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殊菲兒
上集提要:惠福帝姬因懷孕而生死志,在舊國界無奈跳崖。過泥沼時柔嘉險被溺死,由完顏皓救出。一行人歷盡苦難終入金國境內(nèi),金人圍觀宋俘。帝姬們面臨著再度被金國郎主分賞的命運。
導(dǎo)語:疾風(fēng)呼嘯而過,吹拂起她白色的長裙,腳下是陷在泥里的累累骸骨,她們都死了,而她不會死,她會一直活下去,她向著無邊無際的遠(yuǎn)方大聲叫喊,沒有任何人聽得到她的聲音。
御墨
夜,一片漆黑,柔嘉的聲音細(xì)小如蚊吟,完顏皓驅(qū)動鬣黑,在齊腰深的水潭里艱難行進(jìn)。月光幽冷,照耀這一片泥澤,四處都是亮汪汪的,水草雜亂,根本找不到來時的路。完顏皓感到疲倦起來,他負(fù)著弦珠行進(jìn)了一天,帶領(lǐng)隊伍探路又安排種種事宜,如今還要親身去救一個孩子。雖然可以指派下屬,但那句“那孩子最喜歡你了”的話刺痛了他,況且他懂得其他金人的心思,誰都不樂意為一個俘虜?shù)暮⒆尤ド骐U,若任意安排,就算是不用心尋找也無錯處,柔嘉便只有一死。最終也只能他去。
他喊著她的名字,可在這曠野的死寂中,她的回應(yīng)飄忽不定,甚至如同幻覺。一旁的親兵叫起苦來:“大王,為著一個小孩何必呢……”他想到他愛的女子,她在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他,雖然她腹中已有他的孩子,但她的目光卻是幽冷的。那個小小花苞般的六歲女孩,有著跟她相似的容貌,是他想去呵護(hù)的她的一部分。也許僅僅是為了讓她感受到他內(nèi)心對她的感情。
他尋覓著她的聲音一路向前,甚至屏息在水中行走。終于看到月光下的孩子,她蜷縮在一塊不足數(shù)尺的巨石上,暈暈欲睡……
雖然扎了營寨,但是惠福的心隨著夜深而揪緊,若說是惦念侄女,不如說是惦念那個男人,若不是他將她舉起到肩膀上,她早就跟邢妃她們一般成了泥人,亦說不定會在水中溺死,固然他跟其他的金人一般野蠻殘酷,卻仍有脈脈溫情的一面。而他卻仍往那危險的泥濘中去,在這黑夜里,僅僅為救一個孩子。
完顏皓讓小小的柔嘉騎在肩上,他感到十分疲憊,甚至有一刻眼前都冒起金星來,月亮在遠(yuǎn)天上默默地照耀,亮晶晶的沼澤無邊無際,他咬著牙堅持著,突然,鬣黑腳底一滑,他跟柔嘉一起跌進(jìn)泥澤,慢慢陷了進(jìn)去,他迅速將柔嘉舉過頭頂,而黑色的泥水咕咚咚灌進(jìn)他的口鼻,完顏皓屏住呼吸,冷靜地在黑暗中尋找堅實的踏腳地,終于舉著柔嘉從泥澤里掙扎著爬了出來。他大口地吐著泥污,呼吸沉重,眼前的黑夜竟扭曲起來,一陣陣暈眩。有一個想搭救他的親兵身陷到那里,再也沒有出來。
惠福走出帳子遙望那片月光下的沼澤,夜靜得可怕,她有些傷感起來,而淚水無聲地淌落,她想起腹中他的孩子,她被擄到這蕭索遙遠(yuǎn)的北地,他卻不知生死,恨意緾綿在空茫里。然而,至夜半時,她的心急跳起來,沼澤上出現(xiàn)了黑色的人影,她看到他帶著親兵,牽著柔嘉的小手向營帳走來。
“姑姑,姑姑!”柔嘉脆嫩的聲音傳來,惠福怔了怔,她抱住迎面跑來的小女孩,“柔嘉,你還好么?”她輕聲問道,“姑爹救了我。姑爹為救我還差點陷死在泥里了?!比峒翁е槂合蛩f道,眸子含著亮汪汪的淚水?;莞5哪抗馔蹲⒃谒砗竽莻€高大的男人身上,他定定地看著她,慢慢地垂下了長睫,神情十分疲憊。
他實在是太累了,草草收拾就寢,倒頭便睡,他聽到烈火燃燒的嗶啪聲,很快驚醒,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個陌生院落里,看到人頭滾滾,尸骸穿疊,鮮血遍地,一片火海。他的身體被烈火烤灼,口鼻似要噴出火來,五臟欲焚。然而在那熊熊燃燒的烈焰之中,他看到一個女子正在描畫紅妝,她體態(tài)婀娜,烏黑長發(fā)挽辮點簪,玉色長袍裹住纖細(xì)腰身,沾上鮮血的十指如筍尖尖。仿佛是惠福的樣子,完顏皓正要上前細(xì)看,卻大駭了,那女子的長袍里系著一條酒紅羅裙,裙腳輕輕提起,卻赫然露出一具具身著金人裝束的骷髏,她纖長的緾足正踏在一只天靈蓋上,此時仿佛感知到他的存在,她回眸向他嫣然一笑。
她驚世的美艷此時詭譎無比,完顏皓駭然大叫,然而熊熊烈火瞬間將他包圍,她也吞沒在火海中,看不清蹤影了。“弦珠……弦珠,不要……”他迷迷糊糊地呻吟著,渾身滾燙。他的痛苦驚醒了一邊睡著的惠福,她輕輕地摸了摸他的額頭,火炭一般,便知他病了。
在她的印象里,他的身體如鐵鑄般強壯,能徹夜不合眼行軍征戰(zhàn),下到浮冰的河水里沐浴,怎么能有生病的時候。而他確實是病了,她心里竟浮起一線喜悅,她在他的身上細(xì)細(xì)地摸索到一把短刀,輕輕抽了出來,她伏上他的身體,在他赤裸的胸肌之上找到那顆跳動的心臟的位置,那里面像藏著一只小兔子,不停地跳動著,只要一刀下去,她感到他的呼吸急促起來,他的眼睛半睜著,暈暈沉沉地看著她,她僅著抹胸的身子貼著他寬厚堅實的胸膛,那么親呢的姿態(tài)卻手握利刃。弦珠的臉兒漲紅,感到手心發(fā)汗開始打滑,然而他的手此時撫上她的頭,從秀發(fā)一直到她的肩背,像愛撫一只貓兒,最后撫過她的腰窩直到腿上,他溫柔地輕輕捏了一把?;莞I碜影l(fā)起抖來,她的世界全部崩塌之后只剩下了這個男人,固然恨他,但要連僅剩的生也要舍棄么?
他死了,她必活不成。金人會把她插在鐵釬上示眾,就像當(dāng)年在汴梁金軍大帳中因反抗金人被處死的嬪妃一樣,那樣的死相太慘烈,于愛惜羽毛的她來說又怎能接受。她正在猶豫間,卻聽到他干裂的嘴辱翕動著,“弦珠,給我水喝,渴……”惠福拿來皮囊,將清水傾進(jìn)他的唇中,她感到自己徹底地潰敗了。
他的嘴角上揚,浮漾出欣慰的笑意。
黎明時分,隨軍醫(yī)師過來診病,完顏皓燒得有些糊涂了,比及夜里愈發(fā)沉重,醫(yī)師是原宋宮的御醫(yī),帶了救急的草藥,但覺得藥速甚緩,向宗賢嘆息道,以前宋宮中有一種含有冰片珍珠與青蒿等十來種名貴成份的御墨,可以治得熱病,退燒極好?;莞R贿吢牭絽s是一陣激靈,她想起在延徳宮詩賽,得到父皇所賞的金盒御墨,卻是穿在衣帶之上的環(huán)飾。仿佛也隨這次帶來了,便叫綠翹去尋。拿來了御墨細(xì)細(xì)研磨將墨汁兌在藥里,一勺勺喂給他喝?;莞P募?xì)如發(fā),手又極巧,一邊喂著,一邊隨時用絲帕把他嘴角的藥汁抹掉,那帕子已染成黑色。
完顏皓迷糊中看到一片片雪白的云,那是他童年時看到的展翅遠(yuǎn)去的天鵝,然而其中他看到了她的身影,一襲潔白的長袍,系水碧色的羅裙,如云的發(fā)髻上裝點著珍珠步搖,她的肌膚如玉剔透,雖踏云于空,但素袖輕掩嬌面,盈盈回望。她清柔幽淡的芬芳沁入心脾,讓他剎那覺得渾身輕松。
“弦珠……”她聽到他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忙摸了摸他的額頭,燒退了,發(fā)根中都透出汗水,惠福招呼綠翹一起給他擦汗。天已大亮了。
“弦珠……我會對你好的,相信我?!彼啬钸吨??;莞J媪丝跉?,在他身邊躺下來,依傍著他睡去,她一夜未合眼,實在困極。完顏宗賢令隊伍停留一日待寶山大王病體稍安。
“等大王娶了帝姬,我也娶你好么?”阿里布跟在綠翹后面笑嘻嘻地央求。綠翹白了他一眼說:“你不擔(dān)心晚上睡覺會丟小命便成,我爹可是屠戶,我可有他的一手?!薄澳蔷退狼跋劝涯闼恕卑⒗锊己俸俚溃澳蔷拖雀盍四阆旅?!”綠翹手一揮,從靴子中抽出一把匕首“割那個有余了。”“你一個女人咋這么不溫柔,刀來箭往的?!卑⒗锊监止局碎_,十分沮喪。
“不管如何,我們既然要活下去,總得有自己的活法?!本G翹回望那幽冷的泥澤,想起那死去的幾十條人命,輕輕嘆了一聲。
此地,離上京只有幾日的路程了。
幽夢
康王在應(yīng)天府歷盡坎坷終得成帝,宋室的血脈在離破敗的汴梁百里之外的南京應(yīng)天府延續(xù)著,有李綱,魏冰倫,宗澤,韓世忠等一干忠臣名將追隨,雖登基簡陋,物資匱乏,但大家都對恢復(fù)宋室充滿信心。然而,宗親全被擄走對于趙構(gòu)來說,打擊甚大。加上廢都汴梁時常傳來金主要拿他與眾宋室皇族一同祭祖的消息,讓他時常噩夢連連,看到金軍鐵騎浮屠南下,長槊刺穿自己的胸膛,看到母親與妻女的骨骸被荒草掩沒,年幼的宗姬身陷泥澤。他痛苦萬分,一身冷汗,病倒在床。
“孤要求金主放過我?!壁w構(gòu)顫抖地向他的臣子們道。這讓主戰(zhàn)派的李綱很是不解:“我們苦練兵馬,就是為了痛解奇恥,打過去解救二帝和眾親眷?!薄氨菹拢阆胂?,我們二帝在北蠻受辱,怎么可以視他們的磨難于不顧?”“陛下,還有你的母親,王后,夫人,女兒可都在那邊啊?!敝鲬?zhàn)派紛亂的陳詞讓趙構(gòu)焦慮無比,他深深地長嘆著,合上眼睛。吳美人在一邊看著,趕緊向大家說道:“陛下累了,病體實在欠安,但各位大人的報國之心陛下都是明白的,今天的議事就到這里吧,大家先回去吧。”李綱還想說話,卻被吳美人親手捧的一盞清竹露堵住:“李大人,我看你今天說得最多,也最是辛苦,還是先喝杯清露解解渴吧?!崩罹V看了她一眼,半晌說不出話來。只得接過清露徐徐飲盡。長嘆一聲。
在臣子們陸續(xù)走出寢房的時候,一直沒有出聲的魏冰倫卻被一只纖手拉住了,他轉(zhuǎn)臉看去,卻是吳美人,“魏大人,你且等等?!彼龖┣蟮?,魏冰倫被她的馨香所染,有一刻恍惚。“陛下留你有話說?!彼谒呡p輕吹出一句話,魏冰倫從恍惚中一下子驚醒過來。
趙構(gòu)睡在簾幕里,臉側(cè)在暗影中看不出神情,“陛下?!蔽罕鶄愖哌^去輕輕喚道。他聽到他嘆氣的聲音,爾后憂愁地說道:“冰倫啊,我可是很無能?”冰倫沒有嘖聲,沉默著。“我的父皇、母后,妻女與兄弟姐妹都被擄走,我卻不能救他們出來,是不是很軟弱?”他的聲音顯得十分疲憊,自從靖康之后,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英武青年迅速虛弱下去,仿佛成為了懦夫?!拔医?jīng)常都會夢見我的母后和愛妃,夢見我的幾個女兒。我每時每刻都渴望著跟他們團(tuán)圓”他凄傷地說:“可是我拿什么跟她們團(tuán)圓?”“靖康之戰(zhàn),國庫盡毀,無發(fā)銄之金銀,無可戰(zhàn)之兵馬,我大宋如今剛剛復(fù)國,有如新肉初生,難道要逼著這斷掉剛接上的手臂拿著千斤長槊去對抗強大的敵人么?”“他們就憑自己一腔熱血,便想著北伐了?金軍是什么禽獸?我西北最精銳的軍隊都被他們強行攻散,我現(xiàn)在這里連一萬匹馬都湊不齊,保護(hù)我還很勉強,他們想拿這些人去北伐,真是可悲啊?!闭f到這里,他眼圈紅了,仿佛要哭的樣子。
魏冰倫心里冰冷,從來議事起他就料到是這個結(jié)果,他從沒有寄希望于北伐上,現(xiàn)在跟金國去決戰(zhàn)無疑是以卵擊石?!澳堑钕轮荒芘P薪嘗膽了?!蔽罕鶄惥従彽赝鲁鲞@句話來,“所以,我接手了張大人當(dāng)時與金國在汴梁的議和書,我打算找一個信得過的人,比如你,帶使團(tuán)前去上京,帶上我現(xiàn)在國庫中的所有,去交第一筆歲幣?!壁w構(gòu)幽幽地說道“再去訪訪我的母親和妻女。”
一種莫可言說的驚喜與酸楚侵襲上心頭,低著頭的魏冰倫聽見珠簾的聲響,幽淡的玉墨芬芳彌散過來,他看到十六歲的惠福帝姬盈盈而來,六幅碧色湘江水的長裙如煙似霧,她走近他,在三尺之外停駐,他看到她僅穿著一只泥濘的繡鞋,光著的另一只纖足沾上了血色的塵土。
他沒有勇氣再抬頭看她沒入空氣之中虛無的身體,只是在黃昏的行宮里壓抑的抽噎著。過了這些日子,去到北國,可否再能見到她?徜若真能相見,又是怎樣的情形?
此時此刻的北國上京,寶山大王的納妾婚宴正在進(jìn)行,魚肉茶奶,大肉盤子把桌子堆得滿滿的,宋俘們難得飽餐一頓。弦珠身著金國貴婦的織金禮服默默地坐在意興昂然的完顏皓身邊,她漆黑的烏發(fā)在額前斜分,假發(fā)結(jié)辮織成美麗的盤髻,一側(cè)傾倒如倒伏的藤花,在發(fā)髻叢蔓之間點綴著大小參差的珍珠,艷紅的珊瑚分出嬌俏的枝杈,每一枝上都鑲嵌黃金的寶鈿,美玉雕琢成游魚小鹿?jié)撚驹诹魉憔幙椀暮篦偕?,而黃金的鳳簪銜起一串水晶流蘇,墜著鮮紅的珊瑚滴珠。她纖細(xì)結(jié)白的頸項上戴著厚重的美玉與珍珠盤結(jié)的金環(huán)。兩腕戴滿鑲嵌寶石的粗大金鐲宛如鐐銬。這些隆重的首飾都是遼國皇室的珍寶,發(fā)飾也十分沉重,壓得弦珠喘不過氣來。她已有四個多月的身孕,北人的胎兒壯大,十分顯懷,賓客們都是明白的,宋室的公主在國亡之時就已被金人強占了。徽宗雖被完顏皓敬了好些美酒,一直嚷著叫岳父,被行翁婿之禮,但又悲又怕,掩淚強歡。
“這哪里是什么王妾,明明是正妃的裝扮了?!币贿叺慕饑膛÷晫Π⒗锊颊f,“誰叫人家是公主?!卑⒗锊夹χf,“公主自然身份尊貴,與別的女俘自是不同的?!薄霸偈枪鳎隽藝?,啥都不算了?!蹦鞘膛馑岬爻爸S道:“她這是命好,命不好的,不是送去洗衣院做娼妓么。她不過一時得意,到時候定是要像她姐妹一樣被送去的?!卑⒗锊悸牭没鹌穑敕瘩g,卻看到是原來受寵的阿露,她的孩子在生產(chǎn)時死去,容顏體態(tài)盡毀,蒼老了許多,完顏皓回來已不正眼看她,難怪如此憤懣?!叭粲谐蝗沾笸跽娌灰耍揖桶阉齻冎髌鸵獊?,好好奉養(yǎng)?!薄皢眩氵@饞鬼,想吃大王的口中肉?”那阿露尖聲笑道,“想得美,那等大王把肉吃完吐凈骨頭給你吧?!?
阿里布沒再答理她,他看到綠翹在惠福身邊陪侍輕嘆了一聲,放眼環(huán)顧場子,卻見完顏宗望正與柔福坐在一塊兒,他一陣驚愕,那柔福為金主侍寢兩夜之后被金主所棄,將她與眾多未被分配的幼女帝姬與王夫人們遣入洗衣院。洗衣院雖說是從簡陋的金宮劃出來的院落,為宋室女眷居住,供給衣食與仆從,但實是上京的高級妓院,正如阿露所說。那些幼女帝姬與宗姬都是養(yǎng)大之后供金國皇室消遣的。柔福那女子,美艷而狠利,眾王聽聞途中有野利等數(shù)個金將為她而死,而完顏宗望、宗賢包括主上均只與她同寢卻不愿納她為妃妾均是對她有所忌憚,竟沒有一個敢向金主要她,以至于落入妓館之中。宋俘到達(dá)上京之時十人六死,剩下的多帶著病痛,多是路上染上的,一個王夫人昨天才因瘧疾而死,其余的女子都如霜打殘花,唯有這個柔福精神美艷,衣端鬢華竟不遜色于“好命被呵護(hù)”的王妾惠福,宗望見她舊情重燃,自然好一番糾纏。席正暖時,兩人匆匆離席?!敖鹬τ袢~,終是淪落至此……”阿里布嘆了口氣。
宴席始終,惠福如一只任人打扮的木偶一般沒有生氣,她美麗的臉兒在濃妝下已失去了在蘭熏閣時的晶瑩與靈秀,呈現(xiàn)出一種蒼白如蝕月的灰冷?!百R喜夫人與我家大王得成良緣,今奉上如意玉環(huán)如雙,夜明珠一顆,愿早得貴子?!蓖褶D(zhuǎn)的聲音響起,綠翹抬臉看去,竟是一位艷麗多姿的北國美人,她高挑豐盈,一頭秀發(fā)披曳下去,盤起靈蛇一般的發(fā)鬟,點綴瑩石與孔雀翠羽,在一幫金飾的金國貴婦中十分醒目?!澳鞘亲诤泊髱浀囊赏蹂!迸赃叺氖膛÷暤溃莞H讨怪械碾y受,勉強站起答禮,那王妃獻(xiàn)罷禮物之后,仔細(xì)將她看了又看,蔑笑浮起在唇畔?;莞8械叫纳厢樤话愕拇掏?,隨之而來是長久的僵冷,她覺得自己的靈魂正慢慢地死去。
北國的夜,干冷如刀,婚房是巨大的帳篷,惠福默默地坐在鹿皮與絲綢鋪就的床頭聽著龍鳳紅燭的嗶剝聲,前些天的遭遇在她心里翻滾著,那是他們剛到金國上京時所受到的“禮遇”。在金人的逼迫下,她的父親徽宗和哥哥欽宗都被剝?nèi)ヒ屡郏嗦阒涎蚱?,被押到金國的太祖完顏阿骨打的廟宇前去跪拜,被金主賜封為昏德公和重昏候。三千宮眷被迫剝下上衣,赤身在金國的祖廟前繞行獻(xiàn)祭,惠福因有孕在身而被幸免,次日倍感受辱的朱后投水而死。而所有的姐妹們都已被瓜分,柔福與妹妹們和一些王夫人則被送去了洗衣院。
完顏皓來到婚房里已是深夜了,他在她面前蹲下來拉著她的雙手,抬頭凝望著她的眼睛,醉酒的臉上滿是酡紅。她聞到他身上的酒氣,輕輕地扭開了臉兒,而他此時坐到她的身邊一把抱住她,將臉埋進(jìn)她的懷里喃喃道:“我的弦珠,我歷盡千辛萬苦帶你回到我的國家,我們終于可以在一起了。”
夜深了,綠翹還在燈下飛針走線,她找阿里布要了幾件新衣褲,著手改成自己穿的騎裝,如今到了金國,這使女的裝扮已不再像宋國那般溫柔委婉,她把長發(fā)結(jié)成兩條辮子盤于兩側(cè),只簪一對珠花,輕巧便利,而如今她的騎射也已再上了一個臺階,看著燈下自己的弓箭與獵獲品,綠翹竟有些得意起來。
夢境里,惠福看到自己孤獨地站在曠野上,有疾風(fēng)呼嘯而過,吹拂起她白色的長裙,腳下是陷在泥里的累累骸骨,她們都死了,而她不會死,她會一直活下去,她向著無邊無際的遠(yuǎn)方大聲叫喊,沒有任何人聽得到她的聲音。她拼命地奔跑,最后在一叢叢血樣鮮紅火般熱烈的繁花中倒了下去。
次日,惠福對鏡梳妝,不愿再用金國的妝束,而是要綠翹繼續(xù)如在宋時一般盤起發(fā)髻來,“夫人,現(xiàn)在金主說過宋女必須改作大金梳妝?!币慌缘慕饑古谝贿吿嵝训?。綠翹的手停了下來,看著鏡中的惠福,她卻是淡淡一笑道:“金國的太難看,不喜歡?!薄胺蛉耍氵@樣做,大王可會生氣?!薄澳蔷徒兴诚挛易隽怂螉y的頭吧。”惠福微笑著回應(yīng)道。那兩個侍女面面相覷,竟無言以對。
綠翹笑了一下,她的發(fā)辮上插著三根灰芯乳白的羽毛,與珠花相配,竟十分可愛,“這是什么?哪兒來的?”“這是我昨日親自射的野鴿子!”綠翹笑嘻嘻地道,“等會中午給你燉參湯吃,大王給了我一盒好山參?!薄班蕖!被莞@道“綠翹,你如今是越發(fā)能干了,還是羽毛好看,我這頭發(fā),若要配就只有天鵝的白羽了?!薄斑@個倒是不難,我找阿里布要?!?/p>
晚上,完顏皓興沖沖地回來,看到她時卻怔了一下,只見一襲雪白鹿紋長袍,掩著一條百褶艷紫長裙,明明是金女裝束,上面的那張嬌面卻是宋式妝容,臉上點了白色的珠光貝鈿,盤的是三重疊伏的小山髻,用一根鮮紅的發(fā)帶束住,而在發(fā)鬢之間如月光灑落山谷般覆起一層輕紗,幾片柔軟的天鵝羽毛與珍珠組成一朵珠花,點綴于發(fā)上,與似雪白袍相對呼應(yīng)。
她戴著他送她的北珠的耳環(huán),盈盈美如天上月。
不光完顏皓,同他在一起的習(xí)古大王也呆住了,這不是金女的發(fā)型,卻明明是金國的裝束首飾,這女子一顰一笑都透著嫵媚,雖然腹部隆起已失卻了少女的腰身,但舉手投足之間卻盡顯婀娜之態(tài)。“大王。”一邊的習(xí)古大王聽到她竟用女真語向完顏皓嬌嗔:“她們說皇上不讓做宋妝,可我已做了怎么辦呢,那大王就親手拆掉我的發(fā)髻吧。若大王覺得我觸犯了皇令,砍下我的頭也是可以?!?/p>
那嬌聲輕軟,似是輕輕吹出,沒有絲毫的做作,卻把習(xí)古大王聽得骨頭都酥了,完顏皓見惠福已愿向他撒嬌,哪里還敢說她,早就喜得暈頭轉(zhuǎn)向,摟了她在膝上盡說著好話撫慰。這一切被經(jīng)過餐房端酒食的阿露看在眼里。
“正好,我從阿爹那回來,有個事要跟你說。”他一手摟著她,一手拉著她的手兒輕撫,笑道:“你那個叫纓絡(luò)的姐姐,被我爹放了,讓她隨了她原來的駙馬,將跟你父兄一起往五國城去,那才是他們最終呆的地方?!被莞U艘幌?,完顏皓繼續(xù)道:“他們一去怕是沒有機(jī)會再見了,你有什么東西要準(zhǔn)備的,可以囑我,我差人置辦。”惠福聽了這話,眼淚禁不住落下來,她聽聞上京入秋雪即落下,江河結(jié)冰堅可跑馬,若再往北去,不知會冷成什么樣子,她拭干兩頰的淚珠,略一思索,徐徐道:“大王盡量多準(zhǔn)備些冬襖棉靴,凡是過冬的東西能有多少便給我們多少吧。”完顏皓見她有所求便知能討她歡心,自然一口允諾。哪知惠福又說了句:“大王若看在我們是夫婦的份上,就讓我去跟父皇兄長們作別,也算是見最后一面。”說完竟掩面啼哭起來,完顏皓被她哭得心肝發(fā)顫,一口氣全答應(yīng)了,惠福整個人兒傾在他懷里扯著他的胸襟只作悲聲,那嬌滴滴的模樣兒讓習(xí)古大王看了著實心悸。
無論如何,也得得個帝姬來玩玩。他暗自想到。
完顏宗望暴斃在徽欽二帝去五國城之前的幾天,據(jù)說得了跟洗衣院里剛死去的宋女相同的疫病。也有人說是他蹂躪害死的宋女甚多的報應(yīng),一時間謠言四起,有說是投毒的,先是王寨中所有在近期侍奉過宗望的宋女全都被處死,接下來,洗衣院的女子也都要清查,因為宗望一直以玩弄宋室女子為樂事,那些在洗衣院中曾與他有過肌膚之親的女子全被棒殺。
一身紅裙的柔福,緩緩從臥房里走出,她沒有侍奉過宗望,所以沒有遭受必死的命運,夕陽的金光照在她的臉上,給她的衣裙勾勒出赤金的顏色,她迎風(fēng)張開雙臂,紅色的裙擺如海浪翻滾,宛如她此時的心情。她從腦漿遍地的女尸間走過,發(fā)出一聲悠長的嘆息。
她鬼魅地微笑了。
宗望死后金國皇室的另一樁大事,便是宗翰部的寶山大王完顏皓的寵妾趙弦珠誕下一子,而此時離徽欽二帝及三千宗室被押送去五國城已經(jīng)數(shù)月,她也隨完顏皓去到離上京百里之外的萬戶封地王寨生活。北國的天漸冷,飛雁已盡,惠福已不能像懷孕時那樣經(jīng)常由綠翹扶著登高眺望遙遠(yuǎn)的南方了。
遠(yuǎn)在應(yīng)天府的魏冰倫,接受了趙構(gòu)的皇命,帶上交金國的二十車歲幣與給被擄皇室的五車衣物前往金國,他手執(zhí)符節(jié)與趙構(gòu)親筆題寫的議和書,一路往上京來。而途中經(jīng)常見到有宋人破衣的尸骨倒籍,這些都是一路如牛羊驅(qū)趕北上,一路死去被拋棄的宋人尸體。當(dāng)?shù)谝淮我姷綍r,魏冰倫令人挖坑掩埋,下馬焚香,但之后看到的越來越多,幾乎天天都見得到,他便不能再這樣耽誤時間,只能掩面而去,等過了海云臺到粱魚渡兔兒渦時,沼澤已是下陷半干,卻遍地女子幼童的累累尸骨,不乏宋國宗室,境況極慘。魏冰倫看到此番景象,再也控制不了心中的苦痛,在沼澤邊頓首哭號。他想起自己在行宮里聽到趙構(gòu)的安排時看到的幻影,心如刀攪,他相信她依然還活著。
只是他已無法想象她如今的樣子,但不管怎樣,他一定要再見到她。
下集預(yù)告:惠福受寵備至,被人算計得完顏皓救護(hù)。順德帝姬在五國城被習(xí)古大王擄走虐死。完顏宗望娶韋妃與柔福帝姬二人,柔福出逃。魏冰倫至金國被軟禁,數(shù)月之后,在寶山大王寨中得以再次見到惠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