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中美
在沘江的兩岸(外一篇)
●左中美
責任編輯:彭瓊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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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上午十點鐘的陽光已經(jīng)有些烈了。在經(jīng)歷了一整個長夏的繁密雨水之后,拐過秋天的埡口,雨腳漸漸收住,陽光猛然間熱辣起來,進入了催熟莊稼的“曬黃天”。鄉(xiāng)間有民諺說:七月辣太陽,啞巴曬得死。這里面的七月,指的是農(nóng)歷七月。在七月漸末的大太陽下,已經(jīng)灌漿成熟的莊稼一天天悄無聲息地暈染開秋色,直至,將人們又一歲的勞作與汗水,點染成這大地明亮的詩章。
就在這秋天上午的晴朗陽光下,沘江,一如它過去的千萬年那樣,在兩岸群山峨峨的峽谷間流淌,尚未褪去雨季“洪顏”的水面,在陽光下泛著微微的波光。沘,電腦的五筆字庫里沒有這個字,新華字典注其音為bǐ,“沘源,河南省唐河縣的舊稱?!倍诘嵛魃礁咚L的云龍縣境,在與云龍相鄰的沘江的發(fā)源地蘭坪縣以及附近的永平縣,乃至在所有認識這條河流的整個滇西,人們都把這條河流叫作pī江。這是這條古老的河流獨屬于這片土地的清明的見證。我甚至于有些主觀地這樣想著:所有從外面來到這片土地、見到這條河流的人,當他們在見過了這條河流流淌的樣子之后,便會喜歡上這個名字,然后,像這片土地上的人們那樣,將它親切地叫作pī江。
有著兩百多年歷史的古道木橋通京橋就安靜地跨在沘江之上。在西面橋亭腳的側(cè)壁上,嵌著一塊白色的大理石碑,上面刻文介紹了這座橋的稱謂、歷史以及構(gòu)造:通京橋,原名大波浪橋,始建于清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橫跨沘江,東西走向,為懸臂式單孔木梁風雨橋,全長40米,孔凈跨29米,距水面12.5米,橋身采用木枋交錯架疊,從兩岸橋頭層層向河心挑出,在相距9米處,用5根粗壯的橫梁銜接,上鋪木板。橋面寬4米,上建抬梁式木結(jié)構(gòu)橋屋,兩側(cè)設護欄,兩端建亭。之所以在這里較完整地引用了橋碑上的介紹,是因為非如此,不足以道清這座古老木橋的獨特構(gòu)造。這種全部以木承重的古橋梁,是云龍古境所獨有的木橋構(gòu)造形式。在這段介紹中的“懸臂式”,在有些資料中又稱為“伸臂式”?!按蟛ɡ藰颉?,在一些資料里又稱為“大波羅橋”,因其所在地為 “大波羅村”(又有稱“大包羅村”的),屬云龍長新鄉(xiāng),古橋所在距離云龍縣城38公里。湊巧的是這個時間,1776年建的橋,到2016年,剛好是240年。
走上古橋,發(fā)現(xiàn)上面一如許多古橋那樣,在橫鋪的木板橋面上,正中縱向又鋪一道由兩塊厚木板拼起的寬約兩尺的木板,上面每隔約一臂的距離橫向釘一道厚木條。不難看出,中間縱鋪的這道厚木板,除了能更好地固定橋面,更主要的作用是用以行走騾馬,人趕著負重的騾馬從橋上走過時,馬走中間,人走兩側(cè),騾馬負重后蹄腳重,若沒有中間這道加厚的騾馬行道,橋面便很容易踏壞。釘在縱道上的橫向木條,除了固定住兩塊木板,同時還起到了防止騾馬蹄腳打滑的作用。在安靜的橋面上,落著好幾攤牛馬的糞便,有的已經(jīng)半干,有的還鮮鮮地青綠著,該是一早從橋上走過的牛馬留下的痕跡。
站在橋上,倚著橋廊望橋下的沘江,北來的江水北來,南去的江水南去,恍惚間,似是千萬年的時光滔滔涌流至前,過了腳下這道經(jīng)風歷雨的古老木橋,依依向著來日緩緩而去。在這江的兩岸,是逐漸向上打開的峨峨高山,深青的玉米地大片大片地鋪展在從山腳至山腰的坡地上,村莊一簇一簇生長在茂密的玉米地間。而在緊鄰河岸的山腳地帶,一丘一丘彎彎的稻田間,已悄悄暈染開最初的秋黃。
過了橋,橋頭左側(cè)是一戶人家,門前一片干凈的水泥地,正中放了一張木桌,桌前豎著一把太陽傘,一位三十來歲微胖的女子坐在桌前的一只小凳上,面對著沘江,安靜地在桌上切肉。這正是做早飯的時間。陽光晴明,她的臉上神情安詳。在她的屋子后面是玉米地,與她隔著路的左側(cè)是稻田。路從橋頭出發(fā),三五步之后,從她的屋側(cè)開始緩緩上坡。這路,不用說,它一定通向了山坡上廣袤的玉米地間某一個安靜的村莊。
從橋上返回的時候,在橋面開始下坡的地方,一位背著一大籃子青草、看上去有些單薄的女子,正將籃子歇在橋廊內(nèi)側(cè)供人歇息的橫凳上歇腳??此臉幼哟蠹s五十來歲,青藍上衣的衣襟上沾著草葉,腳上的一雙解放膠鞋被清早的露水打濕了大半,大籃子的布背帶被她頂在頭上。看到有人將相機對著她,她焦急地連說帶比,不讓人對她拍照。她說的是白語,聽說,她不讓人拍照的原因,是怕會把她的魂給攝走。這樣的情形,后來在諾鄧又遇見了一回,那是一個更年輕的女子,牽著一匹騾子,她原本正在玉皇閣下面的木牌坊前歇息,看到有人將相機對著她,她用漢語大聲叫:“不要照!”然后,立刻牽起騾子起身走了。除了在書上讀到,多年來在大地上的行走中,我一直不曾遇到過這樣的情形。我沒有想到,在古境云龍,依然有人用這樣的方式,小心守護著自己那皈依于天地自然的樸素魂魄。
在橋的這面,下了橋亭前的石階,是一片用籬笆圍起來的菜地,里面一墑一墑種著辣椒、茄子,晴朗的陽光照著這菜地,傍著橋下沘江的潺潺流水,使人感覺著一種光陰清美的安寧意緒。菜地往里,是依坡而上的人家,房屋依著地勢向上升起,一直到公路的旁邊。在這里,我們喝到了一種名叫金銀花的罐裝飲料,這種清涼去火的生態(tài)飲品,就是在大波羅村所屬的長新鄉(xiāng)生產(chǎn)的。
我是這樣想的:一條河流,它所能給人的最好的惠顧,便是年復一年地澆灌在它兩岸的田野和莊稼,就是讓人們世世代代依傍著它,將兩岸的稻田插滿稻苗,將兩岸的山坡種滿玉米、大豆和蕎麥,將兩岸開滿野花的大地,釀成人們世代棲居的安詳?shù)墓释?。雨水從屋瓦落下,雞鳴在黎明升起,炊煙年復一年匯入山頭的云朵。生活在兩岸村莊里的人們,早晨從橋上出去,夜晚從橋上回家。群山與河流組成的母地,召喚離家的人們聞著花香從遠方歸來。
在云龍的大地上,我注意到,當人們在說著沘江的時候,就像是在說著自己的母親。志書說,公元前 109年,漢朝征服滇國設置益州郡,將勢力伸入哀牢國,在哀牢國東部、今云龍設置“比蘇縣”,比蘇縣歸益州郡管轄。據(jù)說,“比”,在白語里的意思是鹽,云龍古境,最早便是一片因鹽而始的治地。從比蘇縣起始,在兩千多年的時光里,這片滇西秘境的名字,與鹽一起走遍各地。“比”,“沘”(pī),這樣兩個音形相類的字,使我想到這條河流名字的由來,“沘”,我猜想它應該同樣與鹽有關。又或者,“比”,在古時候同樣是被讀作pī的。這片蘊藏著不盡鹵水的古地,地被命之為“比”,河被名之為“沘”。云龍縣境的地勢,東西高而中部低,在地圖上,沘江從最北面的蘭坪縣進入云龍,以幾乎居中的位置,一路由北向南流經(jīng)全境。這條發(fā)源于北面蘭坪縣境、全長169.5千米的河流,在云龍境內(nèi)整整流淌了123千米,從北到南流經(jīng)了云龍的白石、長新、諾鄧、寶豐等鄉(xiāng)鎮(zhèn)的眾多日升月落、炊煙裊裊的村莊,最后在南面的功果注入瀾滄江。對于云龍,對于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這是一條真正意義上的母親河。人謂“云龍歸來不看橋”,云龍境內(nèi)各種類型的古橋梁之多,保存之完整,被稱為“古橋梁藝術(shù)博物館”。而這些以藤、木、鐵、石為材,浮、梁、吊、拱為構(gòu),日月久遠、修筑精致的古橋梁,大多數(shù)便集中在沘江及其支流之上,銜其進,渡其出,在漫長的時光里,連通兩岸往來,繁衍岸上光陰。在位于白石鄉(xiāng)水城村的沘江之上,至今仍完整地保留著一座古藤橋,藤橋架設在江兩岸對生的老栗樹上,用當?shù)厮a(chǎn)的山葡萄藤編織而成,以兩根藤子扭編成的直徑約5公分的長繩作為橋的左右兩臂,整座橋的造形,恰若一段長長的V形網(wǎng)兜,網(wǎng)兜底部鋪著寬不足一尺的木板作為行走的橋面,木板用鐵絲固定在藤網(wǎng)上,同時,在整座藤橋上,以每隔約一臂的距離用鐵絲依著V形對橋藤進行加固,以確保安全及增加橋的承重力。出了橋兩端用圓木搭成的簡易橋門,是同樣用圓木鋪成的短短的下橋坡。橋上陽光明烈,橋下流水泱泱。橋的東岸是稻田和玉米地,橋的西岸,臨岸人家的后園一角,安靜地開著黃色和白色的菊花。
位于諾鄧鎮(zhèn)的云龍縣城亦在沘江的身側(cè)。一路往北而來的沘江到了城北一公里處,因形就勢,繞出一個大大的S彎,形成一個巨大的天然太極圖。后來在離開云龍的時候,殷勤的主人們給每位客人贈送了一幅鑲在支腳玻璃相框里的 “云龍?zhí)珮O”圖,這應該是一組太極四季圖,我得到的那一幅,上面是“云龍?zhí)珮O之春”(這多么好!),在上面,春日上午的陽光,將沘江以西的山坡上尚未耕作的紅土地照出一片柔和的暗紅色,太極圖上北面那個叫莊坪的村莊在晨光里安靜著,村莊腳下那片平整的田野里,油菜花開得一片金黃,從花塊的形狀上,看得出這片田疇間大多橫平豎直的線條。田疇之下,轉(zhuǎn)彎處的沘江水在陽光下反射出明亮的光。從圖上看得到的S彎的中部左側(cè),以及漸近尾端處的兩片大多長方形的田疇間,亦零星穿插著幾片菜花。在整個太極圖的東面,群山交錯層疊,有如縷如帶的潔白云霧緩緩飄移在其間,直到,將群山連綿送向遠方。繞著這個大大的太極圖,而今修建有一條沿河的行道,晚飯后的清涼時光里,一路上有許多人在上面散步和鍛煉,有人在路旁賣著黃瓜、水果和燒包谷。河岸上開著蘆葦花,路旁的田疇里,黃瓜藤和豆角秧纏纏繞繞爬上了籬架。云龍當?shù)厝嗽疲禾珮O圖上走一走,活到九十九。是自然,亦是天意,大地上的萬千河流,唯有這條名叫沘江的水,最深切地領會了天地自然生息輪回的深情與奧義。過了太極圖,便是云龍縣城,城中的文化廣場上,每天清晨和傍晚,都有許多人在這里跳云龍獨有的民間舞蹈“力格高”。氣!氣!齊齊氣恰氣!踢腳,繞手,轉(zhuǎn)身,進退,這種以模仿動物的動作起始、節(jié)奏歡快熱烈的舞蹈,見證著這片土地上的人們與自然萬物相諧相融的久遠光陰。
時近中午,陽光又更熱辣了許多。過了大波羅村,一路沿著沘江逆流而上,從長新到白石,從大波羅村到順蕩村,從通京橋到彩鳳橋,一樣的沘江,一樣的古橋,舊舊的瓦頂,封閉式橋廊,橋上兩側(cè)供人坐著休息的橫木凳。稍有不同的是,彩鳳橋的西橋亭上修有閣樓,名曰“童子閣”,故而不若通京橋是直進的,而是從南向進亭。兩匹馱了空心磚的大騾子從亭口進來,在亭內(nèi)窄窄的空間里熟練地打個直角彎后,嘎吱嘎吱地上了木橋。趕騾子的人一邊小心輕扶著馬馱子,一邊一路喊著“當心”,嘟嘟地過橋去了。有風順著河谷而下,輕輕穿過橋廊與橋屋之間的午間時光。在北面橋廊正中一段的板壁高處,用白粉筆寫了大大的“人民”兩個字,南面橋廊正中一段板壁的近下腳處,畫了一個小小的可愛頭像,只是已稍稍有些模糊了。字以及圖畫,該是哪個孩子在放學回家路上的涂鴉。
論年齡,彩鳳橋比下面的通京橋要久,彩鳳橋始建于明代,初為石板橋,后改建為木梁橋,將西橋亭改建為閣樓,是清光緒年間的事。古橋至今已有近 400年的歷史。順蕩古有鹽井,順蕩井是云龍古代八大鹽井之一。因鹽業(yè)的發(fā)展,古代在順蕩,建有大量的橋梁、驛站、店鋪、廟宇。順蕩古村現(xiàn)存的古民居,多為清代建筑。村下沘江上的彩鳳橋,是云龍通往蘭坪、劍川、鶴慶、麗江的古渡要津,是順蕩鹽運往外界的起關要道。
彩鳳橋,通京橋,青云橋,惠民橋,所有這些跨在沘江上的古渡古橋,除了連通兩岸生活,在過去漫長的時光里,更是云龍食鹽外運的重要通道。一匹馬走過去了,一個人走過去了。一隊馬幫走過去了,一群趕馬的漢子走過去了。云龍的無數(shù)食鹽走過去了,兩千年因鹽繁華人喧馬嘶的冉冉光陰走過去了。留下一座座古老的橋梁,在這亙古流淌的沘江之上,細數(shù)日月的前身,守望光陰的背影。
在順蕩,一起沐浴在這秋日的陽光以及沘江的水聲里的古老時光,除了彩鳳橋,還有順蕩大慈寺古火葬墓群。順蕩火葬墓群是元末至明代中期白族墓地,墓群現(xiàn)存火葬墓近千冢,已發(fā)掘出的梵文碑85塊,梵文經(jīng)幢7座。所有墓碑皆為無冢碑,碑的正面(又稱為陽面)刻漢文,簡道死者生平,正面碑頭及兩側(cè)刻觀音、童子、魚、傘、寶瓶、海螺等“佛八寶”圖案;背面(又稱陰面)刻梵文。碑額均為半圓形,經(jīng)幢為正方形或六角形。墓地中最早出現(xiàn)的梵文碑為明永樂六年(1408年),最晚出現(xiàn)的碑為明萬歷元年(1573年),中間時間縱跨165年。墓碑所刻死者多為楊、張、高、趙四姓,當中以張姓最多。
火葬墓群,再加上梵文碑,這讓順蕩古村以及古境云龍,又多了一重神秘的面紗。梵文為印度雅利安語的早期名稱。資料說,印度教經(jīng)典《吠陀經(jīng)》即用梵文寫成,其語法和發(fā)音均被當作一種宗教禮儀而分毫不差地保存下來。云龍境內(nèi)的主體民族為白族,世居云龍古境的白族為何會在那樣一個時期內(nèi)在逝者的墓碑上刻寫梵文?再者,云龍縣境自古道教文化興盛,諾鄧古村有玉皇閣古建筑群,位于縣城南面的虎頭山有道教古建筑群,據(jù)說云龍?zhí)珮O圖東面山中正對著諾鄧玉皇閣,南面山中則正對著虎頭山三清殿,天然太極圖和境內(nèi)兩大道教文化建筑群神秘對應在了一起。就是在順蕩,亦有著名的道教古建筑玄天閣。雖則在整個縣境之內(nèi),道、儒、佛三教交融,當中又交錯著白族本主崇拜,而為何獨獨在順蕩,出現(xiàn)了這樣一片火葬墓梵文碑?這也使我聯(lián)想到通京橋所在的長新鄉(xiāng)大波羅村,其“波羅”之名,是否與佛教在這片地域的傳播有著神秘的關聯(lián)?“波羅”一詞原為佛教用語,原又寫作波羅蜜,是梵文Paramim的音意譯的結(jié)合,指到達彼岸。佛教源于古印度,于西漢末東漢初傳入我國,經(jīng)過長期傳播發(fā)展而形成具有中國民族特色的中國佛教。在百度關于中國佛教史以及梵文的相關介紹里,沒有任何細節(jié)可以為起始于六百年前、深藏于滇西秘境的順蕩古火葬墓群提供具體的解釋。這一神秘的梵文碑古墓群維有讓人猜度,在明朝中期的那樣一段似乎并不特別的歷史時期,佛教,曾在這片因鹽而興的邊遠之地,有過隆重(——這人世所能加于一個人的儀典,還能有比將他的一生埋葬并且銘記更隆重的么?)而深刻的影響。
“高山峨峨,河水泱泱。父兮母兮,道里悠長。”從縣境最南邊的功果橋,一路溯瀾滄江西北而上至苗尾,再從苗尾過瀾滄江,一路沿盤山而上的苗(尾)諾(鄧)公路翻越五寶山回到縣城;又從縣城溯沘江一路北上到縣境最北的白石。在云龍的大地上,一千多年前昭君出塞的傷別辭,在相同的字面里,有了另一種絕然不同的表達。群山壯闊,大河泱泱,山的高拔水的綿遠,若父之偉岸母之厚慈,孕育了這片土地久遠的文明,多彩的史詩。波浪滔滔的瀾滄江滋養(yǎng)出史逾千載、遐爾聞名的古舊州,綿遠流淌的沘江見證了古村諾鄧兩千多年因鹽繁華的煌煌歷史、古鎮(zhèn)寶豐三百多年因鹽興盛的冉冉日月。沘江匯入瀾滄江,瀾滄江出云龍縣境,濤濤流經(jīng)保山、臨滄、普洱、版納,流出國境,流成一條長比日月的滔滔長河。而古云龍的眾多鹽井出產(chǎn)的白鹽,過了沘江和瀾滄江上的悠悠古橋,翻越過云龍大地上眾多的峨峨高山,沿著迢遙古道走向山外,走向廣闊大地之上一座座車馬喧喧的城池,炊煙裊裊的村莊。
在地圖上看云龍,以沘江為縱軸,中間低、兩側(cè)高的地形,幾近于一本打開的書。可以確定,古境云龍,它是一本值得一讀再讀的書——假若,我有一雙能夠讀懂這片大地的眼睛。比如瀾滄江畔的古治舊州,比如沘江岸上的寶豐古鎮(zhèn);比如沘江之上的眾多古橋,比如諾鄧古村的鹽上時光;比如太極圖上的晴明春色,比如高山天池的靜寧秋光。又或者,在傍晚的時候坐在縣城文化廣場前的石階上,看人們在上面跳古老的舞蹈“力格高”,看夜色從兩側(cè)的山間緩緩落下,待燈火從四面點點升起。這當中的每一頁,都是云龍這片大地的獨有見證。而作為這本書的中線,沘江在這里從北向南亙古流淌,一歲又一歲,流過這大地上的春夏秋冬。
而若是讓我,非要選一個季節(jié)再回到?jīng)a江,我想,我依然要選擇這樣雨水收住、陽光晴明的初秋。山坡上大片大片的玉米地依然深青著,中間有彎曲的道路通向那深青處寧靜的村莊。河岸上的稻田無聲暈染開最初的秋色。臨岸人家的菜園里,青綠的辣椒葉間掛出第一包鮮艷的紅辣椒,籬下的菊花開得一片爛漫,白的白黃的黃。遠行的人從迢遙的遠方歸來,在風雨橋上抖落長路的汗水和塵埃。在沘江的兩岸,微風里布滿金銀花淡淡的清芬,迎接離人回到這溫暖的故土。
那樣一張似乎并不特別的臉譜,初看一眼之后,你會將目光從上面掃過去,然后,看向邊上別的臉譜。那上面整個一組臉譜一共是十二副,中間兩排各四,上、下兩排各二,那張頭戴若電視劇《水滸傳》中軍師吳用那樣的屋形帽、臉部主題色調(diào)為黑白兩色的臉譜,你一時看不出他的特別來,那上面,眉、鼻子連貫著畫成黑色,在靠近鼻端處,向左右各伸出一條“黑手”來,先是各自橫著伸到近顴骨處,之后,向下一折,一直到達兩邊嘴角外側(cè),前端畫出爪形。帽檐下的眉心上點了一點鮮紅,鼻子下面,抿起的唇也是鮮紅的,兩抹鮮紅上長下短。因為臉上大面積的白,這張臉看上去有一點寡,好在頭上帽子的顏色讓整副臉譜看上去柔和了許多。那一頂屋形帽子,正屋面是海藍色,后屋面露出的里底是粉紅色,而前后“屋檐”之間露出的帽子主體是鵝黃色,整個帽子是一種清新柔和的色調(diào)。這副臉譜在中上排的左一。在他左側(cè)緊跟著是一副大面積白的臉,頭戴云檐、云耳帽,眉毛和眼睛都以幾近60度的斜度向上吊起。除了這兩副臉譜之外,在整組十二副臉譜中,大多數(shù)臉譜都非常出彩。當中,中下排的左一,臉上的底色紅黑各半,左黑右紅,眉和眼眶都畫成白底紅點,鼻端兩側(cè)亦伸出兩道白底紅點的彎撇子,頭戴云檐、云耳帽,帽頂正中是扎起的布帽尖,帽后垂下及頸布遮,整副臉譜顯出怒目剛正態(tài)。在這組臉譜中,上排右圖是彩度最大的一副臉譜,紅、綠、黑、白各種顏色,一條一條從臉部正中向上、向兩側(cè)畫出去,就連眼睛里面,除了小小的黑眼珠及周圍很小一圈眼白,其余大面積是綠色的。下巴亦畫成綠色。下牙的左右,各向上挑出一枚獠牙。亂發(fā)于頭部頂端胡亂裹成髻,還有一咎垂在頸后。臉相和眼神顯出兇煞的樣子。
這樣地看了一圈過來,目光卻又落到了那副戴屋形帽的臉譜上,這時候,便猛地一驚:這臉上連貫起的黑色的鼻、眉以及從鼻端兩側(cè)向臉上伸出的手,加上兩個圓鼻孔,它竟是一只倒爬在臉上的青蛙!到了這時候,我也才看清,這青蛙并不是黑色,準確地說是較深的墨綠色。作為青蛙后腿的兩道眉毛,尾部彎度很大。眉下的眼睛眼尾向上,約呈30度角,里面的眼神沉靜而深邃。我感覺到,這是一副初看起來似乎沒有什么表情,而內(nèi)里卻沉靜、深邃、策謀深遠的臉。這也是這組十二副臉譜中唯一一副戴屋形帽的臉譜。
初秋的清晨,在滇西古境云龍的南部、瀾滄江畔的舊州,一夜雨水之后,清晨的陽光灑在寬闊的鎮(zhèn)文化廣場上,照在廣場前端白色的照壁上,似乎有著清冽的質(zhì)感。四層高的四方塔形仿古建筑“白族吹吹腔藝術(shù)博物館”就建在鎮(zhèn)文化廣場的高處,面向著瀾滄江的亙古江流,面向著對岸萬年如斯的峨峨高山。居高向遠的塔形樓,飛檐翹角,曲廊彩畫。一樓外側(cè)回廊間的石板地面上,依稀留著昨夜雨水的痕跡。而一進到了館內(nèi),人便感覺到這里面的空氣,忽地變得莊重起來了。從一樓到三樓,吹吹腔經(jīng)典劇目舞臺場景再現(xiàn),各種服飾、道具、臉譜,樂器,古舊發(fā)黃的老劇本,近現(xiàn)代吹吹腔名角介紹,一一展現(xiàn)在眼前。二樓展廳進門左側(cè)墻上的液晶電視上面,在播放著當?shù)睾⒆觽冊谡n堂上學習吹吹腔的情景,一位大約四五十歲的阿姨正在課堂上教孩子們傳唱吹吹腔,唱的是白語,老師教一句,孩子們唱一句。
吹吹腔,又名吹腔,民間俗稱為“板凳戲”,源起于明洪武年間傳入白族地區(qū)的中原戲曲 “弋陽腔”中的“羅羅腔”,隨明初屯墾軍民傳入大理,后吸收了白族文學、音樂、舞蹈等方面的各種要素,經(jīng)過白族藝人的發(fā)展創(chuàng)造,形成為一種獨具白族藝術(shù)風格的戲曲劇種,至今在大理白族地區(qū)傳承已有500多年的歷史。吹吹腔用白語吟唱,間雜以漢語。表演以唱、吹為主,嗩吶為劇種特色樂器,故又稱“嗩吶戲”。清代是吹吹腔發(fā)展的鼎盛時期,在這一時期,吹吹腔發(fā)展成了南北兩個流派,大理、鶴慶等地的吹吹腔為北派吹腔,云龍縣境內(nèi)流傳的為南派吹腔。近代由于受到滇戲、京戲和其它外來文化的沖擊,北派吹腔日漸式微,而存活于白族山區(qū)的南派吹腔卻得以傳承和發(fā)展,使云龍成為保存白族吹吹腔戲劇最為豐富、最為完整的地區(qū),被文化部命名為“中國吹吹腔藝術(shù)之鄉(xiāng)”。而今改名為功果橋鎮(zhèn)的舊州是吹吹腔的主要發(fā)祥地和傳播核心區(qū)。建于鎮(zhèn)文化廣場上的吹吹腔藝術(shù)博物館,是至今唯一一座展示吹吹腔發(fā)展歷史、文化傳承、藝術(shù)特色的博物館。
那一組嬉笑怒目、各形各色的吹吹腔人物臉譜,畫在一樓展廳的東墻上。兩束青白色的燈光從墻頭打下來,照著這些紅紅綠綠的臉譜。我沒有弄清楚,這些臉譜,他們各自是代表著吹吹腔劇中的某一類人物,還是有一些臉譜,他們直接就是某部劇中的某一個人物。這樣的臉譜,在這面墻上從左到右一共畫了四組,每組十二副臉譜,共四十八副臉譜。在這些臉譜上面,有著很深的驚劇臉譜的影子,而當中卻又有著獨屬于吹吹腔臉譜的夸張的色彩、勾勒以及裝飾。整面墻上,那樣多的臉譜,當中每一副臉譜的裝飾與神情都不一樣,真正是生旦凈丑,道盡世間百態(tài)。在博物館進門的面墻上,當門做有一枚大大的“銅錢”,“銅錢”的里圈里豎向浮雕有“白族吹吹腔藝術(shù)博物館”的館名,當中,“白族吹吹腔”幾個字醒目居中,“藝術(shù)博物館”幾個字秀逸靠左。在“銅錢”的里面小圓和外圓中間,則浮雕了八副人物臉譜,字和臉譜均為亮銅色,上面的人物各個髭須分明,神情或怒目或斂眉,亦皆栩栩生動。
確切地說,吹吹腔如今的傳播面并不算廣,主要只在云龍縣境內(nèi),當中又主要集中于云龍南部的舊州、如今的功果橋鎮(zhèn),且因吹吹腔以白語吟唱,受眾亦更多限于白族地區(qū)。而就是這樣的一個民間小劇種,它竟保有著這般豐富完整、盡現(xiàn)世間百態(tài)的人物臉譜,這就讓我為之深深震撼并肅然而起敬了。在整個博物館內(nèi),從進門大“銅錢”上的臉譜浮雕,到大廳東墻上的四組共四十八副五彩臉譜,到大廳北角上那一組還原舞臺場景的仿真人物的生動神情,到吹吹腔名角舞臺劇照的臉部特寫,無不顯示出吹吹腔在人物塑造及性格刻畫上的著意與用力。而人物塑造的生動完滿,性格刻畫多姿多彩、形色各異,毫無疑問,正是一個劇種發(fā)展成熟和完善的最重要的標志。
在第一組臉譜中那張戴屋形帽的臉譜,從他的裝飾以及神情,我猜想他大約也代表著軍師一類的角色。這樣的屋形帽,在第四組臉譜中又出現(xiàn)了一副,位在中上排右一,這里的屋形帽,屋面是比前面那個稍深的海藍色,帽子主體及屋檐里底是黃色。在這帽子下面的是一張胡須臉,鼻子下面兩撇濃胡子,兩鬢及下巴髭須濃密,臉上的顴部突出,眼睛被擠得有點小,眼神中兼顯出智慧與狡黠兩端。
在第三組臉譜中,我又發(fā)現(xiàn)了兩副“青蛙臉”,一副上的青蛙為淡紅底黑斑點,臉譜頭戴淺藍色翅耳帽;一副上面依然為墨綠色的青蛙,臉譜頭戴圓形扎布尖帶后遮的布帽。而更加讓我驚奇不已的發(fā)現(xiàn)是:在所有的臉譜當中,絕大多數(shù)臉譜上面的圖案,細看之下竟是各式各樣的蝴蝶形,若蝴蝶一般多彩斑闌,亦如蝴蝶一般千姿百態(tài)。每一組臉譜下面的線型淡墨底圖亦是一副臉譜,上面臉部的圖案同樣呈現(xiàn)出蝴蝶形。
如此豐富和完備的人物臉譜,如此奇特的青蛙以及蝴蝶的臉譜圖案,使我在這樣一個初秋的清涼早晨、在舊州的這樣一間建成不久的想必平日來的人并不多的吹吹腔藝術(shù)博物館里觸摸到的,不只是一種我之前所未有了解的民間劇種,更是一部我所未知的顯示著這片地域獨特民族心理以及精神世界的文化史詩。這個被稱之為吹吹腔的白族民間劇種,它源起于中原地區(qū)的漢劇,與漢文化有著割舍不斷的血脈關聯(lián),同時,卻又呈現(xiàn)出了它在滇西、在大理地區(qū)數(shù)百年久遠傳承之后被這片地域的山水與人文所濡染出的獨特文化面貌。展廳的高窗上陽光明亮,而那一副副嬉笑怒目的人物臉譜,赤橙黃綠的鮮艷線條,卻一筆一畫,勾描出舊州之“舊”的悠遠背景以及深厚底色。在進門大“銅錢”的左右兩側(cè)白墻上,左側(cè)畫了武生和白臉丑,右側(cè)畫了花臉凈和刀馬旦,凈色線畫的人物,長翎濃髯,神情栩栩,仿佛就要咿呀唱將起來?!芭丁呛呛呛呛恰?/p>
自然,這舊州之“舊”,它的歷史和文化源頭,遠比吹吹腔進入這片地域的歷史要久遠得多。云龍縣地早屬哀牢。公元前109年漢王朝在此設置“比蘇縣”,屬益州郡。公元69年轉(zhuǎn)劃永昌郡。大理國時,云龍縣地屬勝鄉(xiāng)郡,稱“云龍賧”,治所始設舊州。元末設云龍甸軍民總管府并防送千戶所,隸屬金齒宣慰司。1384年改云龍州,授白族段保為土知州,屬大理府。1436年改屬蒙化府。1449年又歸大理府。1620年,云龍州“改土歸流”。至1629年,因“以鹽課為要務”,州治始從舊州遷至瀾滄江以東沘江邊的雒馬井(今寶豐)——這些變遷史,在當?shù)厥分纠锒疾榈玫?。從宋(大理國)到明,從云龍賧到云龍州,在近700年的時間里,云龍這一稱謂下所轄之治地寬窄時有差別,而舊州作為治所卻一直未有改變。至1629年州治遷往雒馬井之后,舊州因其深厚久遠的人文積淀,依然保有著這片地域上經(jīng)濟文化中心的重要位置。
假若,站在隔著瀾滄江的對面山上看舊州,它應該是一面緩緩展開在三崇山下的沖積扇。瀾滄江亙古從腳下流過,春風和雨水一年又一年在這里輪轉(zhuǎn)。秋天里稻香滿岸,冬天里牧歌晴暖。農(nóng)閑時節(jié),人們請來戲班,一遍又一遍聽著《崔文瑞砍柴》《重三斤告狀》《雞鳴茶鄉(xiāng)》這些傳承久遠的吹吹腔經(jīng)典劇目,大人們聽戲閑聊,孩子們嬉笑打鬧。舊州,這片坐落在高山大河間的平野谷地,上蒼給了它優(yōu)越的雨水以及陽光,自古是云龍縣地的魚米之鄉(xiāng)。天高地厚,人勤歲饒,久遠的農(nóng)耕文明留在這片土地上的傳統(tǒng),使得這里的人們一直保著有對土地的熱愛,以及對季節(jié)的遵循。在云龍,人們是這樣評價舊州的:在舊州,你看不到有一點土地被浪費,房前屋后,街角巷尾,只要稍可耕作的地方,人們就會在上面種上點什么,不是因為缺吃,而是因為惜地。
聽說,在舊州往北九公里的“芷岡地方”,清末杜文秀起義軍曾在這里修建了一座跨越瀾滄江的鐵索橋?!皹虺芍畷r,云興雨作,‘彼高空兮,有影宛如龍兮。’是故,鐵索橋便命名為‘飛龍橋’?!睒蝾^建有一座高二十多丈的望江樓,兩旁掛有一副可堪與昆明大觀樓長聯(lián)相媲美的長聯(lián)。我后來在百度找到了這副聯(lián),頗有些氣勢泱泱。
天塹固稱最矣!嘆徑流滾滾,鹿石奔來,擅四瀆之封,表雄南詔,截三崇之險,扼吭西陲,直比金沙淘浪,蕩射日光,潞水激湍,轟鳴雷鼓,儻異時,江河聲析,出奇制勝,試下漢家樓船,定不教,螟弓矯舉,走獵蒼華,蠻錦侈張,網(wǎng)魚滇洱。
地軸其效靈乎?看高閣巍巍,鼉梁載起,訴九隆而上,壓倒霽虹,聳五云而遙,回翔彩鳳,更饒蒲甸朝霞,掛穿畫棟,蘇溪夜月,涌到朱欄,盡千客,詩酒興豪,覽物舒懷,頻灑臨川筆墨,卻何讓,跨鶴仙人,橫吹短笛,停騑帝子,獨步常洲。
這副長聯(lián)據(jù)說為清朝光緒年間重修飛龍橋時石門舉人尹陳謨所作,上下聯(lián)相比大觀樓長聯(lián)各少3個字,為云南古橋楹聯(lián)中的第一長聯(lián)。此長聯(lián)雖則為橋聯(lián),而聯(lián)中內(nèi)容卻遍包舊州以及滇西之歷史文化淵源?!捌训槌肌?、“蘇溪夜月”原為舊州勝景;“四瀆之封,表雄南詔”則是南詔往事。到而今橋雖不存,而長聯(lián)依舊,背倚古樓面臨滄江,無聲訴說著舊州之浩浩光陰,冉冉過往。
天將欲晚,暮霞熙熙。站在功果橋鎮(zhèn)鎮(zhèn)政府樓頂?shù)穆杜_上,看腳下舊州,屋舍櫛比,江煙藹藹。在從舊州往上和往下的瀾滄江上,而今分別建了兩座大型的電站,往下的電站名為功果橋電站,已然建成發(fā)電,舊州亦因此電站而改名為功果橋鎮(zhèn);往上的電站名為苗尾電站,眼下還在建設當中,電站所在屬于舊州往北原來的表村鄉(xiāng),而今亦因電站的建設而改名為苗尾鄉(xiāng)。站在這樓頂上,兩座電站均被左右的青山隔阻,不見高峽平湖。
迎著西邊的天光西北而望,深綠中隱隱透出秋色的稻田從集鎮(zhèn)的身側(cè)緩緩向遠處鋪展開去,一直鋪展到瀾滄江在西北山腳下繞出的那一道江彎旁。遠看去靜寧如鏡的那一彎江面,倒映著暮晚最后的天光,如閃如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