墓當親人的墓。
歷史的傳承
“孫子問我紅軍是誰”
掃完墓,李桂達來到石路邊,弓腰掐一束紫色的野花,又尋幾株粉色的搭上。小花束擺在碑前,扶正,退了兩步,深深鞠了一躬。
石墓前的石路,舊稱“五尺官道”,是村民進城、下地必經之路,在李桂達的印象里,村民路過時,都會主動上前清掃。每逢春節(jié)、中元節(jié)、清明節(jié),村民還會拿上蘋果、炸肉和自家磨的白豆腐擺在墓前。
16歲時,李桂達第一次站到紅軍墓前,那是紅軍墓遷移后的第一年。跟父輩不一樣的是,他可以隨時站到紅軍墓前大方祭拜。父親沒有對李桂達過多談起墓地的歷史,但老一輩在茶余飯后已經將這段歷史悄悄流傳。
廣西興安建有數(shù)處紅軍烈士陵園,每年前來悼念的人以百萬計。而水埠村的這座紅軍墓,還由村民們代代守護。如今,水埠村村民種上了山竹、百香果等經濟作物,年輕人經常進出往返,但回鄉(xiāng)時都會去紅軍墓看看。
紅軍的歷史越來越遠,但在水埠村的傳承似乎不會斷。
李桂達的兒子李毅如今是華江鄉(xiāng)派出所民警,年少時常隨父親去紅軍墓祭拜,如今每次回鄉(xiāng)依然會接過父親的掃把來到紅軍墓前。李桂達常常帶著放暑假的孫子在六洞河游泳。這條河在紅軍墓前流過,發(fā)源于華南第一峰貓兒山。七歲半的孫子識字不多,但每次都會拽著李桂達上岸看看紅軍墓。
李桂達指著紅軍墓前的石階說:“就坐在這兒,他問我‘紅軍是誰?我把碑文念給他聽,給他講述這段歷史。孫子聽得認真,每次回來,都會讓他爸爸買束花帶著,送到紅軍墓前?!?/p>
日頭漸高,李桂達跟筆者說起2016年清明,附近小學老師帶著學生們來紅軍墓祭拜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