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偉
馮夢龍《情史》中的海洋敘事
沈偉
馮夢龍《情史》中,與海洋敘事相關的共七篇。本文擬以敘事背景為海洋環(huán)境的《海王三》《鬼國母》以及故事主角為海洋生物的《魚》這三篇為例,發(fā)掘超現實描寫背后所隱喻的現實世界以及中國古代“魚雁傳書”的文化傳統(tǒng),探究馮夢龍及其所生活的時代人們的海洋觀。
《情史》 海洋敘事 “搶婚” 魚雁傳書
《情史》全稱《情史類略》,又名《情天寶鑒》,由明代馮夢龍輯錄歷代筆記小說編纂而成。全書共分二十四卷,每卷標一總稱,所收故事凡八百八十二篇,故事內容上起周代,下至明朝,匯集了兩千年形形色色的男女情愛之事,以及當時社會中的一些傳聞軼事。通觀《情史》輯錄的作品,“與海洋有關系的,一共7篇”[1],依照編排次序分別為《鬼國母》《蓬萊宮娥》《焦土婦人》《海王三》《猩猩》《蝦怪》《魚》,七者相較,與海洋關聯性最強的當屬《鬼國母》與《海王三》。
《鬼國母》與《海王三》均屬筆記體小說,篇幅短小,故事情節(jié)大體類似,但又同中有異,各有特色。馮夢龍輯錄《情史》時分別將其編入“情幻類”與“情妖類”,由此可見兩篇小說所帶有的奇幻色彩,但仔細閱讀之后,則不難發(fā)現超現實描寫背后所隱喻的現實世界。
兩則故事的開頭在中國古代涉海小說中極為常見,即海商在海上遭遇風暴或強盜,得以幸存漂流至海島,其精華部分則在于人物上島之后的經歷?!逗M跞分v述了海王三的父親王某,長期在泉南經商,有一天在海上航行時遭遇風暴,“航巨浸,為風濤敗舟,同載數十人已溺”,王某“得一板自托”,隨波漂流至一座“幽花異木,珍禽怪獸,多中土所未識”的小島。島上有一“容貌頗秀美,發(fā)長委地,不梳掠,語言可通曉,舉體無絲縷”的奇異女子,將王某“留與同居”,“度歲余,生一子”。此后王某偶然得船,遂攜子逃走,女子傷心欲絕。其子長大后,“楚人目為海王三”。[2]《鬼國母》故事情節(jié)與《海王三》大致相同,講述“數販南海,往來十余年,累貲千萬”的建康巨商楊二郎,“淳熙中遇盜,同舟盡死”,楊二郎“墜水得免,逢木抱之,浮沉兩日,漂至一島”,島上“男女多裸形”,楊二郎與島上最尊者鬼國母結為夫婦。一次鬼國母將他帶出島嶼時,楊二郎竟意外逃離,返回人間,與家人團聚,調養(yǎng)數年后終于恢復本形。有研究者將這一類故事稱之為“海上女兒國搶婚”文化背景下的“島女繁殖敘事”。關于“女兒國”,《山海經》、《異域志》等典籍均有記載,盡管《海王三》中島上只有一女,《鬼國母》中島上是以鬼母為尊的男女雜居,但都是以女子為主要島民,所以可以看作是中國古代眾多小說記載中的“女兒國”的變形。男女雙方的結合女子占主導地位,故稱其為“搶婚模式”,這在故事中是有所反映的?!逗M跞分斜M管沒有明寫島女如何強迫其與自己同居,但王某流落荒島后知自己“業(yè)墮他境,一身無歸,亦將畢命豺虎,死可立待”,為了保命,只好“姑就之”,與女子在洞中共同生活以后,行動也并不自由,島女“朝夕飼以果實,戒使勿妄出”。《鬼國母》大致類似,鬼國母盡管是以商量的口吻問其是否愿往,但楊二郎知其“無計逃生”,只好答應。相比較而言,《海王三》中的女子盡管王某不能判斷其為人還是異物,但至少“女容貌頗秀美”,而《鬼國母》中的女子則是鬼女,令人可怖,因此自愿的可能性更小。兩則故事的結局也大抵相似,王某在島上遇到船只后,毫不猶豫攜子逃跑;而楊二郎也在一次外出時趁機逃離鬼母回到家中。可見他們從內心就不愿留在島上,與女子的同居生活也是迫于無奈。
當然,盡管在上面的分析中反復強調“搶婚”的故事內核,但是作為《情史》里的重要篇目,我們還是能看到其中“情性”和“人性”的書寫。無論是《海王三》里的王某還是《鬼國母》中的楊二郎,盡管是被迫與女子成親,但也能感受到女子的脈脈溫情?!逗M跞分械膷u女不僅容貌秀美、言語相通,還“朝夕飼以果實”,頗有賢妻之范,而王某就是在其外出采果的時候逃跑的;《鬼國母》中的鬼母受邀赴宴,楊二郎也要求同往,鬼母以其凡人之體為由拒絕后,最終在其“累懇”之下還是答應了,這才讓他有了出逃的機會,可見鬼母對楊二郎還是相當“寵愛”的。而男子出逃后,女子的反應也很相似,島女是“呼王姓名罵之,極口悲啼,撲地,氣幾絕”,王某的離開讓她陷入巨大的悲哀與絕望,可見其用情至深;鬼母也是“在外招呼,繼以怒罵,然終不能相近”。男子最初盡管是受強迫,但也并非毫無感情,王某離開后,還“從篷底舉手謝之,亦為掩啼”,可見對島女還是有不舍與眷戀。當然,我們也不能因此責備男人負心,畢竟能回到“常人世界”還是值得慶幸的。這些女子不同于人類,但她們對于男女情感的重視,以及對孤寂生活的恐懼,還是讓我們看到了其“人性”的一面。
另外,兩則故事的環(huán)境設置也值得探究?!逗M跞返墓适缕查_“搶婚”的背景來說,也算作帶有一定浪漫色彩的愛情故事。二人生活的小島十分秀美,“幽花異木,珍禽怪獸,多中土所未識。而風氣和柔,不類絲矯所至,空曠更無居人?!倍麄兩畹纳蕉匆彩恰吧铊脻嶅洌我H缯龝儭?,這些并不讓人覺得可怕,反而令人對下面發(fā)生的故事有一種奇異美好的期待?!豆韲浮返脑O置則要可怕的多,盡管作者未對島上洞中的環(huán)境未作過多描述,但島民都是以鬼魂的形態(tài)出現。我們可以推測,在航海技術并不發(fā)達的古代,風暴、礁石、海盜都可能成為海上事故發(fā)生的原因,無數人就這樣葬身魚腹,因此大海也是冤魂集中的區(qū)域,因此古人有了對“鬼國”的想象。
通過前文論述可以看到,《海王三》與《鬼國母》均將海洋作為故事發(fā)生的背景加以處理,海洋環(huán)境由此成為《情史》中海洋敘事的重要組成部分。除此之外,以海洋生物作為故事的主角,也是《情史》中海洋敘事的重要形式,這類故事以《魚》最為典型。
《魚》選自《情史》第二十三卷的“情通類”。“情通類”專講異類及異類與人的情事,正如該類下屬篇目《相思石》中的評語所言:“萬物生于情,死于情。人于萬物中處一焉,特以能言,能衣冠揖讓,遂為之長,其覺性與物無異?!痹谶@種“泛靈論”的指導下,書中的花鳥魚蟲皆具感情,俱可與人進行交往,因而故事情節(jié)頗具靈異色彩?!遏~》由兩篇故事組成,均以“大魚”為敘述中心,在古代海洋小說中,“怪魚”或“大魚”是常見的描寫對象。這兩則故事不同于以往小說注重對“大魚”形體上的怪異、可怕進行大肆渲染,而是寫它們?yōu)槿祟悅鬟f書信,奇幻中更顯人情味。
第一則故事帶有神話色彩,寫一條小龍化作大魚為有情人傳書,顯然是由中國古代“以魚傳書”的典故想象而來,真切動人。第二則故事中的魚使者更為神奇,可以飛入云端為人傳書,這并非小說家的憑空現象,也有文化傳承在其中。在中國早期的神話中,魚和鳥是可以互相幻化的,比如《山海經》中的北方禺彊神,即可為“魚身”,又可為“鳥身”。再有《莊子·逍遙游》:“北冥有魚,其名為鯤……化而為鳥,其名為鵬。”可見鯤鵬本一體。因此有學者推測,古代文化中,鯉魚傳書之外還有鴻雁傳書,雁乃魚的化身,鴻雁傳書可視為鯉魚送信的變形。這則故事里說:“魚飛入青天,輕于片紙,往來甚速?!笨蔀樽糇C。
馮夢龍在輯錄《情史》時,將七篇與海洋有關的篇目分別歸入“情幻類”“情疑類”“情妖類”與“情通類”,四卷均為《情史》中神異色彩極為濃重的部分。通過上文對《海王三》《鬼國母》的論述則可以看到,與前代相比,海洋元素在明代筆記小說小說的創(chuàng)作中所占比重雖然明顯增加,商人們的航海活動也已逐漸作為故事主體情節(jié)進行描寫,但商人航?;顒铀幍暮Q蟓h(huán)境依然具有濃厚的神異色彩,仍未脫離中國傳統(tǒng)神話傳說中“海外仙山”的范疇。而《魚》等以海洋生物為主體的小說,更是以“泛靈論”作為創(chuàng)作基礎,與魏晉志怪小說一脈相承。《情史》中海洋敘事的神異色彩由此可見一斑。
在馮夢龍所生活的十六世紀末、十七世紀初,歐洲文藝復興已經進入尾聲,新航路的開辟最終改變了世界格局。在十五世紀至十七世紀的大航海時代中,歐洲人通過與大海一次次的慘烈搏擊,最終撕下其神秘的面紗,基于對海洋全新的科學認識,流傳千年的?;什ㄈ纫幌盗泻I褡罱K退出歐洲文學的舞臺,1719年4月25日,英國作家丹尼爾·笛福的《魯濱遜漂流記》問世,成為英國現實主義小說以及航海探險小說的開山之作,西方文學中的海洋敘事由此實現了質的飛躍。反觀中國文學中的海洋敘事,卻始終未能從神怪小說的藩籬中掙脫出來,以至于發(fā)展至近代社會時,當法國作家儒勒·凡爾納所作的《海底兩萬里》已經通過博物學家阿龍納斯的視角對海底景物進行極為科學理性的描寫分析,并且借助潛水艇、潛水服等現代設備在海底盡情遨游時,同時期的中國海洋敘事依舊沉浸于“海底龍宮”“避水珠”的窠臼之中。明代之后中國海洋觀念海洋觀念的緩慢發(fā)展,在文學作品的海洋敘事中暴露無疑。陸地的盡頭是大海,只有勇于面對海洋,科學認識海洋,才能使東方的一片蔚藍承載起中華民族的未來!
[1]倪濃水.“海上女兒國搶婚”文化背景與《情史》“島女繁殖敘事”[J].浙江海洋學院學報(人文科學版).2009.6
[2]馮夢龍.情史[M].長沙:岳麓書社. 2003.8
(作者介紹:沈偉,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明清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