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天強
一、希望
一九二六年三月二十三日清晨,郭沫若和好友郁達夫、王獨清到達廣州的時候,敏銳地感覺到廣州政治氛圍的微妙。郭沫若來的似乎并不是時候,他趕上了國民黨左派力量逐漸衰落,以國民黨右派為核心的反共情緒逐漸蔓延全黨。就在郭沫若們到達廣州之前的三月二十日,蔣介石麾下第一軍突然扣留了國民革命軍最重要的軍艦中山艦,拘捕了艦長共產(chǎn)黨員李之龍;而國民黨的負責人汪精衛(wèi)突然生病臥床不起。廣州的政治氣氛驟然變得十分緊張。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中山艦事件”。顯然,郭沫若對廣州的這種政治形勢并不知情,或者說,很多心懷希望來到廣州的進步文化人士,對國共合作中正在發(fā)生的細微變化一無所知。一九二六年的廣州依然是革命青年向往的地方,而廣州的國民革命政府也在積極廣攬人才。郭沫若們就是在收到廣東大學校長陳公博的邀請函后毅然南下的。經(jīng)過幾天的海上航行,他們在三月二十二日下午沿廣州港的珠江后航道,繞過河南島,行至廣州西邊的白鵝潭,在珠江江面上停留了一個晚上后,于第二天清晨雇小船冒雨登上廣州西堤。而成仿吾已經(jīng)在此等候三天了。三月二十八日,郭沫若入住廣東大學教職工宿舍二樓。
郭沫若在廣東大學受到了學生們的熱情歡迎,但文科學院的教師們對他的到來則冷眼旁觀;在他隨后推進的教學改革工作中,最大的阻力恰恰來自于這個群體。這位新晉文科學長曾激憤地表示:“乃該教員等竟以罷課要挾,致激成學生之風潮,咎有攸歸,責無旁貸。該教員等捏誣搗亂之行為,應請校長予以相當之處分?!笔潞?,國民黨廣東大學特別區(qū)黨部在致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的報告中說:“各科學長,只有文科學長郭沫若先生,很能幫助黨務的進展”,“能夠在重大問題發(fā)生的時候,有徹底的革命表示和主張”。教學改革的成功成為郭沫若在廣東大學的第一項成就,其結果是將國民黨保守派勢力之一部驅(qū)逐出廣東大學。如果說黃埔軍校是國民黨的中央軍校的話,那么廣東大學就是國民黨的中央黨校了。這所孫中山親自提議創(chuàng)建的大學,意在培養(yǎng)國民黨的政治文化精英,長時間控制在國民黨右派的代表人物鄒魯手中,成為國民黨右派勢力的重要據(jù)點。鄒魯后來回憶說,在他的努力下,雖然遭到了國民黨左派和共產(chǎn)黨的百般刁難、排擠,他都成功地阻止了左派力量向廣東大學的滲透。因此,在廣東大學進行的人事調(diào)整、教學改革就具有了特定的政治含義,它是革命陣營內(nèi)部的進步和保守勢力的較量。先是鄒魯在一九二五年十二月被迫交出廣東大學校長職務,隨后是郭沫若在國民黨的支持下成功推進了教學改革,廣東大學終于暫時成為左翼政治力量的中心,成為左翼文化在廣東的重要支點。
是年五月,在時任廣東大學校長褚民誼的介紹下,郭沫若加入了國民黨。有意味的是,郭沫若還同時向共產(chǎn)黨提出了入黨申請,卻沒有被接納。這個在今天看來有些費解的舉動恰恰說明了彼時郭沫若的政治觀念,他并沒有意識到國共兩黨之間的政治分歧,也沒有意識到廣東微妙政治氛圍的形成恰恰是兩黨博弈的結果;用這位詩人自己的話說,他加入國民黨,是出于一種政治投機,“我的確是個投機派”。政治革命本身,作為一種社會理想支配著這個沖動型詩人的行為和意識。他的黨派政治觀念,恰恰是在北伐戰(zhàn)爭的進程中,尤其是在國民黨清黨和對共產(chǎn)黨的追殺過程中逐漸塑造出來的。
中山艦被扣留后,蔣介石權衡利弊,采取了妥協(xié)的策略。艦長李之龍經(jīng)蔣介石親自審訊后無罪開釋;而海軍學校負責人歐陽格被撤職查辦。但無論如何,蔣介石贏得了重要的一步,他甚至得到了廣州社會輿論的同情和支持;國民黨的負責人汪精衛(wèi)則遠走海外,共產(chǎn)黨就此事發(fā)表的公開聲明似乎也沒有產(chǎn)生什么影響。就在郭沫若在廣東大學的教學改革初步獲得成果之后不久,廣州金融市場突發(fā)擠兌事件,而起因則在一個老謠言:國民政府將在廣州施行共產(chǎn),商民由此將要罷市。隨后蔣介石迅速發(fā)布公告穩(wěn)定人心,很快抑制住了這場金融沖擊。這個突發(fā)事件說明了廣州政府財政捉襟見肘的困境、金融市場不穩(wěn)定的狀況、經(jīng)濟實力脆弱的實情;而廣州的政局也顯得越來越撲朔迷離,難以蠡測。緊接著,蔣介石就拋出臭名昭著的“整理黨務案”,共產(chǎn)黨和國民黨左派的政治活動正逐步被保守力量逐出政治權力中心。比較而言,郭沫若在廣東大學取得的成績越發(fā)顯得無足輕重了。
但這一切并沒有影響到郭沫若對廣州政局的判斷,相反,他的成功更激發(fā)了他對革命政治的向往。是年六月,郭沫若的妻子安娜和他的幾個孩子已經(jīng)來到了廣州,這表明了他對廣州政局的信心。在廣東大學時,郭沫若月薪三百六十元,雖然會出現(xiàn)拖欠薪金的情況,但他終于可以給妻子和孩子一個相對穩(wěn)定而舒適的生活了。然而,這位詩人還是堅決地服從了國民黨黨部的安排,辭去了廣東大學的一切職務,投筆從戎。作為新文化運動中的詩人、創(chuàng)造社的核心成員,郭沫若的到來對于廣東大學具有特殊的象征意義,他可以被視為是左翼文化的一面旗幟了;現(xiàn)在,這面旗幟又要投身北伐。
郭沫若的到來的確促進了左翼文化在廣州的開展,不僅創(chuàng)造社的多位人員先后進入廣東大學執(zhí)教,創(chuàng)造社出版部也在廣州建立了分部,銷售相關書籍,得到了廣州知識群體的追捧。郭沫若的話劇也在廣州公演了,受到了廣州學生群體和進步人士的歡迎。從這個意義上講,左翼文化在廣州的興起和發(fā)展,雖然不是創(chuàng)造社開創(chuàng)的,但的確是在郭沫若們到來之后掀起了一個高潮。在教育、出版、期刊報章等多個領域,郭沫若們開始引領社會文化的潮流,并形成了一種相對強勢的話語力量,沖擊著國民黨的保守勢力。但創(chuàng)造社的影響更像是一陣旋風,回蕩在傾向革命的青年中間,飄浮在這個城市的上空,奔跑在大學的校園,卻無法融入這個城市,撼動這個城市的根基。
但郭沫若并沒有受到國民黨保守力量的排擠,相反,他成了保守力量爭取和拉攏的對象,這從北伐中蔣介石對待他的態(tài)度就可見出一斑。一九二七年四月,郭沫若在武漢《中央日報》以附刊形式公開發(fā)表長文《請看今日之蔣介石》,徹底撇清了與蔣介石的關系。他也因此登上了蔣介石的通緝名單。此后,這位詩人就一直奔波在逃亡路上——從上海逃亡至武漢,從武漢奔赴南昌,從南昌退卻至廣東汕頭,復又幾經(jīng)輾轉(zhuǎn)經(jīng)香港潛回上海,最終出亡日本,一去近十年。
二、分裂
一九二七年一月的《洪水》第二十五期上,刊載了郁達夫的《廣州事情》,這篇文章在簡單地贊頌了廣州的市政建設之后,對廣州當局采取了尖銳的批判態(tài)度。腐敗、貪污、貧富差距的尖銳對立、官僚們對時政的操縱、黨派政治中對于異己的排斥和打擊。這個廣州讓郁達夫感慨,革命的理想還如此遙遠,“我們民眾還應該要為爭我們的利益而奮斗”。文章一發(fā)表,即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此前在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十五日,郁達夫已經(jīng)辭去了廣東大學——此時已更名為中山大學——的教職,離開廣州返回上海。正在武漢試圖游說李宗仁反蔣的郭沫若看到了郁達夫的文章,極為不滿,他無法想象這是出自郁達夫的手筆,急忙致信郁達夫提出批評。是時,成仿吾正在中山大學從教,看到《洪水》居然刊載了抨擊廣州政府的文章,更是震驚,于是撰文在三月的《洪水》第二十八期上予以批駁。成仿吾毫不客氣地抨擊郁達夫,說他的錯誤在于觀察不切實、意識不明確、對革命的過程沒有明確的認識、小資產(chǎn)階級的劣根性沒有除盡。而這也就成為創(chuàng)造社三人關系解體的導火索。
但無論是郭沫若還是成仿吾,都沒有意識到,就在北伐開始之后不過幾個月的時間內(nèi),廣州的政治氛圍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廣州市政的各個部門的主要負責人,逐漸為國民黨右派所控制,共產(chǎn)黨和國民黨左派力量處于一個越來越微妙的政治環(huán)境中。到這一年的年底時,孫科、李濟深、戴季陶等右派人物已經(jīng)全面接手廣州的黨、政、軍、教各個方面的工作了,中山大學校長的帽子順利地戴到了戴季陶的頭上。這種變化對時局產(chǎn)生的重要影響,是郭沫若們無論如何也無法預知的。
郁達夫顯然置于整個事件之外,這從他與戴季陶的往來經(jīng)歷,還有對戴季陶的稱呼上可以見出一斑。就郁達夫的寫作來看,他有著極高的現(xiàn)實感和對語言的敏銳感,這也就決定了他的時政寫作更多的是近于一種感發(fā),而不是鞭辟入里的邏輯分析和理性思考?!稄V州事情》就是這種個人感發(fā)的結果。但郁達夫極為直觀地抓住了廣州市面的一些現(xiàn)象,并以直觀的形式傳達出了廣州時局的微妙性,傳達出了這位作者最為真切的感受。與郭沫若在廣州英雄般的經(jīng)歷不一樣的是,剛來廣州時間不長,郁達夫就收到了家信:孩子病危。隨后他匆匆北上,又在路上因故耽擱,到京后看到的是父子天人兩隔的痛楚場景。這個變故極大地刺激了這位生性敏感的作家,并增加了他對廣州的隔膜。在歷經(jīng)磨難之后,郁達夫撇下北京孤身一人尚在病中的妻子,途經(jīng)上海后再次返穗,此時已經(jīng)是十月了,而廣州也已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
在郁達夫的記錄中,他在廣州時常面臨的一個問題是欠薪。作為中山大學的教授,郁達夫似乎很少能全額支取薪酬,往往是今天拿到一部分薪酬,過些時日又得到了取錢的通知,而所得也僅是幾十元。這讓這位作家很是不滿,時常抱怨。郁達夫的開銷很大,妻子、孩子都需要錢,還有日常生活、朋友應酬,而他又不是一個在錢上十分精明的人。郁達夫的薪金支取在不經(jīng)意間折射出了廣州國民政府財政一直捉襟見肘的真實情況。郁達夫與郭沫若初到廣州后不久,當?shù)鼐桶l(fā)生了多次工人罷工事件,勞方要求資方補償拖欠的工資。當?shù)剞r(nóng)會也在組織農(nóng)民斗爭,要求減租、減免苛捐雜稅。同時,省港大罷工依然在進行中,對罷工工人的生活補貼盡管有社會捐助,但也是一大筆支出。而對于廣州政府而言,最大的財政支出就是北伐戰(zhàn)爭了。為了這場戰(zhàn)爭,廣州政府通過發(fā)行債券籌措了兩千萬元,并向地方商人硬性攤派了六百萬元。盡管如此,支持戰(zhàn)爭的經(jīng)費依舊十分緊張。在這種狀況下,欠薪是普遍性的,而這也加劇了郁達夫?qū)V州政府機構中尖銳的貧富對立和貪腐現(xiàn)象的不滿。
讓郁達夫感到不安的是創(chuàng)造社出版部發(fā)生的變故,或者說是年輕的創(chuàng)造社成員與創(chuàng)立者之間的矛盾。從經(jīng)濟上、出版計劃上,再到人事安排上,身在廣州的郁達夫處處感受到來自上海的那幫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們的排擠。此前,他曾為創(chuàng)造社的事情專門和成仿吾、王獨清談過,打算要返回上海主持事務,成仿吾也表示了對他的支持。郁達夫畢竟是創(chuàng)造社的元老,他的文學寫作在當時中國進步青年的心中依然有著很高的地位,他與魯迅、郭沫若等人的關系也是任何人不能小覷的。但這位個性與郭沫若有一拼的作家在行為做派上偏偏十分不穩(wěn)定:有時小心謹慎,有時又狂放不羈;有時情緒高漲,更多的時候則是意志消沉。他的神經(jīng)似乎極易受到個人經(jīng)歷、家庭狀況、外部環(huán)境的干擾。
或許這就是為什么在郁達夫的敘述中,酒是如此重要的原因了,而且在創(chuàng)造社諸人的文字記錄中,似乎只有他是如此的嗜酒如命。廣州天氣炎熱,這使得郁達夫常常喝些啤酒,而在與朋友的聚會中則是什么酒都喝。郁達夫似乎十分善飲,常常要喝到醉意沉沉。沉醉中的郁達夫似乎可以獲得一種難得的歡愉,甚至放肆到對異性有所企圖。郁達夫曾經(jīng)記載了與白薇在廣州一同參加晚宴,席間暢飲且頗有醉意;隨后又自告奮勇送白薇回去,在分手之際突然心中有所企圖,多虧強行壓制了下去,否則后果不堪設想。此外,歌樓妓館也常出現(xiàn)在此間郁達夫的筆端,他甚至記錄下自己在街頭尋找娼妓的過程。先是轉(zhuǎn)到陳塘的妓窟里去,發(fā)現(xiàn)無處落腳;隨后跑到東堤的船上尋找疍女。珠江兩岸泊有大量水上居民,他們終生求生存于船上,被稱為疍民。疍民因為經(jīng)濟頗為拮據(jù),常常居無定所,故而身份十分卑賤。這些人家的女孩兒,在彼時的廣州,很多時候扮演的就是這種“妓”的角色。彼時,郁達夫就在疍女的船上消此長夜,因為是第一次在船上過夜,直到天近拂曉他才朦朧睡去。這種令人咋舌的事情,這位作家卻從不避諱,他似乎視此為生活中的平常事,不可或缺。這與他作為新文化運動中頗有聲望的作家,尤其是革命性作家的身份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在對這種行為的記錄中,郁達夫作為一個“零余人”的形象,他的寫作中無可回避的漂泊感,反而更為強烈地表現(xiàn)了出來。而他的所作所為,更顯示出與郭沫若、成仿吾諸人的距離,彼此的隔閡就在這種日常生活的感受中逐漸擴大了。最終激怒郁達夫的,恰恰就是郭沫若和成仿吾對《廣州事情》的反應。在勉強維持了一段時間后,這位作家在一九二七年八月十五日的一紙聲明,宣告了他們友情的終結。
郁達夫是在不滿中離開廣州的,這種離開包含著他對這個城市的失望,對個人身世的失落;對行政當局的厭惡,對同仁的不滿。離開成為這種情緒的宣泄,卻也將一個革命文學團體置于分崩離析的困境。這種內(nèi)部的分裂恰恰成為一個縮影,暗示著一個不安時刻的即將來臨。
“行矣廣州,不再來了。這一種齷齪腐敗的地方,不再來了。”這是郁達夫臨行前留給廣州的話。他唯一沒有想到的是,四個月后,廣州發(fā)生了大屠殺,他的好友成仿吾幸免于難,并同其他創(chuàng)造社同仁先后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
三、恐怖
郁達夫離開了廣州,讓魯迅對廣州的狀況產(chǎn)生過一絲疑慮;但他最終接受了中山大學的邀請,在一九二七年年初離開廈門,前往廣州——這個中國革命的中心。魯迅到達廣州的行程與郭沫若們并不一致,他一月十六日離開廈門后,途經(jīng)香港,于十八日午后到達廣州外港黃埔港,然后雇小舟冒雨從黃埔港走珠江前航道到達東堤上岸。第二天,魯迅便入住中山大學。隨后,他出任了中大中文系系主任并教務長,全面負責中大的教學工作,并在不久后就召開了他在中大的第一次教務會議。魯迅沒有住進中山大學的職工宿舍,而是和好友許壽裳,先后住進了中山大學的鐘樓。剛到廣州不久的魯迅領到了他的第一筆薪水,現(xiàn)金并政府債券各二百五十元。
然而,魯迅來的并不是時候——或者說,比郭沫若們來的更不是時候。此時的廣州,政治氛圍已經(jīng)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就在魯迅到來前不久,廣州機器工會——這是國民黨右派刻意發(fā)展的工人組織——的工人武裝襲擊了粵漢鐵路工人宿舍,打死六人,打傷十多人。隨后這個武裝組織又襲擊了廣三鐵路工會,打死鐵路工人四人。事件最后不了了之。顯然,這種暴行受到了廣州當局的縱容和包庇。時局開始變得十分敏感。但這個危機很快就為另一個突發(fā)事件遮蔽了。一月十三日,廣州沙面租界全面戒嚴,而起因則在武漢。因為武漢的形勢十分緊張,中國民眾與英國漢口租界的水兵發(fā)生了激烈的沖突,廣州沙面租界的英國人也采取了高度戒備的姿態(tài)。與此同時,廣州當局迅速對沙面附近地區(qū)采取全面管控,以防事態(tài)進一步惡化;隨后又阻止了欲前往沙面示威抗議的群眾。在群情激憤之中,民族情緒的高漲反而掩護了廣州時局的變化,而已經(jīng)遷往武漢的國民政府對英租界的成功收回,進一步高漲了這種情緒,并樹立了國民政府的威信。這反而讓廣州時局的變化顯得格外平靜。
初到廣州的魯迅十分繁忙,各界人士的拜訪、熱情的學生的邀請、中山大學的教學管理活動,還有各種演講、集會、宴請、聚會……這種忙碌使得他幾乎無暇思考在廣州的生活,也根本沒有空閑去關注時局變遷的政治意味。這反倒說明,魯迅之前往廣州,帶有某種理想性,并且這種理想影響了他最初看待廣州的態(tài)度。魯迅似乎十分欣賞廣州的生活,他不時抽空與許廣平、許壽裳,或者其他友人逛逛廣州的市面、公園,看看電影,轉(zhuǎn)轉(zhuǎn)書店——當然他也多次造訪了創(chuàng)造社出版部,成仿吾向他贈送了創(chuàng)造社的圖書。而他也沒忘了幫助北新書局在廣州建個銷售點。三月中旬,為了應對繁忙的工作,魯迅決定和許壽裳一起,遷出中山大學鐘樓,入住大學東南不遠處的白云路白云樓二層。不久后,同年四月八日,魯迅應廣州黃埔軍校邀請,晚上前往演講,發(fā)表了著名的《革命時代的文學》。演講中,魯迅實際上部分延續(xù)了他在新文化運動中所持的觀點,即文學其實于社會現(xiàn)實并沒有什么大用,從改變社會進程的角度看,文學顯然不如大炮。魯迅以頗帶有調(diào)侃的輕松口吻說道,他更愿意聽聽大炮的聲音,因為這聲音更能促進社會的進步,讓各種反動勢力魂飛魄散。這是魯迅對黃埔軍校學生的希望。
頗富有諷刺意味的是,沒過幾天,上海就發(fā)生了“四一二”反革命大屠殺。僅僅三天后,廣州發(fā)生了“四一五”反革命大屠殺,時間長達一個星期,兩千一百人曝尸街頭。此去魯迅的演講才不過七天,大炮的聲音就響了;這聲音對于從黃埔軍?;貋淼聂斞竵碚f頗為刺耳。當天魯迅即前往中大召開緊急會議,商議營救被捕師生的事情,卻沒有任何結果;第二天魯迅前往獄中探視,顯然,他的聲望對被捕師生沒有任何幫助。時局的激變嚴重刺激了這位對廣州曾抱有希望的學者,而他回到白云樓后極為壓抑的沉默,讓許壽裳意識到,魯迅要離開了——不過一個星期,魯迅即向中大提出辭呈;第二天有學生前來挽留,被他婉拒門外。此后,魯迅一直賦閑白云樓,直到離開。
魯迅去意已決。他多次將中大敬奉的聘書送回去,并且拒絕了從好友到學生的熱切挽留,直到六月終于收到了中大的同意批復。但他說辭職的原因完全是個人的,不僅因為教學和教務極為繁忙,還因為遭到了一些人的排擠,這讓魯迅極為惱怒。在此間他的私人信函中,可以看到魯迅毫不掩飾對這些人的厭惡之情。魯迅還在與朋友的信中反復申明他的辭職與廣州的時政無干,并斥責那些捕風捉影之人的險惡用心。但讓魯迅十分高興的是,廣州的水果物美價廉,可以大吃特吃了;而他之所以滯留廣州,還因為手中尚有些債券,需要些時日兌換成現(xiàn)金。后來證明,這一切都不外是障眼法。一九二七年九月四日,魯迅在長文《答有恒先生》中,披露出了彼時的真實心境:“我恐怖了。而且這種恐怖,我覺得從來沒有經(jīng)驗過?!濒斞刚f他的恐怖來自于兩個方面:他在現(xiàn)實中看到了“血的游戲已經(jīng)開頭,而角色又是青年,并且有得意之色”。他還看到了自己在幫著別人排筵宴、幫著別人吃人。這殘酷的現(xiàn)實不僅讓他無話可說,還讓他在廣州淪為看客。他感到當年呼喊出的“救救孩子”是如此的四平八穩(wěn),如此的空洞無物。而這也是他保持沉默并最終選擇離開的真實原因。在魯迅離開廣州后不久,刊載這篇文章的《北新》周刊,于上海出版面世了。
從三月一日中山大學新學期開學到四月二十一日提出辭呈,魯迅在中大正式工作的時間不過一個半月多。就在這短短的時間內(nèi),他在中大召開了七次教務會議,兩次教授會議,但這種教學活動相對于廣州政治上的激變,更像是一個不和諧的插曲。這也可能是魯迅一生中最富有戲劇性的一段經(jīng)歷了。他似乎在廣州找到了中國的希望,并將這希望寄予到了他所謂的“青年”身上,尤其是那些手拿武器的青年。但這希望旋即破滅了。七月,魯迅接受了廣州市教育局的邀請,做了兩次學術演講,由此留下了那篇著名的長文《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身體和靈魂的自由,并不能抵抗現(xiàn)實黑暗帶來的沉重的壓力,所以藥和酒只是讓這身體和靈魂獲得短暫解脫的工具。而社會變革的希望就在這求解脫的本能中被徹底壓抑了。魯迅的這個選擇不能不說是高度象征性的,它無關現(xiàn)實;它真的無關現(xiàn)實嗎?
當一九二七年九月二十七日下午,魯迅小心地從廣州西堤登上太古商行的客輪前往上海的時候——西堤正好與他來時上岸的東堤遙遙相對——心中是否存有某種僥幸?同樣是離開廣東,郭沫若是倉皇出逃,有如驚弓之鳥;郁達夫是于憤懣中出走,他的孤苦無人知曉;只有魯迅顯得格外平靜,這平靜中隱含的痛楚卻是難以道出的。就在他登上英國客輪的時候,心中是否有了某種解脫?還是感覺時間是如此沉重?因為改變的不是歷史,而是曾經(jīng)充滿希望的青年——時間又一次輪回了,進化論破產(chǎn)了,而他則淪為幫兇!
魯迅離開了廣州,他再也沒有回來。
魯迅離開廣州后,左翼文化在廣州的旗幟也終于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