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平
網絡時代伊始,曾有過一場類似大躍進民歌運動式的詩歌狂宴,那些年只要上論壇,最熱的就是詩歌論壇;寫博客,最勤的也是詩歌博客;寫得好的人多,寫得差的人也不少,聲勢浩大,參與者眾,依稀有幾分上世紀文學黃金時代重來的架勢。記得那時連著名評論家吳恩敬教授好像也有點被激動了起來,在報上寫文章說,網絡為任何一個想要寫詩并具備一定文學素養(yǎng)的人洞開了一扇通向詩壇的門戶,作者通過網絡書寫,自由暢快地表達了個人的感受,這比較符合詩歌創(chuàng)作的初始意義。類似的意見,從前黃梨洲在他的《論文管見》也發(fā)表過,他說:“古今來不必文人始有至文,凡九流百家以其所明者,沛然隨地涌出,便是至文。”可謂異曲同工,實在是很有見地。
但寫作畢竟要靠才氣,光有熱情肯定還不行,這應該也是吳教授所謂一定文學素養(yǎng)的意思,只是他為人厚道,話講得比較含蓄罷了。何況就算有才氣,有素養(yǎng),不是真正發(fā)自內心地熱愛也不行。幾年下來,激情一過,很多論壇慢慢就打不開了,博客大多也停止更新了,就是很好的說明。聽說現(xiàn)在又在流行玩微信,估計結果也好不了多少。只有那些真正喜歡寫的人,不管在怎么樣的狀態(tài)和環(huán)境下,都不會輕言放棄。因為他們洞察世道人心,對生活有真實體驗與理解,憋在心里不表達出來就感到難受。這才符合金圣嘆當年強調的那個寫作最高原則,叫做:“詩非異物,只是人人心頭舌尖所萬不獲已,必欲說出之一句說話耳?!敝劣谶@些人在生活中具體是干什么的,并不重要,可以是詩人作家,也可以是教師,官員,網絡工程師,企業(yè)領導或別的什么人。
而魚躍大概可以算是那些真正喜歡寫詩的人里的一個。說來慚愧,盡管在圈子里混了幾十年,本省寫東西的人大都認識,就是沒見過面的,起碼也該是有所耳聞吧。但對這個人,以前是真不知道,因為彼此之間有一位共同的朋友俞強,兩年前才偶然有機會見過一次面,那時他可能還剛開始寫不久,而且寫的主要也是舊體詩。酒喝到一定時候拿出來給我看,總體感覺想象力不錯,語言不落套,意境也比較開闊,就是結構上有些僵硬,讀起來不太流暢,這可能是受格律影響的緣故吧,如果改寫新詩,少了那些束縛,或許會讓他的想象力有更好的施展。乘著酒興,就把自己的想法隨口跟他說了,事過以后也就忘記了。
沒想到他把我的話當了真,放下寫了兩年的古詩,從此就正兒八經寫起新詩來了。一年時間不到,就寫了一百多首。到年底的時候,上海文匯出版社的一位編輯到慈溪公干,也是在偶然的情況下看了他的詩,認為寫得相當不錯,問他是否愿意印成詩集,他的好友俞強義不容辭幫他編輯挑選,還寫了熱情洋溢的序言。于是在糊里糊涂的情況下,他就成了一位詩人。詩集出來后寄我一本,確實讓人刮目相看。說起來,在文學史上這樣的例子也很多。因為詩歌這玩意是有名的難伺候的活計,有些人可能寫幾個月就悟了道,有些人終其一生可能還是半明半昧。好在他是幸運的,有幾分這方面的天賦,能在短期內就把詩寫得像模像樣,而且詩集后面的寫得比前面的好,這更讓人期待。
以上說的是前年的事,去年他嘗到甜頭,寫作勁頭就更大了,幾達廢寢忘食的程度,一年下來,又積下厚厚的一疊。仔細回想起來,在我認識的詩人里面,勤奮的盡管不少,像他這樣嗜詩如命,每天不寫就感到難受的,也算少有。而且寫的都是自己心里真正想說的,像一個鏡子前的端坐著與沉思者,始終把身體最真實的一面展示給你看,可以說,他在生活中是個什么樣的人,在詩中也是個什么樣的人。有情感,有識見,更有隨景造語,遇物取譬的能力,這一點尤為不易。包括在語言和敘述上,也有自己的一套方式,隨意、自然乃至汪洋恣肆,同時又不乏必要的控制。整體雖略顯粗率,卻自有其生動的氣韻在,讓人感覺眼下詩歌評論界所時髦的原生態(tài)這個詞,好像就是為他而發(fā)明的。我想,一個能夠在廚房油煙機噴吐的濃煙和武夷巖茶的清香間找到一種必然關系的人,這樣的人如果不成為詩人,反倒是不正常了。
現(xiàn)在的問題是,盡管這個人有文學天分,起步晚,悟性高,有相當強的寫作實力,發(fā)展前景良好,知道他的人卻微乎其微。因為他是圈子外的,是某行業(yè)知名度最大的廚房產品的高級主管,做企業(yè),搞銷售,一天有十多個小時要撲在工作上,沒有機會參加詩會,開研討會。他所能做的,就是一空下來就拿起書來讀,拿起筆來寫。有人告訴我說,去年經他手賣出去的機器有多少萬臺,這個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因為跟我沒關系,但去年本省創(chuàng)作的二十萬首詩歌里,有兩百首是他創(chuàng)作的,這個我以前不知道,現(xiàn)在總算是知道了。同時也想起自己曾經在黃亞洲的詩歌研討會上講過的一段話,當時我是這樣說的:如果這個人不寫電影劇本,不寫小說,不搞電視連續(xù)劇,而是像朱湘當年所說的那樣“一天二十四小時只想著寫詩”,結果會是怎樣?同樣的道理,如果魚躍這個人不搞企業(yè),不銷產品,不主管一個兩百余人的銷售團隊,不用三天里有一天就得坐飛機高鐵到處奔波,不用每年都要賣出二十萬臺廚房產品,而所有的時間都能自由支配,用在他喜歡的寫作上的話,結果會是怎樣?想來應該也是有些讓人害怕的。
這些日子天氣太熱,沒法靜下心來寫東西,只好靠看閑書,改舊稿打發(fā)時間。讀李越縵《受禮廬日記》,同治六年四月二十三日條下有記云,“下午汪子用來,以新剏湖人費丹旭《依舊草堂遺稿》見贈。丹旭字曉樓,有畫名,道光間尤工于仕女。稿僅一卷,詩百余首,詞十闕。丹旭未嘗讀書,而所作頗有婉約可取者。如《題仕女圖》云:舊夢曾尋碧玉家,春風何處問年華。小紅橋畔春如許,吹滿一池楊柳花?!秹艋亍吩疲簤艋丶垘ば〈懊?,積雪還留已放晴。疑是曉妝人乍起,冰檐時有墜釵聲。皆有風致?!崩钤娇z是晚清大名士,生平眼睛生在額角上,滿天下可入他法眼的人稀之又稀。張之洞當年是他粉絲,因曾將他的詩與另一大名士王壬秋并論,還被他罵了一頓,可見其心氣之高。而對這位素昧平生會畫仕女畫的費曉樓,倒是青眼有加。可見詩歌并非只是詩人的特權,人人都可寫得,而且圈子外的就不一定寫得比圈子內的差,隨手引來,也可作為一個例子。(魚躍的詩集《備忘錄》2016年11月由中國出版集團現(xiàn)代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