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七十年代,深居簡出的張愛玲接待了夜訪的水晶。這次會談,被認為是張愛玲晚年唯一一次與文學(xué)愛好者的會面。水晶自詡為張愛玲鐵桿粉絲,卻并不真正懂得張愛玲的審美趣味——比如對于《金瓶梅》,水晶便“總覺得面對著一個紙糊的世界,樣式看來假得很?!睆垚哿崧犃朔浅T尞悾X得,如果一個人懂得欣賞《紅樓夢》,那不太可能走不進《金瓶梅》的世界。
讀到李瓶兒臨終就會大哭一場的張愛玲,對于西門慶的正妻吳月娘沒有更多的評價,只是說她的那種對于潘金蓮等小妾們的“曖昧性”更接近人性。《金瓶梅》從書名看,寫的乃是三位女子:潘金蓮、李瓶兒和龐春梅。從這個角度看,身為西門慶正妻的吳月娘,要是論起書中主角番位,大概要排到孟玉樓之后了。
吳月娘是西門慶的填房,這位千戶的女兒看上去溫柔賢惠,骨子里卻充滿算計。作為主母,為了一件皮襖,不惜和小妾潘金蓮吵架:“一個皮襖,你悄悄就問漢子討了,穿在身上,掛口也不來后邊題一聲!”西門慶去世之前,吳月娘與他閑聊做夢,夢見潘金蓮奪了李瓶兒的袍子,在夢里嚷:“他的皮襖你要的去穿了罷了,這件袍兒你又奪。”
所以,當(dāng)喜歡用“大紅襖配嬌綠緞裙”的吳月娘,會在第二十一回,“教小玉拿著茶罐,親自掃雪,烹江南鳳團雀舌芽茶”時,我也忍不住驚訝,這樣的舉動,在《紅樓夢》里是妙玉的專屬,月娘烹茶,實在想象不出。
何況烹的是“江南鳳團雀舌芽茶”。
雖然名為“江南”,其實真正產(chǎn)地為福建建安縣的鳳凰山北苑,這種茶在北宋時期是一種專貢朝廷的名茶,《宣和北苑貢茶錄·序》云:“太平興國初,特置龍鳳模,遣使即北苑造團茶,以別庶飲,龍鳳茶蓋始于此。凡茶芽數(shù)品,最上曰小芽,如雀舌鷹爪,以其勁直纖挺,故號芽茶?!?/p>
值得注意的是,這里的團茶,并不是我們想象中的茶磚。北宋時期的茶葉,仍然保留唐風(fēng),只不過漸漸發(fā)展成了散茶和團茶兩種。所謂散茶,就是一片一片的茶葉;但團茶,則是由茶葉研磨成的茶粉制成——這和泡開仍是茶葉的茶磚是有本質(zhì)區(qū)別的。
宋朝的團茶里,除了茶葉粉,還有其他“添加劑”。例如宋仁宗常喝的“檀團”,就是用茶葉、甘草、麝香、檀香、冰片和人參混合加工而成,其實算是一杯人參甘草冰片茶;北宋大臣韓琦退休之后發(fā)展“夕陽紅工業(yè)”,自己做韓氏團茶,除了添加麝香冰片甘草之外,還要加小半斤大米,這樣做成的團茶,大約是有米香的。
風(fēng)雅之雪,名貴之茶,吳月娘用白玉壺烹煮,實在是一大美景。然而《金瓶梅》第一彈幕評論家張竹坡卻在這段旁邊批注:“是市井人吃茶?!边@是怎么回事?原來,吳月娘煮茶,“白玉壺中翻碧波”,乃是急火大煮,茶在壺中大滾,才能有“翻碧波”之態(tài),而當(dāng)時的文人,最不推崇的便是這種煮法,在他們的心中,最風(fēng)雅的烹茶之法,是用“焰炭火”,看茶滾起,就用“冷水點住”;凡此三次,才算“色味皆近”。所以,盡管西門慶家所用茶是皇帝才能吃的貢茶——這種龍鳳團茶當(dāng)時每餅雖然每個才五錢重,卻價值黃金二兩,時人都感嘆:“金可得而茶不可得?!眳s被吳月娘這樣的手法烹煮,實在有點可惜,不過,回頭一想,這才是那個穿大紅襖配綠裙子的吳月娘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