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思+李大巍
政策制定者當然不能期望最優(yōu)稅收理論的研究者告訴他們在哪個收入水平采用多少稅率。最優(yōu)稅收模型作為一個簡化的模型,所反映的是最優(yōu)稅收政策安排的框架。
詹姆斯·莫里斯(James Mirrlees),1936年生于蘇格蘭的明尼加夫,與亞當·斯密是同鄉(xiāng),激勵理論的奠基者,因在信息經濟學理論領域做出了重大貢獻而獲得1996年諾貝爾經濟學獎。
有沒有十全十美的所得稅政策?應該是高收入者的稅率高,還是低收入者的稅率高?如何準確識別征稅對象?有沒有一個能促進社會健康發(fā)展或能將對社會的不良影響控制到最小的稅收政策?經濟學家們對這些問題進行了深入研究,莫里斯就是其中之一。
在經濟學中,稅收理論有三大支柱。第一大支柱是劍橋學派經濟學家庇古(Arthur Pigou)的“庇古稅”,主張使用稅收的方法迫使人們實現(xiàn)外部性的內部化,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環(huán)境污染稅。第二大支柱是另一位劍橋學派經濟學拉姆齊(Frank Ramsey)提出的“拉姆齊法則”,主張在政府不能征收定額稅的前提下,效率損失最小的條件是不同需求彈性的商品的邊際稅收負擔相等。第三大支柱就是莫里斯提出的“最優(yōu)所得稅理論”。最優(yōu)稅收政策必須考慮到公平與效率這兩個最重要的因素,最優(yōu)稅率實際上取決于效率和公平這兩個因素的相對重要程度。
莫里斯在模型中得出的一般結果包括:(1)邊際稅率應在0與1之間;(2)有最高所得的個人的邊際稅率為0;(3)如果具有最低所得的個人按最優(yōu)狀態(tài)工作,則他們面臨的邊際稅率應當為0。毫無疑問,第二點結論是最令人感到驚奇的。莫里斯說:“我必須承認,我預期對所得稅的分析結果是支持高稅率的,但結果恰恰相反?!?/p>
這一和直覺相反的結論的重要性在于,它表明最優(yōu)稅收函數(shù)不可能是累進性的,相反可能是接近線性的。如果每個人的邊際稅率均為50%,并獲得1萬英鎊的免稅額度,則收入為1萬英鎊的人群不用交所得稅,收入為2萬英鎊的人群的平均稅率為25%,收入為100萬英鎊的人群的平均稅率為49.5%。這就促使政府重新審視利用累進所得稅制來實現(xiàn)再分配的做法。要使得低收入者的社會福利函數(shù)最大化,未必需要通過對高收入者課重稅才能實現(xiàn)。亦或者說,讓高收入者承擔過高的邊際稅率,對高收入者的激勵將下降,其結果可能使低收入者的福利水平也下降;而讓較低收入人群承擔高一點的邊際稅率,反而會激勵低收入者工作的積極性。
莫里斯還在信息經濟學的研究基礎上驗證了上述結論。政府通常對個人能力并不了解,只能根據(jù)收入征稅,但如果對高收入人群征收高額的所得稅,有能力的人就會假裝能力很低,從而使自己得到好處。因此政府在面臨信息不對稱的情況下,需要設計一種激勵相容的最優(yōu)稅收體制。
基于對激勵的認識,莫里斯對再分配問題做了更為理性的闡述。人們可能對再分配的意義有所疑問,但粗略來看,他們仍有足夠理由認為從富人向窮人轉移財富是一種進步。他表示,這不是一個受歡迎的政策,如果推行完美的平等政策,工作的激勵就會被削弱。
近日,莫里斯在深圳就最優(yōu)稅收理論、稅收政策改革和不平等等問題接受了《中國經濟報告》記者的專訪。
最優(yōu)稅收理論
中國經濟報告:能否簡單介紹下你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的理論?
詹姆斯·莫里斯:我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的理論主要是稅收領域的研究。假設你認為收入均等是一個好主意,那么你可以通過征收高額的稅收來實現(xiàn)收入均等,但顯然結果是每個人都不想好好工作。我和我的合作者所研究的就是激勵出了什么問題。一個解釋的角度是信息不對稱。舉個簡單的例子,我們把各主體之間的各種交易活動都看成是契約,如果你與別人簽訂一項契約,約定你現(xiàn)在付款,并讓對方在幾年之后將交易的物品給你,那么顯然,問題不是你不確定能否相信對方,而是你不確定對方在幾年之后是否有能力完成交易。政府和納稅人之間就存在這個問題。政府希望征收某個特定稅種,最理想的做法是根據(jù)納稅人的賺錢能力征稅。根據(jù)納稅人實際收入征稅并不完全是一個糟糕的主意,但如果政府開始這樣做,你會發(fā)現(xiàn)人們在賺錢方面會表現(xiàn)得比原來差。也就是說,這種稅收體系下的政府和個人的契約出現(xiàn)了激勵問題。
在決定稅收體系時,政府必須考慮到自己對人們的實際能力不具有完全信息。政府所能獲得的信息是人們將做什么而不是能做什么。所以我針對這個問題構建了一個數(shù)學模型,我稱之為“最優(yōu)所得稅模型”。該模型旨在盡可能簡潔、準確地描述經濟中存在的激勵問題。后來我求出了模型的最優(yōu)解。
中國經濟報告:如何理解最優(yōu)所得稅模型的政策含義?
詹姆斯·莫里斯:一些學者說最優(yōu)所得稅模型中有一些假設條件明顯與實際情況不相符,比如邊際稅率有時接近100%,但我認為這些研究可以幫助我們更深刻地理解最優(yōu)稅收模型的運行模式以及對現(xiàn)實稅收制度的借鑒意義。也許有的模型的結果并不是政府想要的,但模型給出了如何實現(xiàn)扭曲程度最小的公平稅收和轉移支付體系的條件。政策制定者當然不能期望最優(yōu)稅收理論的研究者告訴他們在哪個收入水平采用多少稅率。最優(yōu)稅收模型作為一個簡化的模型,所反映的是最優(yōu)稅收政策安排的框架。
中國經濟報告:你怎么看稅收的合理性?
詹姆斯·莫里斯:稅收會減少人們的可支配收入,也會影響個人決策,比如勞動力供給。一方面,政府征收的稅收可以用于提供醫(yī)療、教育等公共服務;另一方面,由于累進的邊際稅率,人們可能會減少勞動供給,從而對勞動力市場造成扭曲。理論上這種扭曲可以通過向每個人收取定額稅來克服,收來的定額稅再用于為公共產品提供資金支持。然而上述體系存在明顯的缺陷:由于會對低收入者帶來較大負擔,定額稅通常被認為是不合理的,此外低收入者沒有理由為相對使用較少的公共產品支付相對高比重的稅。所以我們接受稅收具有再分配的性質。事實上,再分配稅收自然而然會引發(fā)社會不平等的問題。稅收和轉移支付體系是影響不平等問題的關鍵。盡管對于不平等的合理程度仍存在大量分歧,但一個共識是過大的收入差距會降低經濟增長并影響社會福利水平。因此,在最優(yōu)稅收框架中,我們將社會福利最大化作為目標。
中國經濟報告:有人質疑,既然人們繳納的稅收用于醫(yī)療、教育等有價值的政府公共支出,人們應該很樂意交稅,也就是說不存在激勵問題。但實際上我們看到的是人們并不愿意多交稅。你怎么解釋這一矛盾?
詹姆斯·莫里斯:我也希望看到人們愿意交稅。當然,我所做的大部分研究顯示,人們并不喜歡交稅,甚至有很大一部分人會對自己盡可能賺錢而感到失望,這意味著他們將不再支付應該繳納的稅收。我確實看到現(xiàn)實中高稅率導致很多人想辦法逃稅避稅。
其中一個原因是大多數(shù)國家當前稅收的總體水平相當高且仍在不斷上升。這是因為公共支出隨著醫(yī)療、教育越來越貴,而且在增加。但我關注的并不是大多數(shù)人所擔心的高邊際稅率,我認同人們將收入的很大一部分都交給了政府。我更關注的是為什么人們認為沒有從政府那里獲得相當?shù)墓伯a品,事實上他們應該是享受到了更好的福利。所以我想關鍵就在于,每個人所需要的基本公共產品不能放任人們自己購買,而是要讓每個人都可獲得。
稅收制度改革
中國經濟報告:一個好的稅收制度應該包括哪些關鍵要素?
詹姆斯·莫里斯:第一,稅收制度應與福利制度共同設計??傮w的稅收和福利制度應該是綠色和累進的,但不一定所有的稅種都是要綠色或累進的。各個稅收制度之間以及稅收制度和福利制度的配合非常重要。
第二,稅收制度應保持中立。由于稅收制度對人們類似的活動施加不同的稅率或稅種,必然會扭曲人們的行為,導致效率低下和逃稅。稅收的免責條款應謹慎設計并加以限制。
第三,盡可能有效地實現(xiàn)累進稅制。這意味著要依靠個人所得稅和福利來實現(xiàn)再分配,而不是低效地扭曲稅基。設計個人所得稅稅率表時應盡可能減少稅收制度對就業(yè)和收入的影響。
中國經濟報告:個人所得稅改革是財稅改革的一個關鍵環(huán)節(jié),而這項改革如何操作在各個國家爭議都很大。你對個人所得稅的征收有何建議?
詹姆斯·莫里斯:簡而言之,個人所得稅的稅率結構應該更加簡化。個人所得稅應該和當前的福利政策結合起來,使不同的人群根據(jù)收入等特征獲得合理的支持。此外, 55-70歲的退休人群以及學齡兒童的家長對工作的激勵特別敏感,稅收和福利體制應該強化對這類人群的激勵。
中國經濟報告:有人認為資本利得稅和所得稅構成了雙重征稅。你怎么看資本利得稅?
詹姆斯·莫里斯:首先,無風險或正?;貓蟮膬π顟撁舛悾善辟~戶和養(yǎng)老金賬戶應該征收資本利得稅。對于人們持有的其他風險資產,只有當回報高于正常水平時才應該征稅。
資本利得稅和所得稅都應該按全額征收。并且二者作為賺取的收入,應該適用相同的稅率表。對股息和資本收益征收的稅率應該有所降低,因為企業(yè)所得稅已經交納了一部分稅收。個人收入和各種形式的資本利得的邊際稅率應保持一致,這樣可以減少不同經濟活動的扭曲和逃稅的機會。
中國經濟報告:你怎么看房產稅改革?
詹姆斯·莫里斯:房產稅不屬于增值稅,它屬于印花土地稅,這是一種效率低下、設計有問題的交易稅種。房產稅也是一種地方稅。印花稅應該取消,同時地方稅也要改革。我們曾提出過改革地方稅時配套住房服務稅,這個稅種可以替代住房消費領域的增值稅。
中國經濟報告:與所得稅相比,增值稅受經濟起伏的影響更小,收入來源更加穩(wěn)定。因此從全球范圍來看,所得稅在逐漸降低,增值稅等間接稅有所擴大。你怎么看這一趨勢?
詹姆斯·莫里斯:相較于其他國家而言,英國在更多的商品和服務領域實行了零增值稅率。降低增值稅率或者零增值稅率通常被視為一種幫助低收入人群的政策。但這種政策代價很高,效率也很低。
增值稅應該擴展到幾乎所有的支出領域。這將減少復雜程度并避免對消費者行為的扭曲。政府獲得的增值稅可以用于降低個人所得稅和提高福利水平,以保護個人的工作激勵,實現(xiàn)分配中性。盡管這樣做會導致一部分人群利益受損,因此推行這項改革在政治上是有難度的,但不改革會導致長期的損失。
中國經濟報告:現(xiàn)在人們對于環(huán)境稅的理解越來越深刻,尤其是碳排放稅或汽車尾氣排放稅,已經成為一個有效的稅收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你認為應如何設計環(huán)境稅?
詹姆斯·莫里斯:在英國,我們對不同消費者和不同能源使用者征收多個稅率的碳排放稅。環(huán)境稅方面,應該制定一個一致的碳排放價格,并將其他排放來源的稅種涵蓋其中,包括天然氣消費稅。此外,盡管燃油稅的稅率很高,但燃油稅并不是一個減少擁堵的好辦法,應該推進全面的道路擁堵收費體系,來取代燃油稅。
中國經濟報告:很多企業(yè)家抱怨企業(yè)所得稅過高,你認為企業(yè)所得稅有必要進一步降低嗎?
詹姆斯·莫里斯:企業(yè)所得稅對一家公司生產的中間產品征稅,實際上違反了良好稅收政策設計的一條重要的基本原則,不利于資產密集型的生產,并且不鼓勵企業(yè)長遠發(fā)展。企業(yè)所得稅應該引入企業(yè)股權津貼(ACE),這將使得企業(yè)不會偏向債權融資,從而發(fā)展股權融資,而且只有高于正?;貓蟮睦麧櫜艜徽鞫悺蛡?、個體經營、企業(yè)的收入應給予平等的稅收待遇。
中國經濟報告:在高收入國家,征稅相對會比較容易。你認為應如何在一個發(fā)展型經濟體中征稅?
詹姆斯·莫里斯:在發(fā)展中國家征稅是比較困難的事情。最優(yōu)稅收理論的一個基本假設是,稅收部門對各項交易享有完全信息,因此監(jiān)管是沒有成本的。但是對于很多發(fā)展中國家來說,這種假設條件往往不存在,比如在印度或中國。此外,發(fā)展中國家會考慮最優(yōu)稅收理論中的效率定律,即征稅是否會對生產效率產生影響。
在中國和印度以及其他發(fā)展中國家,所得稅收入通常低于法律規(guī)定稅率計算的所得稅收入。一個原因是,只有一部分人群對政府的稅收收入是負責的,還有一部分人群的收入沒有受到監(jiān)管,從而逃避了納稅體系。比如經濟學中有一個部門叫做非正規(guī)部門,他們不通過銀行賬戶而是用現(xiàn)金進行交易,很難被政府監(jiān)控。另一個原因是存在偷稅和腐敗的問題。要解決這些問題,必須建立起完整的審計體系,雖然行政成本比較高,但由于加強了對稅收的監(jiān)管,所以整體稅率降低而稅收收入會增加。
中國經濟報告:如何讓更高收入的人或更具賺錢能力的人在納稅上扮演更重要的角色?
詹姆斯·莫里斯:現(xiàn)在有很多學者通過模擬人的實際行為建立模型,來計算如何實現(xiàn)從富人手里獲得稅收的最大化。我相信有各種不同的稅收模型,不過無論是什么樣的模型,最終都要盡可能避免人們有機會鉆漏洞或是逃漏稅。因為只有稅率相當高,才能確保從有錢人或賺錢能力強的人那里獲得足夠的稅收收入?,F(xiàn)在很多人選擇香港這個安全港來達到避稅的目的,我建議中國內地和香港或者新加坡等國家或地區(qū)簽訂相關協(xié)議,來約束這類避稅行為。
不平等問題
中國經濟報告:你怎么看待全球范圍日益擴大的不平等現(xiàn)象?
詹姆斯·莫里斯:從各個國家來看,不論是發(fā)展中國家還是發(fā)達國家都在經歷著收入不平等加劇的情況,即使用一些不包括資本所得和各類公共服務的指標(如基尼系數(shù)或者稅后收入)來衡量,收入不平等程度仍在不斷加劇。少數(shù)富人積累的財富不斷增長,將會使得社會不平等程度加劇。對于因風險而獲得的資本所得征稅,實際上也就是對于個人冒險所得的資本收入征稅,既不會抑制投資水平,又有利于降低收入不平等水平。
從全球來看,不平等的程度實際上在減輕,因為一些小的低收入國家的增長速度高于很多大的高收入國家。而且很多國家都在采取措施應對不平等問題,比如世行和中國政府部門做了很多關于不平等問題的研究。
中國經濟報告:針對不平等和收入差距的問題,你有何政策建議?
詹姆斯·莫里斯:當前政策制定者比較關心的GDP數(shù)據(jù)并沒有涉及減少不平等的層面。我們在評價某年度的經濟績效時,應該更多考慮低收入群體。
一種方案是將衡量不平等的指標和GDP指標納入一個指數(shù)中,比如聯(lián)合國工業(yè)發(fā)展組織的人類發(fā)展指數(shù)。但是人類發(fā)展指數(shù)缺少各國最新的收入不平等數(shù)據(jù),有必要加大投入進行收入樣本調查并改進原來的家庭調查方法。另一種方案是計算簡單加權平均收入來替代上述收入調查。權重與個人收入成反比,可以通過人均GDP的同比變化計算出加權收入的同比變化。高收入群體的收入變化可以不用考慮,盡管他們的數(shù)據(jù)看上去很驚人,需要關注的是收入水平較低的二分之一或四分之一人口的國民收入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