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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牛中的歌聲

2017-02-06 15:17李煒陳以侃
書城 2017年1期
關(guān)鍵詞:哲人哲學

李煒++陳以侃

奇怪的標題。

不過,公元前五世紀確實有種刑具,據(jù)說是為希臘暴君法拉里斯(Phalaris)發(fā)明的。受刑者被鎖在一座公牛形狀的黃銅器械中,下面點上火,活活被烤死。

或許“銅牛”確實存在過。也可能只是一段不經(jīng)之談。無論如何,要把它變成藝術(shù),還得借助一流作家的想象力。盧齊安(Lucian)在公元二世紀便想出了一招新花樣:把牛鼻裝上音管。這么一來,即使受刑者“在萬分痛苦中”嚎叫,穿過音管也如同“最甜美的音樂”,“哀戚地演奏,嗚咽聲低徊”。

但要想點鐵成金,把酷刑之下的哀聲轉(zhuǎn)化為詩歌,還得攪入幾分那種只有被誤解的天才才會有的自憐……

奇怪的配方。

“何為詩人?”克爾凱郭爾在《非此即彼》中開門見山地問道,然后給出一個出人意料的定義:

一個把極度悲痛藏在心中的不幸之人,他形狀特殊的嘴巴讓嘆息和哭泣聽上去像優(yōu)美的音樂。他和法拉里斯那頭銅牛中的可憐蟲一樣,文火焚身,但呼號卻無法傳到暴君耳中,讓他心生忌憚;在暴君聽來,這都是甜美的音樂。而人們圍住詩人,請他“趕緊再唱一段”—也就是說,希望新痛苦能折磨你的靈魂,你的嘴巴也能繼續(xù)配合,因為尖叫只讓我們心驚,但你的音樂倒是挺好聽的。

從許多方面來看,這也是奧勒留(Marcus Aurelius)的命運。

奇怪的主張。

畢竟,有將近二十年,奧勒留的權(quán)勢無人可及。在他的統(tǒng)治下,羅馬帝國各個民族的百姓—用英國歷史學家吉本(Edward Gibbon)的說法—“經(jīng)歷了一個精神和物質(zhì)都極為富足的時代”。奧勒留的名字成了“仁治”的代名詞。他的文字廣受推崇。即使是眼光一向毒辣的吉本也挑不出他的毛病。

或許理應(yīng)如此。從奧勒留睜開眼睛的那一刻起,命運對他似乎就只有垂青。他不但出身于金門繡戶,而且還生在一個財富能輕易轉(zhuǎn)化為權(quán)勢的時代。盡管年幼時父母雙亡,但祖父始終對他關(guān)愛有加。盡管他和皇族的血緣關(guān)系疏遠,但還是在十七歲時成了王位的繼承人。盡管他還要等上二十二年才龍袍加身,但他當上古代第一強國的天子,也才三十九歲。

問題在于,他稀罕嗎?

奇怪的疑問。

說實話,奧勒留對權(quán)力游戲的興趣不大,甚至刻意漠視特權(quán)帶來的各種好處。對他來說,無動于衷是最理想的狀況,甚至堪稱一種美德。

奇怪的想法。

那是因為奧勒留信奉的是斯多葛學派,誕生于兩千三百年前的雅典。這門哲學的追隨者把冷漠尊稱為“?π?θεια”,換成羅馬字母便是“apatheia”。要是這個詞看起來眼熟,那是因為英語中的“apathy”就是從它演化而來的。但兩個詞指示的心態(tài)卻頗有不同。英文的派生詞說的是缺乏熱情、漠不關(guān)心,所以內(nèi)涵是消極的。希臘語詞源則不然;它的字面意思為“毫無激情”,形容的是一個人掙脫了激烈情緒后的狀況。一旦達到這種境界,就不會再被俗世侵擾。

可想而知,不是人人都看好冷漠無情的人生模式。希羅德(Herodes Atticus)絕非唯一把斯多葛派描繪成一群僵尸的古人:

這些迷信“不動感情”的教徒,不流露欲望或哀傷、憤怒或愉悅,希望別人就此以為他們平靜、勇敢、堅定,實則拋棄了心靈之中所有積極的情緒,在麻木中老去,在遲鈍中度完一生。

讓這段辛辣文字更耐人尋味的是,希羅德不僅是公元二世紀最杰出的希臘語雄辯家,還是奧勒留的老師之一。他是否曾試圖改變未來的帝王?

就算有,也只是徒勞。如果可以選擇,斯多葛派的智者都不會想過興高采烈的日子,而是“在遲鈍中度完一生”。

奇怪的偏好。

斯多葛派會排斥強烈的情緒,也不是沒有道理。即使像愛這種乍看之下高尚無比的感覺也有可能造成災(zāi)難。斯多葛派希望用來指導人生的是原則,而非激情。

事實上,這也是為什么奧勒留縱有顧慮,還是登上了皇位。他的決定可以用“行事正當”(καθ?κον)這一原則來解釋。既然職責所在,哪怕危機四伏,也不能閃避:

別擺架子—不要被黃袍沾染。這絕非天方夜譚。繼續(xù)做一個坦率、正直、虔誠、認真、樸素的人,站在正義那一邊,敬重神明,行善積德,博得人緣,并奮力完成自己的職責。努力成為哲學教你做的那個人。

讓這段自我告誡值得矚目的是它八成出于作者的晚年。即使在王位上坐了十多年,奧勒留依然擔心自己會被權(quán)力腐化。

奇怪的煩惱。

如果暴政引起畏懼,那仁愛想必會招來不敬。宮廷內(nèi)外很快便猜到奧勒留不是那種隨意讓人腦袋搬家的君主。消息一旦傳出,皇帝的日子可就難過了。畢竟,得寸進尺是人的本性。

“每天早上告訴自己,”奧勒留在筆記本里寫道:

今天我會碰到一群好管閑事、粗蠻無禮、傲慢自大、陰險狡猾、蓄意為惡、自我中心的人。他們之所以變成這樣,是因為不懂得善與惡。但我領(lǐng)會到善的本質(zhì),它很美;我也能領(lǐng)會惡的本質(zhì),它很丑……于是這些人就無法傷害我……我不該對別人感到憤怒,更不會與人為敵。因為我們來到世間就是為了一起工作。

奇怪的提醒。

說實話,《沉思錄》—上述的筆記本—給人的印象往往不是一本出自帝王之手的作品,而是來自企業(yè)的中層領(lǐng)導。無疑這也是此書至今仍受歡迎的原因之一:一般人都覺得自己能理解他。

問題在于:奧勒留是否能理解一般人—甚至想要做到這一點?

仔細想想,人生大部分煩心事其實都是他人引起的。不一定是因為他們的思路和我們不一致,而是因為他們無法管理。借用哲人愛比克泰德(Epictetus)的說法,我們能采取的行動和作出的決定,可以分為兩類,一類由我們做主,另一類則不是:

前一類包括我們的判斷,我們的沖動行為,我們的欲望、反感及思維;后一類包括我們的身體*、物質(zhì)財富、聲名和地位:一切我們無法完全操縱的東西。前者都是與生俱來的,不受約束或阻礙;后者則受到種種限制,都經(jīng)不起考驗、不足掛齒,老實說與我們無關(guān)。

* 愛比克泰德認為我們的身體是宙斯“用泥土精巧打造出來的”,只讓我們借用。這觀點也能在《沉思錄》中找到。奧勒留說人人“都由三部分構(gòu)成:肉體、氣和精神。其中兩件暫時由你保管;只有第三件才完全歸你所有”。

那些不明白這一點的人注定不會幸福。他們始終為那些自己難以左右的事白費心思。譬如,晉升失敗或被說閑話。與其感到難過,他們該把焦點放在自己能管好的那些事情上,比方說,言行。唯有如此,人生才會充實。

這道理其實誰都明白,但奧勒留卻無法運用,哪怕斯多葛派哲人當中,他最為欣賞的就是愛比克泰德。這只能怪他身為帝王。像個奴隸似的,日日夜夜他都困在自己不能掌控的事件之中。

奇怪的說法。

一個切實的例子。長久以來,最令羅馬帝國頭疼的是邊界之外的“蠻族”。奧勒留在位期間,東邊和北邊的部落反復侵犯羅馬疆土,百姓寢食難安。

所以,要說奧勒留最大的功業(yè)都發(fā)生在戰(zhàn)場上,或許也不為過。他的確擊退了一波又一波的侵略者。

如此一來,不是皆大歡喜?

可惜還是存在一個小問題:打仗似乎跟哲學扯不上什么關(guān)系。事實上,再也沒比這更違背斯多葛派思想的事情了。

奇怪的困境。

至少在試圖用哲理治國這件事上,奧勒留并不孤獨。

眾所周知,柏拉圖提出過一種叫“哲人王”的完人:

若哲人不成為君王,或者所謂的君王和統(tǒng)治者不成為名副其實的哲人,國家的苦痛不會停止,人類的苦痛恐怕也將延續(xù)下去……

鮮有人知的是,古往今來不少野心家都試圖實踐柏拉圖的理想。到了公元前三世紀,有如此抱負的人已經(jīng)多到能讓傳記作家赫爾米普斯(Hermippus)寫一部名為《論那些從哲學轉(zhuǎn)向獨裁暴政之人》的著作(可惜早已失傳)。

沒錯,赫爾米普斯有夸大其詞的毛病,但權(quán)力也確實會影響判斷能力。哪怕是紙上談兵都能令人神智不清。柏拉圖本人就是力證。他構(gòu)思出的理想國不但和人間天堂相去甚遠,反倒更像一場極權(quán)主義噩夢。

這無疑讓奧勒留成了最稀有的那種動物:心胸開闊的君主。他從不把自己的理念強加于世,甚至沒取締自己受不了的思想流派(例如詭辯派),雖然他很清楚這么做并不費事。不就是因為容易,他的兩位前任維斯帕先(Vespasian)和圖密善(Domitian)才把所有哲人逐出羅馬,一口氣消除了所有異見?

只可惜身為斯多葛派,奧勒留無法同時當暴君。兩者顯然互相抵觸。問題在于,仁政似乎也不在斯多葛學的范圍之內(nèi),這兩種思想應(yīng)該同樣水火不容。就像愛比克泰德不厭其煩地指出,一個人真能掌控的,只有自己。這意味著人人都得關(guān)注自身—幾乎到對其他人和事物不管不顧的程度。從以自我為中心發(fā)展到全面的利己主義只是時間問題。

所以奧勒留才得替自己的斯多葛思想添加一項條款:

不要把你的余生虛度在替他人費心上—除非牽涉到公益。否則你自己就沒空做些有用的事了。你滿腦子想著某某某在干什么,說什么,策劃什么,這只會讓你心煩意亂,無法集中精神。

這段話的重點在于那七個字:“除非牽涉到公益”。只要做的事能給大眾帶來好處,即使是愛比克泰德最呆板的追隨者也能虛度一生了。

但這一招并沒有完全解決困局,反倒是揭露了難點所在。如何調(diào)試完善自我和對他人盡責之間的沖突:這依然是斯多葛派的核心問題。

奇怪的難題。

其實,一切都是犬儒主義惹來的禍。斯多葛派的創(chuàng)始人芝諾(Zeno)一度師從犬儒派的克拉特(Crates)。據(jù)說,芝諾年輕時來到雅典,在書攤上發(fā)現(xiàn)了一本專著,寫的是逝世多年的蘇格拉底。芝諾想知道世上是否還有像后者這樣的偉人。就在那一刻克拉特走過。書攤老板舉手一指,答道:“跟著他?!?/p>

不管這則軼聞是真是假,斯多葛派和犬儒主義的確有不少相互重合的想法。最重要的應(yīng)該就是:人生中值得追求的只有德操。既然這樣的信念自動排除了對財富、快樂、地位,甚至知識的貪圖,積極的信徒要想不成為與世隔絕的苦行僧也難。

問題是,有些犬儒派成員并不甘心做被社會遺棄的賤民。他們會刻意“損毀貨幣”(παραχαρ?ττειν τ? ν?μισμα)。也就是說,他們想要推翻社會習俗,讓后者像破損的錢幣一樣不再流通于世,因為這在他們眼里皆是些毫無價值的空洞儀式。他們希望整個社會能從沾沾自喜中驚醒過來。所以犬儒派最著名的思想家第歐根尼(Diogenes)才會在公眾場合自慰,還真的破壞了貨幣,以此表示對當權(quán)者的鄙夷。

奇怪的戰(zhàn)略。

一心想把世界規(guī)劃得井然有序的羅馬帝國,自然無法容忍如此激進的反社會行徑。一向沉靜持重的斯多葛派,更不可能采納它。事實上,斯多葛派能席卷羅馬,吸引各界人士,從社會最高層(奧勒留)到最底層(愛比克泰德早年是奴隸),也是因為它尊重法律和習俗。斯多葛派的追隨者不會向政府抗議,更不可能造反。完全沒這必要。哪怕洪水滔天,他們依然能夠泰然自若,因為總是可以退回到自己的“內(nèi)心城堡”。正如奧勒留所言:

沒有激烈情緒的心靈就是一座堡壘。沒有比它更安全的地方了。在那里避難永遠不會受到傷害。不明白這一點是無知。明白它卻依然在外涉險是自討苦吃。

簡言之,這就是斯多葛派最重要的想法。作為理論,說得通嗎?

奇怪的問題。

黑格爾就覺得斯多葛派站不住腳。在他看來,“?π?θεια”的擁躉都在罔顧現(xiàn)實,還假裝自己沒有軀體。雖然這么做讓他們可以拖著鐐銬、帶著病魔,聲稱自己依然自由快樂,實際上他們只是沉浸于“將人生抽象化之后的消極時刻”。換成大白話:斯多葛式的生活不叫生活。那叫自欺欺人。

對此,最容易的反駁應(yīng)該是人生本就是一場夢。何為生活?到頭來都是一場空。

倘若真是如此,誰又知道該如何醒來?

奧勒留果然有辦法。不像絕大多數(shù)哲人,他不怕弄臟袖口,和日常生活較量。難怪他能看透人生,對生命既不抱有期待,卻也沒有絕望:

時長:轉(zhuǎn)瞬即逝。本性:詭譎多變。知覺:模糊不清。身體:腐化之中。靈魂:暈頭轉(zhuǎn)向。命運:深不可測。長久聲名:一無所知。結(jié)論:身體是流走的河水,靈魂是夢中的大霧,生命是一場離家萬里的戰(zhàn)爭,身后美譽是癡心妄想。所以,我們還能聽從什么?唯有哲學。

奧勒留顯然對哲學情有獨鐘。但他深信的斯多葛派卻在理論上不堪一擊—至少黑格爾如是說。若是實踐起來,它依然行得通嗎?

奇怪的悖論。

讀過幾天書的人都知道,在現(xiàn)實生活中,哲學并沒有多少用武之地。黑格爾自己的那一套也不例外。至于斯多葛派,這則應(yīng)該是真實的故事或許能說明一切。作者名叫革利烏斯(Aulus Gellius),是個道地的書蟲,跟奧勒留差不多年紀。他乘船時碰到一個斯多葛派的哲人。途中狂風大起,驚濤駭浪讓乘客都以為難以生還。連哲人都臉色煞白。

安全抵達后,革利烏斯忍不住質(zhì)問哲人。既然哲人信奉斯多葛派,為何還表現(xiàn)得像其他船客那樣?海上的風暴顯然不在他的掌控范圍之內(nèi);他應(yīng)該平靜地接受命運的安排。

哲人從包袱中拿出一本愛比克泰德的《語錄》,指出其中一段。照后者的說法,我們無法阻擋周遭發(fā)生的事件對我們身心靈的沖擊,不讓它們在我們腦海里留下印象。我們能決定的,只有是否被這些印象影響。這么一來,遇到海上的風暴,即使是斯多葛派的智者也難免手足無措。他只能在慎思后驅(qū)散最初的驚慌,繼續(xù)正直做人。

要是這借口聽上去軟弱無力,至少它歷史悠久。再早一個世紀,聲望一度蓋天的斯多葛派哲學家塞內(nèi)加(Seneca)也搬出過相似的托詞:

“激情”這兩個字,不該用來形容那些偶然擾動心靈的反應(yīng);與其說是心靈引發(fā)了它們,倒不如說是在承受它們。所以,激情并不是受到?jīng)_擊后的反應(yīng),而是讓自己屈服于腦海中最初浮出的印象。

這讓塞內(nèi)加可以進一步堅稱:

失色、落淚、性沖動、嘆息、怒視等等舉動:誰要是把它們當作激情的現(xiàn)象—心靈的全方面投入—就大錯特錯了。他沒有明白這些只是身體的本能反應(yīng)。

奇怪的論點。

如果塞內(nèi)加沒說錯,那么一個人對任何事的反應(yīng)都無關(guān)緊要。不管他當下做了什么,都是出自本能,一些無意識也無意義的生理作用。硬要這么說的話,淫欲便不該列入七宗罪之中;真該懲罰的是愛意。前者不過是一轉(zhuǎn)眼的念頭,后者卻需要心靈的配合。

就這一點而言,奧勒留并不認同塞內(nèi)加。在《沉思錄》中,他感謝自己的一位老師,因為后者讓他知道最理想的狀態(tài)是“不顯露憤怒或其他情緒。摒除激情,卻又充滿了愛”。

奧勒留想必不覺得后面這句話有矛盾之處。在他看來,哪怕是不露情感的斯多葛派智者也能肆意妄為地愛。這無疑讓奧勒留顯得正常,不像一具斯多葛式的僵尸。但也正是這觀點毀了他—更確切地說,是毀了他苦心維護將近二十載的王國。

可以這么說:從一開始,他的統(tǒng)治就注定會出問題。登上王位時,他堅持要和干弟盧基烏斯(Lucius Verus)共享君權(quán)。兩人將一起統(tǒng)治帝國。

奇怪的安排。

一國兩君的點子其實來自哈德良(Hadrian)大帝。他在奧勒留六歲時就被這孩童的各種優(yōu)點打動,包括勤勉、誠實、認真、簡樸,然后開始賜給他一個又一個榮譽。到了晚年,沒有子孫的哈德良選擇養(yǎng)子庇護(Antoninus Pius)作為繼任者時,還特別要求同樣沒有男性后裔的庇護保證:后者不但會收養(yǎng)奧勒留,還會把皇位傳給他。

不過,哈德良很可能也覺得奧勒留心腸太軟又過于理想,恐怕不適合獨自治國。他建議庇護再收養(yǎng)一名男孩,讓這孩子與奧勒留享有同等權(quán)利。不消說,孩子的名字是盧基烏斯;他的父親原本可以接哈德良的王位,但死得太早。年邁的皇帝沒有辦法,只好再挑一名繼承人:庇護。

繼位的算盤一開始是這么打的。等到奧勒留登基時,哈德良已離世二十多年,庇護也不在了,要把他們的計劃拋在一邊并不是難事。如果可以獨霸天下,誰愿意分享權(quán)力?更何況,盧基烏斯比奧勒留要小將近十歲,而且是個不折不扣的紈绔子弟,一天到晚在賽馬會和角斗場里鬼混。

只可惜奧勒留不是個生意人,不懂得毀約。他通知元老院:除非盧基烏斯坐在他身旁,否則他不要皇位。

奇怪的要求。

要不是盧基烏斯提前退場,這樣的安排只能以悲劇謝幕。退場的原因應(yīng)該是中風。

毫無疑問,英年早逝是最老掉牙的情節(jié),好在嚴格說來這出戲也沒用到它。盧基烏斯在位八年,確實領(lǐng)軍擊退了大批從東方殺過來的部落(籠統(tǒng)地說,是如今伊朗人的祖先)。但那些勝利都是他手下的功勞。盧基烏斯只負責在前線找樂子。

年少的君王死后,邊境上的戰(zhàn)火依然猛烈。奧勒留只得自己出手。這個從小沒見過戰(zhàn)爭甚至不明白為何非得用暴力解決問題的愛智者,率領(lǐng)千軍前赴沙場,以抵御一波從北方殺過來的部落(大致是如今德國人的祖先)。誰也沒料到的是,這位清談客—不就是哲人的統(tǒng)稱?—竟然是個出色的統(tǒng)帥。

奇怪的嘲弄。

雖然處理國家大事極有頭腦,奧勒留的運氣也一直不差。最不可思議的是一場“神雨”。大批士兵落入敵人埋伏,又累又渴,眼看就要慘遭屠殺,突然起了一陣暴風雨,自己人被淋了個透之外,閃電還擊倒了敵軍。

上天無疑支持奧勒留的統(tǒng)治。否則他怎能駕輕就熟地一次次打退羅馬的勁敵?怎能不動一根手指就平息了一場叛亂(奧勒留還沒來得及出兵,叛軍首領(lǐng)就被刺殺了)?怎能看管好一個反復受到自然災(zāi)害襲擊的泱泱大國,包括水災(zāi)、地震、饑荒,甚至一場讓軍隊一下子癱瘓、首都一片狼藉的瘟疫,更別提這些災(zāi)害對經(jīng)濟造成的嚴重破壞?

奧勒留去世時還是個文藝青年的狄奧(Cassius Dio)就一直認為上蒼沒有好好照顧這位哲人王。在《羅馬史》中,狄奧感嘆道:

(奧勒留)本該配得上更好的運氣……但他在位期間,各種災(zāi)難不斷。這也是為什么我最為欽佩他,因為他在這樣前所未見、無可比擬的艱難局面中,不但保全了自己,還讓帝國安然無恙。

奧勒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不但挽救了羅馬,而且(借用狄奧的評價)“比歷史上任何一個皇帝”都更懂得治國?

答案,至少答案的開端,可以在《沉思錄》中找到。其實這只是奧勒留的筆記本。所以書名—包括更早些時候用的《給他自己》—都不是出自作者本人,而是后來編輯的手筆。奧勒留還在世時,以及他去世后的兩百年間,這本私人筆記似乎沒有外人知曉。在文藝復興時期終于出版之前,它得靠一個接一個抄寫員伏案復寫才流傳下來。

奇怪的境遇。

不過,從來沒有人懷疑過《沉思錄》的真?zhèn)?,雖然—或恰是因為—有些地方寫得有點局促。

或許不流暢是因為奧勒留用的語言不是母語拉丁文,而是希臘語?

奇怪的選擇。

確實不無諷刺:在羅馬帝國最不可一世的時候,希臘語卻霸占了它的文化。

這便是為什么給銅牛裝上音管的盧齊安(跟奧勒留差不多歲數(shù))也用希臘語寫作,雖然他的母語應(yīng)該是阿拉姆語。在那個年頭,想要顯得有文化,就必須吐幾句希臘語。所以才有羅馬詩人賀拉斯(Horace)的那句名言:“Graecia capta ferum victorem cepit.”(被征服的希臘征服了它粗野的征服者)

然而,要是無意矜世取寵的奧勒留也選擇了希臘語,那僅是萬不得已。哲學在古代西方可說是門希臘語學科。雖然那時的羅馬人已經(jīng)開始發(fā)展自己的想法,他們的哲學依然缺乏原創(chuàng)性,不過就是希臘思想披上托加袍。

鑒于奧勒留受的一流教育,他偶爾笨拙的希臘文字只有一種解釋:他在捕捉一些尚未成形的想法。既然又是為自己而寫,就更沒必要精益求精了。

此外,他不想出書也極其自然。在《沉思錄》中他就向一位老師表示感激,說后者助他打發(fā)掉了“寫理論方面之著作”的愿望。他的偶像愛比克泰德也沒提筆*。要想當斯多葛派的智者,不能靠讀書寫作,而是要身體力行。

* 如果世上還是有愛比克泰德署名的書,那是因為他的徒弟自作主張把講課記錄了下來,還編纂了一本大師的思想摘要。

這樣的建議固然值得贊賞,但也造成了不幸。一旦重心移到了行動上,文字就變得多余。斯多葛派的思想越是風行,研讀它書籍的人就越少。要是沒有多少斯多葛文獻能挺過歲月的摧殘,那也是因為連信徒都懶得保存它們。

奇怪的轉(zhuǎn)折。

那些千辛萬苦保存了奧勒留筆記本的人顯然覺得這么做值得。一個皇帝的私下想法無疑能激發(fā)好奇心,但應(yīng)該不是唯一的理由。奧勒留不是帝王之中唯一的作家—也不是其中唯一對哲學抱有熱情的。單槍匹馬把羅馬從一個共和國締造成大帝國的奧古斯都(Augustus)也寫過一本哲學專著,但似乎沒有人想把它留給后世。所以,《沉思錄》沒有佚失還是要歸功于它的內(nèi)容,而不僅僅是作者的身份。

只不過,順著這條思路走照樣會遇到障礙:《沉思錄》在今日大行其道。賣得這么好的書能好到哪里去?登上暢銷榜的不都是些讀起來毫不費力、寫的時候可能也沒花多少心思的消遣書嗎?

至少在表面上,《沉思錄》確實符合標準。書里到處都是讓人寬心的篇章,和“雞湯文”幾乎毫無二致。比如:

當別人傷害你,先問問自己:在他們心目中,這會帶來怎樣的好處或壞處。如果想通了這一點,你感到的會是同情,而不是憤慨,甚至震怒。

還有更糟的:

萬事都互相銜接,構(gòu)成一個神圣的網(wǎng);沒有一個部分是孤立的。它們彼此融洽,共同構(gòu)筑世界。一個世界:由萬物構(gòu)成。一個神:遍及萬物。一種性質(zhì)與一條法律:所有理性生物都遵從的宇宙之道(λ?γο?)。以及一條真理……

雖然這是《沉思錄》中最重要的段落之一,不熟悉古代哲學的讀者卻無法抓到要領(lǐng),很有可能還完全誤解。它含糊地談及靈性,馬虎地揮灑科學術(shù)語,又聲稱在追求真理。

奇怪的指控。

雞湯書的秘訣就在于:根本不管用。同一話題的玩意兒天天有新貨上市,就是因為先前出版的那些沒有達成效果。窮、苦、孤、呆的讀者再怎么灌這種沒有營養(yǎng)成分的洗碗湯也還是窮、苦、孤、呆。(肥的只會變得更肥)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呢?

至于“新時代”這個雞湯分支,它特別討人嫌是因為這系列的作者都在濫用一些科學、醫(yī)學、心理學和哲學的理念,假裝自己高深,追求的目標不但超越世俗,還超出自然。無一例外這些江湖郎中都把自己包裝成心靈導師。

其實,在古代,這正是哲學家的角色。就像醫(yī)學的職責是治愈生病的肉身,哲學的任務(wù)是解救困擾的心靈。至少在斯多葛派看來,療法相當簡單:清除所有情感,因為它們都起源于錯誤的判斷或虛妄的期待。

要治好一個與理想狀態(tài)脫軌的世界,同樣得依靠哲學。這便能解釋在上面引用的話里,奧勒留為何會突然拽進“λ?γο?”這一詞。在希臘哲學中,它含義廣泛,是出了名的難解和難譯。奧勒留會用到它是為了引入赫拉克利特的想法。雖然后者比斯多葛派早了兩百年,但他和蘇格拉底一樣,都是此派思想的關(guān)鍵人物。

奇怪的聲明。

乍看之下,確實有天淵之別。斯多葛派的想法易懂,目標清晰。赫拉克利特則剛好相反。傳聞?wù)f就連蘇格拉底都搞不清楚他的學說。甚至出言一向溫厚的亞里士多德也忍不住抱怨:赫拉克利特“并不明白自己在說些什么”。

話雖如此,他的宇宙觀還是影響了斯多葛派的思維,特別是他認為,即使在一個忐忑不安的世界里,生活依然不會太糟,因為宇宙間有股力量在觀照大家?!八腥酥频姆啥际芤嬗谝粭l律法”—赫拉克利特宣布—“即神法”。“它的力量不可窮盡,足以支撐一切。”這種宇宙之道(λ?γο?)還能解釋赫拉克利特最接近道家思想的一句名言:“一生萬物,萬物歸一?!?/p>

奇怪的離題。

奧勒留的思想—他的一生—確實需要在這一背景下理解。正是因為赫拉克利特,他才會認為萬物彼此相連,才堅稱這世界只有一個神,而神的律法轄管著一切。就連他領(lǐng)兵出戰(zhàn)也多少跟赫拉克利特有關(guān)。

依照傳統(tǒng)說法,《沉思錄》最起碼有一部分是在遙遠的北方—在“日耳曼”戰(zhàn)爭期間—寫成的。奧勒留在那里打仗不只是為了保護羅馬的利益,更是在修復宇宙間的平衡。這是他給自己設(shè)的“哲學”目標。不消說,他沒有自以為是到看不出這目標有多狂妄:

世界的運轉(zhuǎn)如同洪流,誰都束手無策。那些忙于國事、懷揣哲學的奴才,一個比一個蠢。盡是些口沫。

盡管如此,責任在肩,他照樣埋頭苦干:

按照大自然的吩咐行事。不要拖延—如果你可以的話—也不要擔心是否會有人表揚。不用期待柏拉圖的理想國;即使只前進一小步,也該心滿意足了。別在意結(jié)果。

這便能說明為何在《沉思錄》中,奧勒留從不談及他正在參與的兇殘戰(zhàn)爭。他刻意削減了兵戈的重要性;只要能盡到責任就夠了。更何況,他是在用筆記本思考,用哲學來解決生活中的問題。包括死亡?;蛟S尤其是隨處可見的死亡。這讓他在血肉橫飛之際也能保持理智。

奇怪的假設(shè)。

《沉思錄》確實滿溢著死亡的陰霾。一般認為,這代表作者年事已高。無論是奧勒留自己的選擇,還是來自編輯,一段有關(guān)這話題的文字恰如其分地總結(jié)了全書:

你在一個偉大的城市里住了一些日子。五年或一百年—真有區(qū)別嗎?法律總是一視同仁的。當你被送出這座城市,而且下令的不是一名暴君或腐官,而是一開始邀你入城的大自然—這為何可怕?就像舞臺總監(jiān)請演員下臺。演員抗議道:“可我只演了三幕戲?。 睕]錯,這就成了一場三幕劇。決定它有多長的力量曾主導你從無到有,現(xiàn)在又指揮著你從有到無。兩件事都由不得你做主。所以,就優(yōu)雅地退出吧—世界也曾以同樣的優(yōu)雅歡迎你上臺。

既然談?wù)摰氖撬劳?,思索陰沉的段落也在所難免:

你現(xiàn)在就能照著自己的意愿生活。如果別人不允許,就算你放棄人生,也不會大敗虧輸。要是被煙熏得咳嗽,我可以離開。這有什么難的?事情發(fā)展到那地步之前,我都無拘無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我想做的,無非就是一個講理又合群的人會做的那些事情。

這樣的一條筆記有兩種拆解的方式。關(guān)注后半段,那么奧勒留就是在敦促自己為世界奉獻。把注意力放在前半段,那么他就是在為自殺辯護??人缘谋确絹碜詯郾瓤颂┑拢?/p>

屋子里有煙嗎?如果不是透不過氣,我就待在屋內(nèi);如果實在受不了,我便離開。永遠記住—門是開著的。

換言之,苦難來臨時,一個人可以接受,也能拒絕。這是他自己的決定,誰也沒有權(quán)利批評。

奇怪的建議。

在絕境中自行了斷,斯多葛派向來是認可的。當肉身的痛苦實在承受不住了,他們不覺得自殺怯懦,反而覺得它睿智。因為生命的價值在于德行,而不是長短(“五年或一百年—真有區(qū)別嗎?”),所以如何死去并不重要。唯一值得思考的是在離世之前,有何作為。

正是因為奧勒留懷疑自己不能完成生命中的使命,才不斷地用一針針哲學藥劑來強固自己的信念。這些藥劑的不少配方可以在他的筆記本中找到。但它們見證的并不是一個畏懼生命的癮君子,而是一個喜歡行思坐想的好學生,認真地在實踐蘇格拉底口中的“自省人生”。

就這樣,奧勒留的自我懷疑讓他顯得和藹可親。他不加修飾的文風讓他容易接近。再加上他的智慧、他的謙虛,更別提他的地位……無怪不計其數(shù)的讀者會認為《沉思錄》是最佳的人生指南,能夠提供生活中大小問題的快捷解決辦法。

奇怪的命運。

所以說他像銅牛中的受刑者。一個想要讓世界有序、天下太平的帝王卻成了一名勵志歌手,被迫哼唱著那些連雞湯粉絲都能聽懂的歌謠。對一個崇拜哲學、尊重思考的人而言,還有比這更痛苦的折磨嗎?

恐怕還真有。那就是斯多葛派最畏懼的下場:被激情征服,導致感性勝過理性,作出錯誤的決定。

這不正是后來發(fā)生的事?奧勒留把兒子定為繼承人,還先封他為能和自己平起平坐的“共治皇帝”,雖然他明白這么做充其量也只是徒勞:

奧古斯都的宮廷:他的妻子、他的女兒、他的孫子、他的繼子、他的姐姐、(他的副手),他那些親戚、仆人、(朋友)、醫(yī)生、祭司……整個宮廷,一去不返。再想想其他人……那句刻在不少墓碑上的話:“最后一個后裔”。想到他們祖先的焦慮—怕沒有繼承人。但總會有人是最后的那一個。

這樣看來,奧勒留的寶貝接班會成為羅馬史上最不成器的皇帝之一,也只能說是報應(yīng)—赫拉克利特的“神法”奏效。在兒子的掌管之下,黃金時代無可挽回地結(jié)束了;帝國開始漫長的瓦解過程。都是因為奧勒留沒有效法庇護,沒有效法哈德良,以及他們之前的兩代帝王:他沒有依照才能,而不純粹是血緣,挑選后繼。

就像那句拉丁諺語所說:“Amare et sapere vix deo conceditur”,即使是神也無法在愛的同時保持睿智。

奧勒留的斯多葛夢毀就毀在他心目中唯一高尚的激情。

奇怪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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