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
潛伏者(組詩)
●小米
枯坐的一刻,突然想起一處水泊——那是
家鄉(xiāng)的天池。
我?guī)缀趺磕甓既タ赐淮巍?/p>
每年都在池邊走走、看看,在它身邊的林子里
坐下來,形同野草,體驗樹下的蔭涼。
乘不乘游船倒在其次。
我只要見見深藍即可、看看白云即可,
在水邊享用一次風的愛撫,亦無任何不可。
天池藏在深山荒野中,已足夠大、卻不著名,
——這很好。我知道愛它的人
明白它;懂它的人,會愛上它。
池水極深,深到無法測量,還清澈,
從未渾濁過。在岸邊,我看見它
把東岸的波紋,非得傳達到西岸,
把南岸的感動非得送到北岸才罷休。
但它不把內(nèi)心的崎嶇、艱難,拿到水面上來。
我看見水面比鏡子還平、比玻璃更平,
歲月、創(chuàng)傷,在它的臉上,了然無痕。
大地萬頃苦寒。
草木已付出,泥土也休整,我只能坦然。
比紙還薄的陽光鑲滿了山川,
不想暴露祖國的皮膚,不愿像風,一去無蹤。
像一塊石頭,我不動——
只接受,只呈現(xiàn),只在心里,存著一場春夢。
母羊啃著秋后的草。在吃草的間隙,
抬頭望望遠處的冷山,暮色深沉。
矮小的母羊使冷山
更高更冷了。草也越來越枯黃。
霜從山頂一日一步、走到山下,穿在羊身。
母羊抖了抖這件冷襖,咩咩叫了兩聲。
母羊抬頭看了看身邊的羊群,又低下了頭——
它說出來的冷,除了它自己,并無一只羊響應(yīng)。
我已不想說。當夜色
覆蓋了天下,只有星星在頭頂,閃爍其言詞。
我不說什么。山已退隱,大地藏而不露。
我已說不出。我只潛伏在自我的進程中。
河水淺了,河面低了,只有河床一天天抬高。
河中或河邊的卵石上露出了泥垢,大河奔流的從前,
看不清、看不出來,現(xiàn)在那么醒目。
這些泥垢積聚的過程,何其漫長,幾乎涵蓋了
河流的春天、夏天、秋天。這些石頭積聚泥垢,
只為流走的河水,更加清澈。
這些被河流忽略在河岸和河底的石頭,
繼續(xù)被河忽視。這些走不了的石頭,
滿身臟污,一臉無辜,不說什么。
只要依偎在河身邊,就無任何不可。
酒后,午夜,我獨自醒來,
嘴唇已干裂,喉嚨著了火,在漆黑的湖面,
夢見一條大河,流入肚腹,潤澤腸胃。
但我看不見這條河,亦難觸摸這條河。我在湖上。
我不知我身在湖上,跟托舉生命的水,近得不能更近。
我的嘴身體一樣張開著,像一只空杯,四肢如漿。
我已不能開動這條船。
也怪我,一直不想給船
裝一臺發(fā)動機。我也不想叫一條更大的船來,
把我的小船,拖走?,F(xiàn)在,風不吹來,
帆低垂,槳罷工,只留我在午夜的湖心,
像自由落體,飄蕩但不沉沒。
下在山頂上的,是雪;下在山下的已經(jīng)不是雪,
是毛毛雨。雪在降落途中化成了雨,這雨仍像
雪一般輕柔。不在戶外就感受不到。
在冬天的午夜,我的身體歡呼著,直奔戶外,仰面朝天,
我讓毛毛細雨吻著干裂的臉。
我是從熱烘烘的空調(diào)屋出來的,身上微微出汗,久不親近自然。
毛毛細雨卻有一點涼,但也不是太涼,
它剛好涼到讓我清醒的程度,卻不至于把我淋濕。
我喜歡淹沒在夜色中,不喜歡被發(fā)現(xiàn),
我不是發(fā)光體,只是一個
獨自陶醉的物體,反射光線的物體。
不做見不得人的事,但我依然喜歡沉浸在夜色中。
——在夜色中,我坦然、安定。我更自我。
一旦裸露在眾人的注視里,我就不自在了,
不自信了。我值得大家看看嗎?
我常因此質(zhì)疑我自己。在夜色中,我無這種感覺。
在夜色中,像一塊夜色,我只期待明天緩慢臨近,
曙光剛到,就可呈現(xiàn)晨露,不惹一塵。
在陽光的露臺上,風不吹來,身邊寂靜。
一株小花種于花盆。只開了一朵,伸著脖頸,望著遠處。
它看見原野上草木蔥蘢,被覆蓋的大地茂盛而洶涌;
它還看見溪流的挑逗下、那么多亂顫的花枝,正在感動。
但這一朵,捆綁在肥沃的土中,它已不能拔出自己的根。
一顆不想被壓路機碾壓到路基中的
小石子,“嗡”地一聲,飛了。
我連它的樣子都沒看清呢,
我連它應(yīng)有的份量也來不及放在心里
掂量掂量呢,石子就飛了,
看不見它了,雖然飛不了多遠,
雖然我可以找到它,并把它
再一次擱在壓路機下面,但我不能這么做。
它飛往的地點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它居然不想成為道路的一部分。
它為什么不?它有不做路基的理由嗎?
我關(guān)心的已經(jīng)不是這些了。
我關(guān)心的是這顆小石子,
它也有選擇的權(quán)利,更有不被施暴的自尊。
哪怕它渴望成為道路的一部分,卻是
誰也不能如此蠻橫地,逼它就范。
我很少寫到死,比如今天,此刻,距離清明
僅僅一步之遙。我不由想起了死去的父親和
更為久遠的奶奶,一團模糊的爺爺……如果
有這個必要,我可以上溯到更加遙遠的古代,
把我家所有的長輩,都一一地,再溫習一次。
但我在沉思。附近的山頭,持續(xù)著
此起彼伏的鞭炮聲。那一定是
死人的后代,要把死人吵醒。有那個必要嗎?
我這么想。他們好不容易,睡了,不醒來了,
就讓他們繼續(xù)睡吧,就讓他們繼續(xù)做夢。
他們不必夢見我,不必夢見春天、別人。
不像我。他們死了,不回來了,什么都
不管不顧了,夢不夢的,也就無甚必要。
如果今天非要做夢,我也不想夢見他們。
如果非要讓我做夢,就讓我夢見所有人
都平平安安的吧。
別死于車禍、橫禍、礦難、戰(zhàn)爭,
能夠壽終正寢。誰要是不明不白地,
突然死了,只能讓親人措手不及,只會讓我
添上幾聲無人聽見的、微弱的嘆息。
鳥翅割開的天空,無聲,它已習慣了
自行愈合。魚也不曾
把一條瘦弱的溪流,脹破。溪流從不說疼。
當一個絮絮叨叨的人,
在我面前,一直嘀咕,繼續(xù)嘀咕,
就讓她說好了,就讓她把肚子里的垃圾
傾瀉一空。
她有說的權(quán)利和資本,我也沒有理由不聽,
至少我現(xiàn)在還能容納這些
語言的泡沫,情感的灰塵。就讓她
接著說吧,一直說吧,
就讓我浸泡在這場綿綿陰雨中。
樹站在生了它的土地上,不為所動。
穿得了光明,咽得下夜色,呼吸著平庸。
走什么呢走,來來去去的。
選什么呢選,出出進進的。
魚什么呢魚,沉了又浮的。
鳥什么呢鳥,上了又下的。
就算有一輛疾馳的貨車,或火車,
橫過來,樹也不怕、不避、不讓。
樹只想?yún)s也是偏要站在生了它的土地上,
你忽視樹,你蔑視樹,都可以相安無事,
你要是試圖挪走這棵樹,
樹也只好奉陪到底,兩敗俱傷。
我看見一個不滿一歲的小女孩,
搖搖晃晃,蹣跚學步。
她的每一次抬腳都似乎憋不住,都夸張,都放肆,
都不是她一步所能到達的。
但她偏要那樣走,她想怎樣走就怎樣走,
她用她認為的方式,
她不怕跌得鼻青眼腫。
她只會跌倒之后,哇哇大哭。
她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
全都圍在她周圍,
全都把手情不自禁地,伸了出去,
隨時打算接住
隨時都會跌倒的她。
但這個小女孩,
她看不懂藏在那么多眼睛里的那么多疼愛。
在小女孩的包圍圈之外,她的祖爺爺
默默地轉(zhuǎn)身,像一棵老樹,
自己把自己的根,不動聲色地,挪走了。
這棵老樹在歲月里浸泡了那么久,
還是原來的樣子。不會再長的樣子。
誰知道一棵剛剛發(fā)芽的草會長成什么樣呢?
誰知道一朵含苞欲放的花會開成什么樣呢?
這是人們共同的想法。這也是我的想法。
只有他這樣的、正在逐漸老去的人,
常常獨自出神。像在思考,像在思想。
他安靜地坐著,不怎么走,甚至不怎么動。
他走也不會走得那么快,不把步子跨得
那么夸張。
只有他這樣的、正在一點點地喪失著的人,
才會步步拘謹,不敢輕舉妄動,
也只有他這種日漸式微的人,
得不到親昵也用不著誰來呵護他。
哪怕轉(zhuǎn)身之后,
他被親愛的大地,惡狠狠地絆了個跟頭。
他的骨裂了,皮肉擦破了,卻不覺得疼。
他當然會疼。
但他疼的,不是肉體,
他疼的是不被關(guān)注的、孤寂的、渴盼著的心。
一個一直在家的人,
離開了家,走了,
他坐過的椅子,空了,他睡過的床也空了,
他常說的話沒有人再說,
他喜歡做的事,也無人去做。
他占據(jù)的那個位置,現(xiàn)在形同虛設(shè)。
你覺得有什么不對勁,
你知道是什么地方不對勁,你卻不想說出
不對勁的,究竟是哪兒。
仿佛客廳里少了一件家具,或一件
小小的擺設(shè)。像一座山少了一塊
誰都假裝沒有發(fā)現(xiàn)的、側(cè)面的斜坡。
一家人都在故意回避他,不提及他。
一家人都明白,他還停在原地,并未真的走開。
一個大湖,你在它的邊緣部位
還能看見邊緣處的
湖底。你坐在船上,隨便往湖心的位置,
隨便走了走,
仿佛身在夜色中,你已經(jīng)看不見湖里
到底有什么了。
除了水——
封閉的、柔軟的、坦白的水。
干凈。
平淡。
墨守成規(guī)。
湖面上的波紋在風和槳的作用下,
偶爾會動。湖底從來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