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康永
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中學課本里的那些英雄。
課本里的那些英雄,實在跟我們的人生格格不入。沒有一個對人生有憧憬的中學生,會想親近他們、跟他們做朋友。他們不是我的英雄。他們大概也不是你的英雄。你的英雄,可能是黃蓉、福爾摩斯,可能是田中麻里玲、披頭士,也可能是比爾·蓋茨、特蕾沙修女。
我小時候的英雄,當然也有一大堆是從小說、電影、新聞、漫畫里找到的??墒橇硗膺€有一個英雄的博覽會,似乎很少有其他同齡人跟我分享——
我小時候看了很多京劇。京劇中的人物,并不都是快意恩仇的好漢惡女,另外也有許多從居家生活里走出來的角色,讓我大開眼界,在蒙昧中初次見識到人生有這么多的委屈、無奈,有這么多隱藏的竊喜,說不出口的痛,有這么多壓抑不住、扼殺不死的欲念夢想。
我當然愛看二十四小時打架鬧事、全年無休的孫悟空,愛看羅通將軍盤腸大戰(zhàn)??墒歉袆游业?,是別的“戰(zhàn)”。
我看到水滸故事里,閻婆惜被愛情沖昏了頭,跟自己的“金主”宋江翻臉,竟然偷藏宋江跟黑道來往的證據(jù),拿來威脅宋江離婚,結(jié)果被宋江一刀宰了。更驚心的事在后面。被殺了的閻婆惜,沒有辦法忘記真心所愛的男人,終是鬼魂回到陽世,重和愛人來一場恐怖凄厲的溫存。溫存完畢,女鬼長發(fā)披散,用腰帶勒住情人的脖子,反身一背,把情人扛在背上,女鬼一喚,情人就奄奄一息地一答,就這樣一步一扛、一喚一答,女鬼活生生地把情人背往地獄做伴去了。
十幾歲的我,尚未見識過愛情里這么詭艷的場面。我所受到的震懾,使我慢慢警覺到,人生最不得已的部分可能正是人生最強悍有力的部分。
我一再在戲劇里看到,這種人生的不得已所爆發(fā)出來的失控的力量。我看到了秦香蓮一路追尋薄情的陳世美,而最后得到的,是令她傷痛欲絕的正義:一個被包公鍘成兩段的陳世美。我也看到一條白蛇,為了一個實在沒什么的平凡男人,使盡渾身解數(shù),就為了做一個平凡的女人。然而天上的法律不能容忍這種僭越的妄想,逼迫白蛇大犯殺戒,用水去淹一整座寺廟。“他們真強悍!可是他們也很可憐。”我忍不住要這么想,“他們的力氣,到底是哪里來的?”對一個念中學的人來講,這與其說是一種困惑,還不如說是漸漸成了一種信仰——
人有很多難以預料的不得已,人也有很多難以預料的力量。當這種力量爆發(fā)的時候,人生會產(chǎn)生難以預料的奇妙意義,不一定快樂,但很奇妙。我開始暗暗地相信這件事。果然,在接下來的人生里,我經(jīng)歷了很多不快樂但奇妙的時刻,認識了很多不快樂但奇妙的人。他們讓我覺得很親切。我也很慶幸,沒有因為害怕不快樂的關(guān)系,錯過這些時刻、這些人。
我們課本里的人物,常常在比賽誰的欲望比較少。一下是吃得很少、喝得很少的顏回,一下又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在寫《出師表》的諸葛亮;這個人無欲則剛,那個人為了民族告別新婚的新娘。大家都在“犧牲小”,可惜的是,他們成全的那個“大我”,我們實在不太認得。
我其實很佩服孔子,他的行為和他說的很多話,我都很喜歡,即使“無欲則剛”這四個字,都是很簡明有力的智慧??上Ш芏嘧砸詾榫磹劭鬃拥谋康?,把孔子打扮成一個不可違逆、香火繚繞的大圣人。凡是他為了傳遞生命樂趣所說的話,都不多介紹,相反的,他訓人的話,卻一再引用,搞得大家都覺得他夠煩。更失策的,是逼著整天被訓的我們,把這些訓人的話,一字一句地背下來。如此一來,要我們不討厭孔子,很難吧?
還好我并沒有因此討厭孔子。因為我讀到了他的欲望、他的夢想。為了想試試看他治理國家的構(gòu)想,他召集幾十名依然相信他的學生,陪他一起在各國流浪。
承認孔子是有欲望的,承認我們是有欲望的。不要對欲望感覺內(nèi)疚、感覺害怕,才可能活得有力氣。
戲劇里當然也有很多角色,是活不出力氣的。通常,只要這角色是個神,就沒什么力氣了——豬八戒是很有活力的,他根本就是“欲望的單人示范大樂隊”。孫悟空也有活力,他的野性難以馴服??墒侵灰R頭一轉(zhuǎn)向天界,舞臺上就會出現(xiàn)各式各樣木頭木腦、面無表情的神仙,從官位最小的土地公,一直往上到玉皇大帝,只要一出場,氣氛就馬上冷下來。原因很簡單,這些神仙既無欲望,也無夢想,上場來要么是為了交代故事,要么就是為了擺幾個好看的姿勢,戲演到他們身上,怎么可能不降溫?
我大概從看戲這件事中得到了一些免疫力,不再把欲望當成有損尊嚴的東西。我學會辨識生命中熱力的來源,學會痛苦可能比快樂更珍貴,學會欣賞徒勞無功之人生的精彩。我也了解一些似乎是永恒的原則。這原則驅(qū)動了所有人活下去,古代人或者當代人,神話的人或者寫實的人——作為人,如果我們低劣,那是因為我們的欲望低劣;如果我們高貴,那是因為我們的欲望高貴。文明向我們展示品位,這品位的功能,是讓我們得以分辨欲望是低劣的或者是高貴的,卻不是教我們變成沒有欲望的人。沒有欲望,恐怕只能變得乏味,而不是得到智慧??磻颍斎徊皇鞘裁戳瞬黄鸬慕逃?。
只是我碰到的學校教育,相形之下,一廂情愿得太可笑,太閃避責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