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景
“嘭”!
伴隨著重物落地聲,壓抑的喘息聲隱隱傳來。
正運息通脈的橋月忽地睜開雙眼,只見一道黑影破窗而出。她心里一顫,當即縱身追去。
頃刻間,兩人如兩顆黑點,閃逝在各家屋頂與街道、枝頭上。
在一家酒樓頂上,黑影慢了下來。
她追上前去,卻見李報秋倏然急落地上,頃刻間又彈跳于高空。
“啊——”
一聲驚叫。
橋月看見李報秋揚起的手臂下,正夾著一個人?;椟S的街燈下,他扭曲猙獰的臉上冰冷的笑意仿佛寒光朝她涌來,他空洞的眼睛里卻沒有她的影子,只有濃濃的暴戾。他喘息著,猛然舉起手中驚駭掙扎的男人。
“報秋,不要!”她驚叫的一瞬,那人已被李報秋狠狠撕掉一條胳膊。骨肉斷裂的聲音震得橋月一個趔趄,想要救人甩出的冰絲,卷著那慘叫一聲的人在空中茫然地晃了晃,眼看著跌落于地,她才清醒,忙將那人卷住安然送到地面。
李報秋的蹤影已消失不見。
橋月胸中痛極,顧不得那傷重的無辜男子,飛身追去。然而,將整座城翻了個遍,卻是再也不見了那狂暴的人。
汗已濕透重衫。她累極,頹然跌落在鏡心樓頂?shù)娘w檐上,砸得一片瓦盡碎。
模糊的視線中,一道身影聞聲一顫。
她大喜,轉(zhuǎn)頭。
廣闊夜幕下,李報秋僵立如一粒石塊,孤獨生硬地立在屋頂。
遠處樓宇間搖曳的燈穿過重重夜幕,是星點的微光,照見他凌亂染血的衣角,在暗夜微光里溢出,輕輕無聲地蔓延,蔓延……橋月閉了閉眼。
他又殺了人。不知道多少人。
橋月起身,慢慢走近他。
“師姐,求求你,不要再跟著我了!”李報秋豁然騰身躲開,臉色慘白如紙,“我早已不是什么昆侖李報秋,跟你同門情誼已斷,我、真的、不想再看到你了!”
嘶啞、悲愴、絕望的聲音被寒風迎面吹來,風頭如割。
“師姐,報秋都學會了!”十歲的時候,他總是跟在她身后,揚起明朗如玉的臉,把她教的劍法舞得行云流水一般,“我舞給你看好不好?”
“師姐,快放下?!笔鍤q的他,已是俊逸非凡的翩翩少年郎,卻儼然成了她的貼身護衛(wèi),“有我在,怎么輪到你干這些粗活!”
后來,她不再是他的師姐,而是魔教教主之女,人人喊打的妖女,受盡黑白兩道唾棄,走投無路,只有跟隨魔教中人趕去虎穴狼窩,任人擺布或宰割,當個傀儡般的新教主。
昆侖山下,她頻頻后望??墒乔嗌轿∥。諢o一人。師門已與她斷絕干系,而他,也沒有來送她。
他是對的,擦著眼淚,那時她想,他是昆侖正義少年郎,不與她這個妖女再見也好,省得沾了污穢。便是他真的來了,她也會將他罵回去的。
橋月緩緩放下手臂,喉頭一哽,夜色在她眼中暈染開來。
一開口,聲音卻是輕柔寧靜的,她說:“好啊。我不會再跟著你了。”
蕭家堡大門前盞盞長明燈,外罩緋色紗衣,映得夜空也是紅色的。
“如此下去,過不多久,他便會徹底控制不住自己,變成一個屠戮嗜血的魔頭。”鏡心樓主瑤光清冷的聲音響在耳邊,“橋月,只有你才可能拿到霜劍。”
蕭家堡有一把劍,名叫霜,是一把禁忌之劍,秘藏在堡中,已有十年沒有現(xiàn)世。她寫了封信給蕭鳴——蕭家堡的少堡主。
蕭鳴很快回她。
就著長明燈,橋月再次展開信箋,暗紅光線中,寥寥四個字看不真切。
她卻清楚記得每一個字的起筆收勢,是如何的流暢遒勁,沒有半點遲疑。
傍晚時分,收到這封回信,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念,無言,然后冷笑。她和蕭鳴不相見三年了,她送去洋洋千言,只為借劍一日,他回她四個字:“恕,不,外,借”。
呵,他說不借便不借嗎!
橋月忽地松開信箋,手指翻飛,一揚手,紙屑如雪紛紛飄落。
在那雪花飛揚中,她嬌小的身子忽如游龍,卷起一道輕風,沒入蕭家堡。
“霜劍經(jīng)三年霜降那日的菊花霜浸透,劍光冰寒,見血飲飽,直至劍身通紅,都不灑一滴血。煉成之日致助煉劍師血盡而亡,蕭堡主便下令毀掉那把邪魔之劍,然而重回爐中冶煉卻怎么都熔不化,丟又丟不得,遂將之藏于房內(nèi)玄關(guān)暗格后。要取劍,必得先引開蕭堡主?!?/p>
“你是誰?怎么知道這些?”
鏡心樓的主人,一身紅衣的瑤光,看著她嫵媚笑了,眉心一點朱砂殷紅晶瑩:“取來霜劍,我會告訴你的?!?/p>
已是子夜時分,蕭鳴房中仍亮著燈。
橋月運氣于掌心,分指一拂,窗緩緩打開。
光線由一線,廣而為束,散開為面。
窗后渙散茫遠的目光便在這光線流轉(zhuǎn)中一點點聚焦,又分散,立在窗后的蕭鳴臉色幾變。橋月俯在窗欞上,看著依然俊逸明朗的臉:“蕭哥哥,好久不見?!?/p>
她一身深色紫衣,發(fā)髻高挽,憑空多了幾分硬爽之氣,不復三年前的明艷柔弱。
蕭鳴張了張口,許是過于驚訝,竟沒有發(fā)出聲音。
橋月柔柔笑起來:“蕭哥哥這些年,似憔悴了許多,難道是相思成疾,郁結(jié)于心嗎?唉,想當年,我們是要成親的。‘琴瑟在御,莫不靜好,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那時我撫琴你舞劍,蕭哥哥的誓言,我還記著呢?!?/p>
蕭鳴的臉被月色灑了一層慘白,厲聲道:“你來做什么?”
“我來做什么?”橋月似怔了怔,“三年前,最后一面,你也這么問我……”
她神色漸漸哀傷:“我說,我才不要認那個憑空出現(xiàn)的魔女娘親,我也不會去做什么烈火教教主,我是昆侖七妹橋月,是你蕭鳴兩情相悅的未婚妻?!?/p>
橋月抬頭,臉上籠著夢幻般的笑意:“我來找你,護我逃離烈火教左護法的魔掌,他憑著突然消失的烈火教主的一封信,便死活咬定我是新教主,一定要我回教主持教務(wù)。我說只要你一句話,我不會跟他回去。
“蕭哥哥,你那時候怎么回答的我?”她突然問他,等不到他的回答,又道,“是了,你把這把簫還給我,你說,‘你太天真了。我那時不懂,那是什么意思?!?/p>
他像是陷入了回憶,竟一時沒有打斷她。
她伸出纖細的手,撫摸上他面無表情的臉,輕聲道:“現(xiàn)在我明白了。妖女不在魔教,還是妖女。堂堂江湖第一大堡蕭家堡的少堡主,怎么能與妖女為伍?”
她冷笑起來,他仿佛才醒過來似的,一扭臉,揮開她的手。
“我念著舊情才來告訴你,霜劍我已取走,你爹被我殺了,你去為他收尸吧!”橋月一聲冷笑,忽地后退,一轉(zhuǎn)身,飛掠進黑暗中。
蕭鳴拔身而起,御劍急追,他聽父親被殺,心中震動,身形慌亂,向著后院而去。
蕭堡主喜靜,院中并無夜燈。此時一片漆黑,仿佛房中本無人居住。
蕭鳴心中一驚,叫道:“爹……”
他方出聲,忽覺胸口劇痛,有如百爪撓心,不由悶哼一聲,彎下腰去。
門忽然輕響,一道黑影急掠過來,是蕭堡主:“鳴兒?”
蕭鳴一喜:“爹沒事嗎?霜劍……”
蕭堡主已反手握住他手腕,沉聲道:“你中了蝕心蠱?”抬掌便對著蕭鳴心口一拍。
蕭鳴只覺心口灼熱難當,源源不斷的熱氣往心口聚攏,似要擠壓出什么,他此時已明白了方才橋月靠近他故意調(diào)笑是為了下蠱。
蕭鳴倏然抬頭,果然望見一道輕巧的身影沒入爹房內(nèi),卻說不出話,只得眼睜睜看著那道黑影頃刻間又奪門而出,騰身一躍,紫色光芒一閃,映亮她身后長三尺的劍匣。
他猛地一掙,只覺心口一暢,終于大叫:“爹!”
原來是蕭堡主已收掌,縱身一躍,劍出鞘,光芒閃,一劍刺了出去,一道白光頃刻追上如蝶的橋月的身影。
橋月被劍氣一震,身子一斜,在空中翻了兩翻,落下枝頭。
蕭鳴才想到,爹耳力非凡,自是早已聽出端倪。想來橋月算準了那些話令他氣急攻心,催動即刻便能要了他命的蝕心蠱,蕭堡主必要先救他,那間歇恰夠她偷出霜劍,而蕭堡主也算準了橋月走不脫。
“烈火教主橋月?”只聽蕭堡主冷哼一聲,“拿我蕭家堡的東西,也不知會一聲嗎?”
橋月落地時借力騰身,若云涌雷動,呼嘯聲聲中,一式驂龍飛翔拔地而起,口里道:“借劍一用,兩日后歸還!”
“留下霜劍!”蕭堡主斷喝,重劍一劃,身形扶搖直上,若長虹畫過一道弧線。
橋月只得把雙劍并在胸前抵御那照徹天地的劍氣,再分花拂柳一般向兩邊一揮,身子若細柳扶風滌蕩在院中林梢。
一時間,林梢上人影閃爍,劍氣縱橫,一個力若千鈞,一個輕如蝶飛。打個難舍難分,樹下的蕭鳴竟是被那劍氣隔在一丈之外。
橋月用的是長劍,糅合烈火教的內(nèi)功心法,劍舞如猛虎游龍,剛?cè)峤豢棧陨硇沃p盈,心氣之豐盈為長。然而她深知不宜戀戰(zhàn),蕭堡主的重劍崇明,她怕是接不了多久。心一急,也不顧受反噬而內(nèi)傷,在蕭堡主一記劍氣劈天開地之際,竟不避開,反倒干脆將劍一并,脫手射向蕭堡主,一面催動了心法,身形一縱,生生從密不透風的劍氣中沖出一道紫光,化蝶急飛了出去。
這玉石俱焚的一招,終于讓她飛出蕭堡主的院子,轉(zhuǎn)眼便已飛到蕭家堡的大門,她心中一喜,正待強行凝氣,一口氣飛出去,眼前驟然燈光俱暗,身后劍氣風嘯云啼,閃電般的強光旋成圈圈漣漪,如網(wǎng)密織,從天而降。卻是崇明劍法中的一招“如日在天”。
橋月眼睛被強光刺得睜不開,心知此時自己已是強弩之末,怕是在劫難逃,心中悲嘆,只得強力一沖,寄望能在光圈未達最強時沖出重圍,誰知身子剛一拔高,便似撞上滾燙無比的烙鐵,身子一麻,如斷線的飛鳶急墜落地。
地上早已沸騰,蕭家堡的門人弟子各執(zhí)寶劍以待,呼啦啦將她圍住。
“橋教主夜闖我蕭家堡盜取寶劍,是欺我堡中無人嗎?”蕭堡主雙目矍鑠,聲音似從丹田發(fā)出,沉渾有力。
橋月看著蕭堡主和其身側(cè)的蕭鳴,明晃晃滿院的劍,死死咬唇,忽地目光決絕,雙膝跪地,顫聲道:“蕭前輩,求借寶劍一用!”
蕭堡主一怔,看了一眼身旁臉色雪白的蕭鳴,蹙眉道:“此劍不能現(xiàn)世,也不可能讓你拿去為非作歹,恕不能借!”
說著,劍花一挽,直奔橋月身后的劍匣而來。
橋月驀然抬頭,目現(xiàn)絕望,口中忽發(fā)出一聲清嘯,身子如大風平地起,扶搖直上,堪堪躲去劍氣,急吹起笛子,霎時只聽窸窸窣窣令人寒毛直豎的異響聲聲,地上陰風陣陣。
藏劍弟子驚呼一聲紛紛退后,以劍斬四面爬來的毒蛇。
蕭堡主將一條蛇絞得粉碎,一招“風來吳山”,狠狠劈向橋月,怒道:“妖女,本以為你經(jīng)昆侖教養(yǎng)多年,與妖人之流畢竟不同,原來是一丘之貉!”
橋月知蕭堡主自視名門正派,最是看不起三教九流,又是有求而來,本不欲使邪教之功,亂傷了無辜弟子。但她斷然不會還回霜劍,逼不得已,只得出手。
然也是垂死掙扎,蕭家堡弟子皆劍道高手,又有蕭堡主、蕭鳴在,她又不忍真將蕭家堡變成毒蟲山莊,還在猶豫著,蕭堡主和蕭鳴的劍已經(jīng)前后夾擊而至。
橋月眼睜睜看著劍光盈睫,照出她倔強而放大的雙瞳。
她看見李報秋一身緋衣,臨風持劍而立。
“師姐,我技藝可有長進?”
“當然,不過,想打敗師姐還需時日?!?/p>
“報秋一定努力練,定要打敗師姐!”
“師弟為何一定要打敗我?”
“嗯……只有功夫比師姐好,才不用師姐保護,才能保護師姐??!”
在這一瞬間,橋月耳邊響起的,竟是久遠以前,那個緋衣少年稚氣的聲音。
后來,他劍法越來越厲害,真的超過了她。那時她遠赴邊疆做她的教主,昆侖山下,她回首,他沒有來送她。
可是兩個月后,她在烈火教右護法的叛亂中焦頭爛額,躲在林后哭。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師姐,我來了?!彼L塵仆仆,長途跋涉,穿山越嶺,竟能從毒障密布的叢林里走出來,來到烈火教總壇,也不知吃了多少苦頭,鞋子都磨破了,那一身緋衣血跡斑斑,幾多狼狽,卻依然襯得他身姿挺拔如樹。
“說好的,師姐在哪里,報秋便在哪里,師姐,是忘了嗎?”他臉色疲憊,目光卻灼灼,語氣里有淡淡的失落,笑容是溫暖的,“師姐,我十幾日未睡了,等我睡飽了再下逐客令,可好?”
背后冷風刺破眼前的幻象,橋月眸中的淚迅速滑落,戾色一閃。
蕭堡主是沖著她背后的劍而來,她本可棄劍避開,卻死死護住那劍,將自己同霜劍一起卷成一個繭蛹狀,只留一雙手臂在外。便是失去雙手,又何妨!
“嘭嘭”!
沉重的悶響起,橋月只覺一雙大掌將自己撈起。
報秋!
李報秋徒手接了蕭堡主一劍,又反手一拳打偏蕭堡主的劍。如一堵墻,又似一方山,將橋月舉在肩頭,跳躍如閃電,拳風起處,人倒劍飛。
他喘息聲重,鼻息突突如野獸,下手格外狠厲,被他打中的堡中弟子,被遠遠甩出庭院,撞到樹上,落在屋頂,翻落在地,吐血而亡——他怕是又要失控了!
蕭堡主見堡中弟子傷亡,大怒:“今日定將你這狂魔碎尸萬段!”
蕭氏父子劍法驚動天地,劍氣如驚雷,勢若游龍,招招致命,與李報秋纏斗不休。
其余弟子團團圍住橋月,劍氣紛飛中,橋月眼見著堡中弟子傷亡,李報秋見血癲狂,身上傷口裂開,局勢已非她所想所能制,心中焦急彷徨。這一分神,眼前突然襲來一道劍光,她速退避開,反手一擊,那劍卻不避開,反而一路緊逼,蕭鳴面無表情的臉映入眼簾,他身子已被她劍光籠住,近在她面前。
一瞬間,一道光閃在心頭,她就勢一轉(zhuǎn),劍尖已抵在他心口,大喝一聲:“都給我住手!”
她這一叫,用了十分內(nèi)功,聲音入耳入心,驚得眾人一怔。
蕭堡主一眼看見蕭鳴被制,“唰”地收劍,劍氣在地上劃出一道溝。
李報秋卻仍然長臂一揮,又一名弟子被甩向天際。
“報秋!”橋月驚叫一聲,李報秋卻似聽而不聞。
“放我們走,兩日后必來還劍!不然,今日只好魚死網(wǎng)破了!”橋月見蕭堡主已是暴怒,欲再殺向李報秋,大聲道。
蕭堡主看著蕭鳴,冷笑一聲:“從來無人敢威脅老夫!鳴兒,蕭家堡不可辱,你可諒解為父?”
言下之意,竟是要舍棄蕭鳴而護蕭家堡尊嚴!
橋月一驚,臉色慘白,抬頭,正撞見蕭鳴漆黑的凜然正氣的眼睛,他向來清傲,最重名節(jié),怕是真要殺身取義了。
一瞬間,胸中無名火燃燒,她一咬牙,劍便入蕭鳴心口兩寸。
蕭鳴狠狠一顫,眸中驚痛一閃,似還洶涌著悲憤與說不清的惘然,那顫抖通過劍身,顫在橋月手心。
時光仿佛頃刻間凝固了。
那時候,長身玉立的蕭鳴合上書,看手指彈出一串尾音的橋月,道:“此情此景,只八個字可述……”
他目光深深,有意讓她猜。她眼眸流轉(zhuǎn),歪頭道:“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悠悠笛聲與綿綿箏鳴仿佛在空中回蕩,驚落幾片桃花。他不置可否,嘴角笑意加深,聲若春風十里:“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p>
然而時光又呼嘯而至,視線的余光中,蕭堡主劍橫光盛,對著橋月頭頂便要劈下來。
橋月目中狠色一閃,手下一動,劍再入一寸,蕭鳴低呼一聲,口中低低叫道:“父親!”
“父親,此事我來處理。定不辱……”蕭鳴喘了一口氣,“蕭家堡聲名……”
橋月一怔,蕭鳴竟然為了保命委曲求全?
蕭堡主聽得蕭鳴竟是祈求的語氣,心中一軟,頹然后退兩步,雙眼發(fā)紅。
正此時,后院兵器庫濃煙起,紅光漸亮,有人驚呼:“起火了!”
蕭堡主死死盯著臉色蒼白的蕭鳴,喃喃道:“罷了……罷了……”
橋月便在那間隙,攜著蕭鳴飛身急呼道:“報秋,我們快走!”
李報秋本已殺紅了眼,方才眼見她將劍送入蕭鳴心口,竟怔怔停了手,此時聽她聲音,縱身大步一躍,眨眼間便越過重樓,消失夜色中。
“妖女,記著你今日所為,來日我一定討回公道!”
蕭堡主悲憤嘶啞的聲音遠遠地,被拋在身后了。
“砰”!石門緊緊關(guān)閉。
“你傷勢怎樣?”瑤光將三人迎入密室,一眼看見橋月身上的血跡。
見橋月?lián)u頭,瑤光抿唇而笑:“要在蕭家堡放火,可真不容易。劍可取來?”
她肩頭也是傷痕累累。
橋月點頭,肅然道:“霜劍、藥草都已俱全,今日霜降,是個大晴天,夜晚必然初霜始降,待霜劍飲飽了濃霜,至劍的最冰寒之態(tài),就能為報秋清血殺蠱了,你確定霜降日毒蠱抗力最???”
“是。此種毒蠱只怕冰寒之氣,霜降后,毒蠱蟄伏靜息,隱匿無蹤,霜劍之寒也殺不了?!?/p>
“太好了!”橋月一喜,“還需要我怎樣做?
瑤光望了一眼渾身還在顫抖的李報秋,沒有做聲。
橋月才看見他渾身血跡,肩頭更是血肉模糊,不由心頭一緊,凝氣躍起,盯著那傷口道:“報秋,你受傷了!”
李報秋心緒未平,正竭力平息,此時忽地一躲,眼神暴躁又黯然,低聲道:“我不疼!”
橋月手一頓,仍然取出一墨綠瓷瓶,傾出藥粉灑上面,又隨手撕了衣袂,不顧他不耐地躲閃幫他裹傷。
待再無一處遺漏,她才落地,她的嘆息幾乎聽不見:“可是,我疼呢……”
也不知李報秋有沒有聽見,他的手緊緊捏在一起,有骨肉擠壓的聲音。
“哈哈哈……”
一陣低啞蒼涼的笑聲忽地響起。
橋月轉(zhuǎn)身,卻是被丟在地上的蕭鳴,他斜靠在石壁上,面色蒼白,仿佛有什么有趣的事令他忍俊不禁,半入心口的劍隨著他的笑聲,微微顫動,血無聲緩慢地往外涌出來,在白衣上染片片紅云,聚而成血雨,滴落下去。
橋月握緊了手中的瓷瓶,只覺那插在他心口還在顫動的劍分外刺目,竟不知怎樣去拔下來。
“你笑什么?”瑤光冷喝。
蕭鳴望著屋頂,笑得喘不過氣,劇烈咳嗽了幾聲,嘴角竟流出血,臉上才有了幾分紅暈。他仿佛在自嘲,又有一種說不出的神色,一張臉在燈光下,仿佛蒼老許多。他似自言自語:“我笑什么……我笑,世事顛倒,令人瘋狂……我笑,妖魔遍地,反道倫?!?/p>
他將一雙目移到橋月臉上,不笑了,冷冷道:“你倒行逆施,大鬧蕭家堡,盜劍殺人,便是為這不人不鬼的狂魔嗎?”
“閉嘴!”
橋月臉色突變,“不人不鬼”正是李報秋的死穴,怕是他壓抑的暴戾要爆發(fā)了。果然眼前一花,李報秋已然臉色癲狂,將蕭鳴舉起來,振臂一摔,蕭鳴便如破布爛鐵一樣急射向墻壁。
“不要!”橋月驚呼一聲,忙飛袖卷了蕭鳴,在室內(nèi)轉(zhuǎn)了一圈才消解那股大力。
李報秋盯著擋在蕭鳴身前的橋月,目光火光更盛,似野獸一般發(fā)出陣陣低吼,仿佛下一刻,拳頭便會落到橋月臉上。
橋月?lián)u頭:“不可以……”
對峙。
李報秋拳頭倏地落了下來:“走開!”
橋月沒有走開,只是在拳風刮痛她臉時緊緊閉上了眼睛。
然而那鋼鐵般的拳頭并未落在身上,“哐當”一聲,李報秋將石屋頂生生撞出一個洞。
瑤光臉色一變,叫了聲:“報秋!李報秋你回來!”
然而李報秋已然消失不見了。她轉(zhuǎn)頭盯著橋月,冷聲道:“你為什么逼他?現(xiàn)在整個蕭家堡都在找你們,他這樣跑出去你想過后果嗎?”
橋月低著頭,仿佛要將地板盯出一個洞,或者等地上開一朵花。
“兩日。寫信給蕭堡主,兩日內(nèi)不許下殺手?!睒蛟侣f。
瑤光愣了愣,才明白她在同誰說話。轉(zhuǎn)頭見蕭鳴盯著虛空,似沒有聽見,拿了筆墨正要叫他,卻聽他同樣緩慢的聲音:“不然呢?”
橋月轉(zhuǎn)身,走至他面前,忽然抬手,猛地將蕭鳴心口的劍拔出,一股鮮血噴涌而出,蕭鳴身子痛得一個激靈,悶哼一聲,吐出一口血,瞳孔縮了又縮。
“不然,”橋月將墨色藥粉胡亂倒在他胸口,“唰”地將他的衣衫一扯,撕掉一塊帶血的布,將他傷口打橫一系,最后一個字吐出時手抓住那布條一勒,“劍和人,一個也回不去!”
“嘶——”蕭鳴痛得佝僂了身子,蒼白的額上霎時汗珠滾落,他盯著橋月,目光似落在她纖細身軀上的傷痕,浸透衣衫的鮮血上,黑眸幽深,卻有光晶瑩欲落,不知是盛不了太強的燈光而溢出來,還是疼出的淚。
他嘴角噙著一彎冷笑,笑中滿滿的不屑:“妖女,還有什么招數(shù),一并使來便是!”
橋月一愣,先前貪生的蕭鳴此刻竟又大無畏了,她是真看不懂他。然而一個“妖女”何須看懂他?
她倏然凝氣成刀劃破他食指,擒了他的手,按在白絹上唰唰幾筆寫完,方甩開他掙扎卻無果的手,將那血書扔給瑤光,轉(zhuǎn)而對氣得眼睛通紅大口喘氣的蕭鳴,靜靜道:“我保證兩日后你和霜劍安然回蕭家堡。從前的橋月與蕭鳴,既已陌路,一別兩清,但這次,算我欠你,日后只要你開口,我萬死不辭?!?/p>
蕭鳴眸中黯然復黯然,哧地一聲冷笑:“要殺便殺,別扯什么恩情大義,蕭鳴還不需要妖女的承諾!”
橋月臉色一白。妖女、妖女,那話里還充滿了憤恨,今日見面,短短幾個時辰,他越來越恨她了。
她以為是他先斷情,是她曾被負,只是如今她已大度“兩清”,誰知在他眼里,從來錯的總是她。
橋月沒工夫同他爭辯,問瑤光:“最后一劑藥方是什么?”
瑤光頓了頓,沒有回答,卻道:“我有一方玄鏡,名叫離心,頗有些玄機,你看過便知。”
橋月眉頭微蹙。身在苗疆這些年,早已知道,有些鏡子,卻是照不得,說不定便被攝了魂魄。
瑤光看出她的戒備,輕笑一聲,忽從寬袖中拈出一方墨色雕花的匣子,蹲在蕭鳴面前,緩緩打開:“你若不放心,讓他試試便知?!?/p>
鏡方出新匣,泠泠冷光一閃,蹙眉不語的蕭鳴一偏頭,似不愿直視那鏡子,卻在一轉(zhuǎn)頭之際,目光凝住,驚異從目中閃過,然后仿佛鏡子里有什么神秘而誘人的東西,牢牢吸引了他。他先是有些憤憤,繼而悲傷,最后蒼白的臉上竟慢慢籠上緋色,目里是灼灼暖而柔的光,嘴角掛了隱隱的笑意,宛如看到了最美好的事。
橋月見他如此詭異的神情,蹙眉正待說話,卻見瑤光已經(jīng)收了離心鏡,怔怔看著蕭鳴神色復雜。
蕭鳴目光慢慢清醒,先是神色一僵,目光從橋月臉上閃過,臉上羞憤、懊惱、自我厭棄重重復雜之色,他臉色越發(fā)蒼白,急促喘息著,俊逸的臉已扭曲。
“好一個口是心非的癡情郎,原來蕭少主是自愿……”
瑤光低喃的聲音方出,蕭鳴便猛地抬頭,含恨狠狠瞪著瑤光,厲聲道:“妖女!你敢說出來我殺了你!”
瑤光嘲諷一笑,卻并不生氣,憐憫又嘲諷道:“恐怕你更想先殺了自己吧!如此言不由衷、自欺欺人,你不稱第一,天下誰敢居第一?”
蕭鳴眼見著便要氣暈了過去,一張臉青了下去。
瑤光轉(zhuǎn)而問橋月:“怎么樣?敢看嗎?”
橋月一字一字道:“你若愿意,來便是!”
她料想定是鏡子能讓人神魂迷惑,看到一些不愿承認之事,然而刻不容緩,她想去找李報秋,并不想與瑤光周旋。
冷光入目,她還是吃了一驚,鏡中一身緋衣的李報秋,對著她,柔柔笑開,道:“師姐,我來了!”
他風塵仆仆,長途跋涉,鞋子都磨破了,那一身緋衣幾多狼狽,卻依然襯得他身姿挺拔如樹。
“說好的,師姐在哪里,報秋便在哪里,師姐,是忘了嗎?”
“四面楚歌,又有什么可怕的,師姐還有我……我會一直在,一直在……”
橋月心中劇痛,呻吟出聲,卻見面前的離心鏡早已不見。
瑤光深深看著她,目光慈柔,伸手在她眼下輕輕一拭。
原來她竟在流淚。
橋月冷冷道:“故弄玄虛,信不信我殺了你!”
瑤光苦笑搖頭:“方才若是我愿意,引頸受戮的是你們吧!”又深深一嘆,低聲道,“他腰上有青色胎記,狀如鳥翼。他身著紅色綢衣,青色玉環(huán)綴生辰八字和他的名字?!?/p>
橋月一震:“你……”
“我叫李瑤光,乃金陵李氏一族。父母離開那年我九歲,養(yǎng)不了他,才送到昆侖?!爆幑饽恐幸咽菧I盈于眶,“我為了找解蠱之法,深入南疆,又混去蕭家堡為奴為婢,你還懷疑我的居心嗎?我用離心鏡,也是情不得已,我只是想弄清楚你的心,才能說出那最后一味藥引?!?/p>
原來李報秋并非孤身一人,他還有個姐姐!
橋月只覺渾身一輕:“你且說,到底要什么?”
李瑤光神色卻凝重起來,良久無言。
夜幕似一張無邊際的帷幕,鏡心樓頂黯然沉寂。
李報秋縮在樓頂。除了這里,他又能去哪里呢?
橋月忽低聲道:“還記得那年除夕,我扮成儺母,戴了面具,師兄妹們都認不出,只有你徑直揪出我,還詫異他們?yōu)楹文敲囱圩尽!?/p>
李報秋身形未動,拳頭卻又緊握在一起。
“那時你還矮我半頭,性子也頑皮,只要我稍不看緊,你便懈怠不肯練功?!睒蛟抡f著,如今她在他面前,就像石塊前一枚卵,苦笑無奈道,“我竟是不知你是何時比我高的。
“我若知道,會有今日……定然仔細看著你,那樣應該就會知道是哪一天,你長大了吧?!睒蛟鹿嘞乱槐?,眼淚快被辣出來,那句“那樣應該就不會忽略你的愛,說服自己你只是弟弟吧”到底說不出了。
他不遠萬里奔赴魔教找茫然失措的她,說“師姐,你不要趕我走,我來了,是不會再走的”時,她沒有看明白他眼中的明光意味著什么;教中各方勢力你爭我奪,正義之士前來討伐時,他說“四面楚歌有什么可怕的,師姐還有我”,她還是沒有看到他眼中的那抹明光是什么。
直到那夜,叛徒左護法唐葉敗落,扭曲狂笑不止:“你知不知道,這世上的一切都是有代價的,我死可以,讓你的心為我陪葬!”
她冷笑,她的心?不是早已經(jīng)死了嗎?那時她還不知突然飛入自己流血傷口的那只蟲子的厲害,不知道那是一只噬心吞性,一經(jīng)種下無可喚出的惡魔。直到她逐漸失控,容顏扭曲如鬼,力大無窮,不知疼痛,脾氣前所未有的暴躁,想要毀了天地。
她原先不過是昆侖山一個平凡的弟子,一夕之間成了妖女,又要變成六親不認的畜生。憑什么該承受的都要是她?
既然人人都說她是妖女,她就做一回世人唾棄的妖女,然后滿足他們懲惡揚善的虛榮,死在正義之手好了。她殺紅了眼,重傷三日不醒,卻沒有死成,竟奇跡地好轉(zhuǎn),蠱毒再也沒有發(fā)作過。
李報秋玉面含笑,告訴橋月,他找到了秘法,已然為她去除了蠱毒。
他目中堅定的明光讓她信了。
他們一起謀劃規(guī)誡教眾不作惡,甚至想到了開墾荒田,遷隱避世。
然而,他終究也受不了人人喊打的日子,終于要離開。
她沒有挽留,大醉了三天。醉了大哭,因為心痛。
比當初蕭鳴的決然斷情痛上百倍。
橋月才知道,原來她不止依賴他,已然情根深種。
她決心找他回來,整整半年,才在污水溝里找到他,他為了找回理智,將自己弄得體無完膚。
原來,他的秘法,不過是移蠱。他代她,受盡所有折磨。
狂醉時,她會無比的清醒,想起那時她蠱毒發(fā)作時,曾一次次打傷他,他只說:“師姐,是我啊,報秋。師姐,我會一直在,一直在?!?/p>
她終于看明白他眼中那能令人寧靜的明光,那是愛,李報秋全部的愛。
他用全部的愛護她半生,現(xiàn)在將成魔的他讓她離開。
一壺酒已經(jīng)被喝見底,橋月將酒壺擲了出去。
李報秋終于轉(zhuǎn)頭看了她一眼。
“你要答應師姐,拼命拼命拼命地,好好活下去啊,報秋!”橋月忽然抬頭,稚氣美麗的臉上是璀璨的笑容,那笑容襯得她的臉格外的白,在火光中竟像是透明的。她纖細的手指在他后背拍了拍,整個人貼在他身側(cè),臉埋在他腰際,竟似親了親他的臂膀。
他一震,恍覺異物入心口,灼熱疼痛,身體長久不知疼痛,那痛似真似幻,一陣又一陣,似永不落的潮涌。只覺整個人要燃燒殆盡,騰化而去,卻一動也動不了。
“好了!”終于,她緩緩離開他,笑道,“我要回教中了,左護法病重,教中快炸開了鍋,只等著我回去收拾呢?!?/p>
她緩緩地站了起來,似乎是喝醉了,口中輕快道:“報秋,師姐再也不跟著你了,從此后,一別兩寬……”
街角有燈,燈下的菊花開得正勝。橋月目光含笑,溢滿明光,刺破暗夜……
他忽然煩躁卷起整個屋頂,將瓦片掀得稀爛,四處跌撞,他喘息如獸,身子蜷成一個球,在碎瓦間打滾,嘶鳴,嗚咽……
然后只覺天旋地轉(zhuǎn),墮入黑暗。最后念頭是,她方才吻他的手臂時,他覺得有異樣,她一定是做了什么,似乎是把什么東西放進了他的身體……
寒夜無邊,凄清的月色下,濃霜無聲蔓延。
“怎么會?”瑤光幾欲崩潰。
橋月亦是慘白了臉,她咬牙再次使出全部內(nèi)力,大喝一聲,霜劍紋絲不動,她卻禁不住吐出一口鮮血,霜劍哐啷掉在地上。
“只聽聞霜劍暴戾嗜血,卻從不曾聽說拔不出鞘……”瑤光晃了晃身子,目中露出絕望之色,“為什么?為什么?”
“因為,你不是鑄劍師?!?/p>
橋月驀然回首,只見蕭鳴不知幾時掙開了穴道,緩步走過來,目中是嘲諷的笑意:“你以為我爹為何肯放你劫走霜劍,因為,你們根本拔不出鞘啊!”
橋月死死盯著他,忽然狂笑:“我們拔不出,你就能嗎?聽說這劍煉成時,你才八歲,難道這邪魔之劍是你煉成的嗎?”
蕭鳴閉嘴不言。
橋月目中精光一閃,忽然出招,手中兵刃帶動寒夜的風刺向蕭鳴心口:“既然救不成報秋,我們不如玉石俱焚,也省得留其中一個在世間煎熬!”
蕭鳴堪堪錯開身子,她第二劍又如白練切向他的咽喉,他只得抬左臂擋住,才能拔身避過。手臂霎時鮮血淋淋。
她完全是兩敗俱傷的打法,步步殺招,拼勁全力。似乎已經(jīng)瘋了。
他節(jié)節(jié)敗退,逼得走投無路,被劍氣擊飛跌在地上,眼睜睜看著她的劍刺過來,手邊卻正是那柄霜劍。
等死,或者拔出霜劍。
也只是頃刻的選擇。
他臉上浮著一層笑意,目光卻是漆黑不見底。
霜劍甫一出鞘,便光華大盛,恍若吸盡了全部的月華。天地間漆黑一片,只有三尺長劍流光環(huán)繞,吞沒她的劍。
呆愣住的瑤光忽然驚叫一聲。橋月心口被光華照亮,紅光順著劍身游走。
她臉色白如紙,人也似紙片,緩緩飄落于地。
只是,她是微笑著的,笑得滿足,又欣慰。她嘴張了張,瑤光看見她在說:“交給你了?!?/p>
她能做的,都已做到,解救報秋,交給你了。
李報秋呻吟出聲?;秀敝?,如置身地獄,火煎油烹,針刺鉤鎖,分扯揉聚,蝕骨灼心,他變成了一攤泥,一盤沙,變形扭曲,卻無法掙脫,逃離不得。
末了,他沒了力氣,又被冰凍麻木。一陣陣鉆心的涼躥上四肢,襲到頭頂,他再受不住,大呼一聲,猛地睜開了眼睛。
鏡心樓地下的密室,石壁森然,上面多了重重痕跡:抓痕,震飛的凹槽,凌亂的石塊……
他再次昏睡過去。
李報秋再次睜開眼,是在一張溫暖的床上。
他忍著劇痛,撐起散架了的身子,坐了起來,才要下床竟摔倒在地上。這是哪里?
他爬起來,向著亮光挪去,出了門,是走廊,聽到窸窣聲,另一扇門里有人。
他看見一雙小巧的腳,一身大紅的裙衫,一張艷麗的臉,一雙喜悅的目,一嗓激動而關(guān)切的音:“報秋,你怎么起來了?”
是鏡心樓主瑤光,她忽地有些緊張似的,伸手扶他道:“快回去躺著吧!”
李報秋沒有回去,他認真想了想,卻如何想不起來為何從昆侖來到這鏡心樓,又為何受了這樣重的傷——傷到內(nèi)力衰竭,功夫大失。
忽然,他看到一個女子,靜然躺在床上,悄無聲息,像入夢的蝶,又像靜怯的兔。白色單薄的衣衫敷在身上,臉也是白色的。嘴唇可是發(fā)青,似是凍的。
李報秋不由得伸手,艱難拉起被褥,蓋住過于沉靜的她。
便是那刻,她忽然睜開了眼睛,望進他眸中后,便似定住了,黑漆漆的什么都沒有,然后那黑潭一樣的眸中暗涌彌漫起來,翻滾著驚喜、振奮、滿足的光,那光太過強烈,以至于沉得她臉愈發(fā)雪白。
他心中閃過異樣,深深皺眉,道:“你,是誰?”
那眸中的光一凝,接著便滾動起來,成了晶瑩的水珠,慢慢從她臉上滑出一道透明的,柔和的弧線。
“師姐,我這招對嗎?”
“師姐,我做翡翠冰糕給你吃??!”
“師姐,你很久不來看報秋練劍了……”
“師姐,我來了。我來了,是不會走的。”
“四面楚歌有什么可怕的,師姐還有我。”
“求求你,別再跟著我了!”
“你,是誰?”
橋月臉上已經(jīng)是明光洶涌,卻終于沒有回答他,她是誰。
“最后一味藥引,最是重要。是要毒蠱原宿主的心血之氣,才能引發(fā)毒蠱興奮流竄不休,所以霜劍要先飲你的心血。只是……我想還是得告訴你,霜劍在霜降這天夜里飲飽了初霜,戾氣加倍,見血不飲飽不止,心頭血失過多,你可能會死?!崩瞵幑馄D難地道。
“我不怕。不過我不能死。我有辦法保命?!?/p>
“禁咒蠱?”李瑤光馬上明了,“太危險,而且你會內(nèi)功全失的,到時你怎么治理教中大亂?那就是個龍?zhí)痘⒀ǎ蝗缒阍俨灰亓一鸾塘?,我?guī)湍恪?/p>
“不。我要回去。從此后,屬于我的重擔,再不要任何人替我背?!?/p>
橋月頓了頓,問:“他需要半年才能養(yǎng)好身體嗎?”
“是。到時他一定要去護你,你們,還想活命嗎?”
“他不會去。他不記得?!睒蛟露⒅瞵幑狻?/p>
“你是說……絕情蠱?”李瑤光一震,想說什么,終究神色含愧地低頭,“只有如此了。我會做的……”
“不,”橋月笑著,聲音哽咽,低啞,卻堅定,“我來?!?/p>
于是她在鏡心樓的房頂,輕吻他的手臂,將絕情蠱種進李報秋的手臂。
李報秋臨窗望街,直到幾個黑衣打扮的人帶著白衣女子遠去的身影再看不見,還覺得臨去時,白衣女子回望他的目光依然縈繞在心頭。
“她為什么哭了?”李報秋深深皺眉,不知所以。
李瑤光扶他坐下,目光越發(fā)令人難懂,道:“她丟了東西,心里難過吧。”
他“哦”了聲。
李瑤光深深嘆了一口氣:“罷了,你還是去休息吧……少說也得睡個月余,才有力氣呢!”
她一轉(zhuǎn)身,袖中有玄色匣子跌落。
李瑤光神色怔了怔,方緩緩俯身撿起,無言打開黑匣,似有許多感慨,半晌方道:“這是離心鏡,頗有玄機。照過的人,會留下心像,是心底最深處的那一個人?!?/p>
她抬頭對李報秋道:“這里面有新近的兩個人留下的心像,一個是方才的女子,羽扇長劍,嬌俏風流;一個是你,緋衣銀面,玉樹臨風。”
李報秋微微驚訝:“我?是誰留下的心像?”
李瑤光不回答,只道:“報秋,你想試試嗎?”
李報秋疑惑著,不自覺便看向那面鏡子,奇怪的是,并沒有看見任何人,包括他自己。
白。只有一片空白。
茫茫空白里,似乎有一滴晶瑩的水珠,像是滾動在鏡面上。
他正自詫異,只聽李瑤光嘆道:“原來,竟是一滴淚??!”聲音悲涼悵然,又驚訝憾然。
他深深不解,只覺得心中奇異地一痛,不禁轉(zhuǎn)頭,那女子離去的門外,已經(jīng)暮色四合,黑夜降臨了。
“謝過蕭公子!”鏡心樓頂,李瑤光深深鞠躬。
抱劍而立的蕭鳴嘴角一哂:“階下囚而已,姑娘謝我做什么!”
李瑤光并不生氣,輕聲道:“我替報秋,替橋月謝謝公子。公子難道不是因為知道我們打不開霜劍,才故意被捕?橋月想激怒逼迫你打開霜劍取她心頭血,公子難道不是將計就計,遂她心愿?公子若是想走,想必誰都攔不住你,公子裝作被制住留在這里,不過是怕橋月因此喪命罷了……”
蕭鳴不笑了,目中盛滿了夜色,良久淡淡道:“你想多了。我堂堂正道大俠,焉能與你們這些妖孽為伍?”
他轉(zhuǎn)身步入暗夜中,似漫不經(jīng)心,輕念道:“幾晚離鏡秋,一別債兩清?!?/p>
沒有人看見,他如墨的眼睛下,流光滿溢,臉上已是明光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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