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xí)習(xí)

植物書

●習(xí)習(xí)

責(zé)任編輯：李達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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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xí)習(xí)，本名任紅，甘肅蘭州人。作品見于《人民文學(xué)》《十月》《天涯》《青年文學(xué)》《散文》《美文》《散文海外版》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高研班學(xué)員，蘭州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著有散文集《浮現(xiàn)》(入選“21世紀文學(xué)之星”叢書)、《表達》(魯迅文學(xué)院中國作家前沿叢書散文卷)、《流徙》(蘭州市女作家“三俊”叢書)、紀實文學(xué)作品集《講述：她們》、歷史文化隨筆集《公主和親——那一抹歷史深處的胭脂紅》等。

滋味

1

院門口的廢品站旁邊，是一家中藥鋪，木頭門窗，木頭柜臺。木頭藥柜依墻而立，像一本高大的《本草綱目》，一行行吊著黃銅耳環(huán)的狹深的抽屜，盛放著被稱為草藥的幾十種上百種植物。方格窗射進安靜的光線，草藥混合的苦香漾在藥鋪各個角落。和廢品站一樣，它是兒時我們喜歡去的地方。廢品站堅硬蕪雜吵鬧決絕，中藥鋪古舊深沉，許多時候，散發(fā)一種纏綿的憂傷。

院中間的一家，也常年散溢湯藥的氣味，我能聞出藥香里那種深厚的苦味。是寡居的陳太第一次讓我嘗到湯藥的滋味，我常常一眼不眨看著她端著青花大碗，一口氣喝下那顏色混濁的湯藥，再舔凈嘴唇上最后一滴藥汁。陳太看出了我的饞，有一次，她分出一小盅，讓我一口喝下。因為極端的苦，慌不擇路的我選擇了吞咽，苦味久久留在舌根，我咳出了眼淚，陳太笑瞇瞇地看著我，問，還喝嗎？我喜歡去陳太的小屋，大人們告知小孩，陳太有嚴重的傳染病，但我喜歡陳太屋子里那種特別的氛圍。祖母說，陳太自小長在江南，我于是真的在陳太家里看到了江南，窗明幾凈、一塵不染，炕上的長柜，精致地描畫著粉嫩的荷花，有幾次，她從柜里拿出一件絲綢斜襟大褂，上面繡滿江南的水仙，她說那是她年輕時的衣裳。我還奇怪地喜歡上了陳太熬煎湯藥時飄散出的氣味，這一切組合成了一個我意念中的江南：花草叢生、水汽氤氳、苦香繚繞。我常想，這個整日被草藥熏染的孤獨老太，年輕時穿著那件開滿花的絲綢褂子，定然是好看的。陳太屋前有蓬亂的花兒，每年野長，秋天結(jié)出一疙瘩一疙瘩種子團，打開來，里面裝滿一圈緊緊挨著的麻錢兒似的花籽兒，陳太說，就叫它麻錢兒花吧。蓬亂高大的麻錢兒花正好遮掩不能見人的陳太，有一次，她揭開衣服的前襟，讓太陽曬她的皮膚，她身上滿是雪白的鱗屑，我很害怕，后來不再去她的屋子。有時候，望著那茂密的麻錢兒花，覺得花叢后面的陳太，蛇一樣，在靜靜地蛻皮，那些鱗屑落盡，或許病就好了。陳太時常會叫我的名字，隔著麻錢兒花，遞來錢，讓我去中藥鋪給她抓藥，一堆堆蓬松干暄的中藥在草紙里包得和點心一樣，被麻線扎成一摞。我把中藥放在麻錢兒花旁邊，學(xué)著藥鋪里郎中的話，對著屋子虛掩的門喊：熬久點兒，熬久點兒哦。不知陳太喝了多少中藥，那些熬盡滋味的藥渣，在花叢里鋪了厚厚一層。

很多年后，我在一個江南小鎮(zhèn)的里弄間徜徉，粉墻黛瓦間橫著長長短短的竹竿，上面晾曬著男人女人的衣裳，有時，會看到地上撒的一溜兒一溜兒藥渣，問了，才知是叫千人踩萬人踏的，這樣，喝藥的病人就會好得快些。我就想，那時陳太也該把藥渣撒在大院里，這樣的話，她的病后來或許就好了呢。

中藥鋪像是收集植物的檔案館，少量小體型的動物也混跡其中：被晾曬得干癟輕薄的蜈蚣、地龍、斑蝥、蝎子等。不同植物的不同部位，根、莖、葉、籽等，干干燥燥地分隔在一個個抽屜里，有的被分離、有的被切割、有的被烘焙、有的被碾磨成粉末。莖葉類的草藥輕盈蓬松，煎熬的時間相對較短，藥鋪一角那個王姓郎中，每每與一個常來抓藥的中年女人說，不要熬得太久哦。不知她患的啥病，但王郎中每次給她的藥方上足有三十幾味藥，大部分是莖葉類的草藥，讓那些稱藥的人皺眉，一戥子一戥子沒有完了，一副藥匯集成很大的一堆，干枯陳舊的幾堆草，那女人總拿著個很大的麻布袋來。草藥里像藏著能救人性命的神，她恭敬小心地背著藥袋，一腳一腳鄭重地跨出木頭門檻，臉上露著很深的期盼。根莖類的藥比較沉，王郎中每每對我說，熬久些熬久些哦，我于是也用一樣的腔調(diào)給陳太傳話，熬久些熬久些哦，陳太隔著麻錢兒花應(yīng)聲，哎，聲音里似乎有那么點兒歡喜。陳太喝了那么多又黃又苦的湯汁，我想她身體都可能給浸黃了，但她的臉越來越白，隔著桃紅鵝黃的麻錢兒花，看著害怕。陳太死了幾天，才叫人發(fā)現(xiàn)，請了人來殮她，給她穿上了那件繡滿水仙的大褂。蓬亂的麻錢兒花腳下的藥渣里，我認出了其中一味中藥，小石塊一樣，叫大黃。

“良藥苦口”，作為一個古訓(xùn)，有著奇怪的意味，世間甘甜美味的食物給人們帶來幸福和健康，而身體上的苦痛，恰恰要這苦藥去祛除。曾經(jīng)艷美的花朵、碧綠的枝葉、埋在地里糾纏不清的根須、模樣兒互不雷同的種子，為什么被熬煎后，糾合起來的基本滋味是苦澀？色彩繽紛的植物，為什么熬煎后，混合出的都是極不賞心悅目的濁湯？熬煎，這個詞，對那些柔弱的植物來說，多么疼痛。

2

人類和很多動物似乎都有嗜甜的本性，甘甜給人的唇齒帶來那樣奇異和陶醉，微妙復(fù)雜的感覺難以言說。甜得如此美好和幸福，由它而產(chǎn)生的隱喻也豐富細密、無法細述，甜美的生活、甜蜜的感情、甜美的面孔、甜蜜的聲音……植物人文學(xué)家邁克爾·波倫這樣說：“這并不是一種小小的欲望，我琢磨，甘甜會不會是所有欲望的原形？”

橫著切開一個蘋果，果核像一個精致的蜂房，每一個干燥的小屋子里住著一顆褐亮的種子，像被細木工精心打磨過似的，種子細膩圓滑，形狀大小，毫無二致，但與動物的口舌來說，它滑硬苦澀還含有毒素，難以入口。甜蜜的果肉包裹著這樣一個滋味相反的果核，蘋果因此得以自我保護、順利延續(xù)后代。像是蘋果的近親，甜蜜多汁的梨，快到果核部分時，果肉也逐漸酸澀粗糙，最中間，宮燈似朦朧的核中，每個精致分割的小套間里，也分別住著一顆黑色的種粒。美味的李子、櫻桃、荔枝、桂圓，也用堅硬滑溜的圓核對抗著人和動物的牙齒。這些汁液豐沛的果實們，甜蜜芳香，人類所掌握的描述甘甜的詞匯，與甘甜本身微妙細膩的萬千滋味而言，顯得那樣匱乏和笨拙。同樣，面對每一個果核，其滋味與甘甜一樣，只能簡單地說它們是甘甜的反義詞。

祖母家的大院在黃河岸邊一個叫十里店的地方，十里店是古時蘭州城過了黃河一路向西的一個重要驛站，那里以盛產(chǎn)美桃著名。這種桃子叫白粉桃，白里透粉，粉里透白。個兒大，味道極為甜蜜，長到爛熟時，咬破一點兒果皮，就能嘬出一口一口甜香的桃汁。桃子果肉甜蜜柔軟，但桃核堅硬無比，每一顆桃核都是精致的雕刻，神的手藝一般，刻紋曲折婉轉(zhuǎn)、銜接華美流暢，天下找不出兩個雕刻工藝完全相同的桃核，植物們在種子的存放上花了很多心思，但這是人們不在意的。桃樹，這種原產(chǎn)于中國中部和北部的植物走向世界后，被賦予很多意義，一位叫波盧塔希的西方人說，桃象征著道德之心和道德之舌，因為桃子似心而桃葉似舌，在幼時，我所知道的桃木的非凡魔力還表現(xiàn)在道士手中桃木劍的所向披靡。

桃子成熟的季節(jié)，十里店遍處都是被人丟棄的桃核，我們提著小袋子，四處撿拾，墻根、樹窩、走累的人歇息時靠過胳膊肘的窗臺……

比起出入廢品收購站的費盡心機，桃子成熟的季節(jié)，只要隨處走動、或者守株待兔，就能用桃仁到中藥鋪換取不少零用。

那一天，收成很大。姐、我、毛毛，兵分多路，到下午，匯總起來的桃核竟有一大布袋。在大院石階上，我們找來磚頭、石塊、釘錘，砸開桃核，摘取桃仁。雪白的桃仁放在一個干凈的紙袋里，可惜桃核皺褶里殘存的果肉十分滑膩，砸不好，就碎了桃仁，破碎的桃仁藥鋪不收，只好丟棄。桃仁很苦，吃不得，不像杏仁，有甜有苦。但院子里各家的雞們分不清甘苦，見了這白凈的碎果仁兒，呼朋引伴地叫來一群。大人們都上班去了，祖母也背了筐子到街上鏟騾子糞去了。雞們一邊吃著破碎的桃仁、一邊滿足地咯咯咯地叫喚著。

砸出了一小袋桃仁，成果不小。到了藥鋪，掌柜的用小戥子稱過，付給我們一疊毛毛錢，我們平均出四疊，給祖母也留出一份。

玩夠了回家，回到院里，才知出了大事，一院子人大呼小叫的，原來家家都死了雞。我們忽然明白是桃仁惹了大禍，誰都不敢言語，內(nèi)疚地挨家挨戶去看，大人們殺雞拔毛，母雞肚子里，還有一串沒長上殼子的雞蛋。祖母用眼睛狠狠地剜著我們，說：以后看誰給你們下荷包蛋。

自此我們知道，桃仁真是毒得厲害，碎小的一些顆粒就能要了那么多活蹦亂跳的雞的性命?？磥?，鮮美的水果，果仁兒輕易碰觸不得。

植物們?yōu)樽匀唤缣峁┕麑?，并用它誘人的甘甜昌盛起來，但是，作為防范，植物們也采取措施，以躲開幫助過它們的動物的貪婪的口舌，不到種子成熟，果子不把甘甜和成熟的顏色貢獻出來，而果實成熟時，又在種子里發(fā)育出滋味不好的毒素。

與花朵靠自己的智慧傳播花粉一樣，植物們用心保護著種子。按照人類學(xué)家的垃圾堆理論的推論，人類的農(nóng)業(yè)文明也因此產(chǎn)生：原始人把植物身上一切他們喜歡吃的東西帶回家，把吃剩的東西倒進糞便、動物的骨頭等混合在一起的垃圾堆里，垃圾腐爛后變成了肥料，某一天，偶然被埋進垃圾中的植物種子奇妙地發(fā)芽生長、結(jié)出了果實，這簡直是神的啟示，原始人把最大最健康的種子埋進肥料，之后，他們的食物慢慢改善并得以積累，農(nóng)業(yè)文明誕生了。

關(guān)于種子，有個可愛的文學(xué)童話，講出了植物與動物的共生，植物借動物讓種子找到離母體較遠的地方，開辟疆土、獲得新生。這個童話來自上世紀英國兒童文學(xué)作家波特的 《松鼠本杰明的故事》，松鼠埋下4個左右的橡子后，很快忘掉了原先埋下的預(yù)備過冬的種子，健忘的松鼠幫助了不能走路的橡樹，讓它的孩子們扎根四處。事實上，貪嘴的鳥兒們果真會不小心吃下種子，因為不能消化，種子隨著鳥兒的糞便被排泄到各處。美味的果品允許鳥兒同時咽下它們的種子，鳥兒給果品的回報是，把種子撒播到只有翅膀能夠飛到的地方。之外，微不足道的小螞蟻們通過集體的力量，也使得許多碎小的種粒得以長途遷徙。

比起動物的靈活強大，植物們不得不在成長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苦思冥想。中藥鋪里，那些被百般改造的藥草們，它們離開那些存放過它們的狹深的抽屜，還要受盡煎熬，苦命的藥草混合出難以下咽的苦澀，也許這也是它們對付動物味覺的一個最后的辦法。

很多年后，我了解了陳太常喝的湯藥中的那味大黃，是植物大黃的根莖，祛毒清火，滋味十分苦澀。有一次，我看到了地里盛開的大黃花兒，掌形葉子，托著黃白的大花，它們適宜在西北生長，對來自江南的陳太來說，它是陳太后半生喝的湯藥中苦味的首領(lǐng)。

某天，在一個中藥鋪，我抄下了一個面色萎黃的女患者的處方：

柴胡18克 丹皮10克 紅參6克 當歸20克川穹 10克 赤芍10克 桃仁 10克 紅花10克菟絲子20克 鹿角霜10克 川牛膝10克 鵝術(shù)10克 雞血藤30克 絲瓜絡(luò)6克 澤蘭10克 生薏仁10克 淫羊藿15克 桑椹10克

按照藥材的道地性，處方中的多味藥材歸屬秦藥，比如當歸，自古以我所生活的秦隴為道地。我所以要抄下這個藥方，因為有一味藥跳入了我眼中：桃仁，我童年心靈事件中的一個重要的小東西。我盯著被小戥子稱出的10克桃仁，被炒制得焦黃的桃仁被分成五撮，每撮十幾顆，藥劑師把它們倒進其他草藥：碎小的黑色菟絲籽、圓胖的白薏仁、蓬松的絲瓜絡(luò)、干薄輕盈的淫羊藿的心形葉子、細若花蕊的紅花花瓣，光滑的剖面上能看出年輪的暗紅的雞血藤、粗糙灰白的塊狀鹿角霜……這些草藥，它們的前生，曾是汁液豐沛的花朵、葉子、枝干，或者根莖。我特意去問一位中醫(yī)，他告訴了我桃仁的療效，于婦人而言，他說得很簡潔：破血行經(jīng)。

3

植物不能活動，它們不能俯身將自己的種子輕輕播撒，不能讓自己的下一代呱呱落地。于是，有些植物進化出了很靈巧的辦法：讓種子長出輕盈的翅膀、羽毛或者絨毛，將它們托付于風(fēng)。

在西雙版納一個植物博物館，我看到了令人驚奇的望天樹的種籽。為爭奪高處的陽光,望天樹能長到70多米。那么高，小種籽一落地就會摔個粉碎，于是種子在頂端長出輕巧的三葉羽翅，種子成熟了,大自然上演了一個精美的慢鏡頭：種子從樹枝上飄落，有很長一段時間它在空中飛翔，頂端的羽翅翕張，空中盛開一朵朵傘花，它們一路翩翩起舞，最后輕輕落入土地。和望天樹的種子相似，樺樹的翅果能飛到千米以外的地方。云杉的種子酷似船帆，也能飄到千米以外。百合和郁金香的種子很輕薄，在風(fēng)里能像滑翔機一樣滑翔。蒲公英是草叢里一朵朵毛茸茸的童話，風(fēng)把那些纖細的絨毛托得高高的，瘦果垂在下面，像一頂頂降落傘，它們豎直落地，因為輕，瘦果旋轉(zhuǎn)著插入土地，螺絲釘一樣，這是輕盈微小對付龐大和堅硬的辦法。

賀梅子用 “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形容蒼茫迷離的閑情愁緒，世人多情的心靈被詩意感染，但可知那“滿城風(fēng)絮”可是種子們?yōu)橹鴣硎?，進行著的一場驚心動魄的奔逐？

在甘肅西部的河西走廊，我看到了一片片神奇的胡楊林，這是一種古老美麗的樹種，到了深秋，葉子會變成澄澈的金黃，在戈壁大漠遼遠的藍天之下，它們黃金般沉默不語。這種耐旱的神奇的樹種，人們喜歡用這樣三句話說它的今生和后世：長了不死一千年，死了不倒一千年，倒了不朽一千年。胡楊在極為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中頑強生存，它雖極為抗旱，但它地下的根系依舊悄然伸向河流，在大漠戈壁上，凡是看到成片的胡楊林，幾乎都能找到水流的蹤跡。惡劣的環(huán)境，還成就了胡楊種子的傳奇故事，在別的地方，春天一到，柳絮飛揚，開始四處尋找生存的機遇。但胡楊一直要堅持到盛夏，在雨季可以來臨的時候，它才散播種子，這樣，種子一出生就有可能遇到水，且能跟著水流走到很遠的地方。胡楊種子的數(shù)量十分巨大，1克種子的重量，里面就有5000到16000顆種粒，一棵樹上多達上億顆種子。種子上又長有輕盈的冠毛，即使不借助水，夏季風(fēng)也可將它們吹得很遠。神奇的是，這些種子一旦遇水，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就能發(fā)芽生根。廣種雖不博收，但這種策略可使胡楊不放過一丁點兒有利的機會，讓它的下一代又能頑強地挺立在這個世上。

這是種子扎根土地的傳奇。

豆科植物的果莢里有一層斜向排列的纖維，果實成熟干燥后，纖維收縮變短。當收縮力量超過了果莢連接處的力量時，果莢即刻破裂，并卷縮成螺旋形，種子被彈射了出去。

還有一些很機靈調(diào)皮的種子或果實，它們藏在草叢里，等候機會。例如鬼針草、雀榕、車前草等，它們靠身體上毛絨絨的倒刺，把自己粘附在過路人的衣服、動物的毛皮上，借這些會走路的大家伙們，將它們帶到離母體很遠的地方。

作為植物的核心——種子，它們是被高度凝結(jié)的精彩大劇的核，它們等待懂得它們的風(fēng)、空氣、溫度、水……機遇一旦來臨，大幕拉開，故事生根、發(fā)芽……

為著生存，植物們想盡辦法，今天我們所看到的每一種植物，都經(jīng)歷了漫長的優(yōu)勝劣汰，鍛造出了各自非凡的生存本領(lǐng)。

和人類很親的麥子，它平凡到很多人沒有時間悉心在意一下它的樣子。一穗簡單的麥子幾乎能講一個有關(guān)種子的精彩故事。為保護麥粒，麥穗的葉子們變成了細密的麥芒，等到麥子成熟，麥芒也變得十分堅硬、鋒利，刺一樣，順著麥粒的排列，根根斜立。饞嘴的鳥雀即使聞到麥香也不敢輕易碰上一口，就連甲蟲也望而生畏。尖銳的麥芒，還可以抑制蒸騰，使麥穗的產(chǎn)量增加。那些碎小的麥粒們，緊緊簇擁成一根穗狀，唯恐其中的一粒不小心散失。

即便是那些最廣大最卑微的小草，為了不被吃光，它們也學(xué)會了貼著地面生長，而且在地下長出緊緊纏絡(luò)的根莖。還有很多植物，長出刺、毛、倒鉤，葉面上形成晶體，就是在付出必要的犧牲的前提下，盡快把幼蟲的牙磨鈍。

多年前，在內(nèi)蒙額濟納旗的沙地上，我看到一蓬蓬矮小的貌不驚人的綠草，當?shù)厝烁嬖V我，它們叫醉馬草，牲畜們吃過一次以后，不知怎么就恍恍惚惚，樣子很是愜意，馬兒沒了平日的莊重和嚴謹，走起來磕磕絆絆的，奶聲奶氣的羊也多了些放蕩出來，它們大約也像人一樣，找到了一種不可名狀的幸福的陶醉。牲畜們清醒后又想吃，結(jié)果就上了癮。醉馬草十分霸道，有超強的耐旱力，它排斥所有的草，長著長著就蔓延成了一片。有人把這種草叫馬絆腸或者斷腸草，名字駭人得很。事實是，羊、馬、駱駝等吃醉馬草上癮后，不再吃其它牧草，結(jié)果身子日漸消瘦，走路搖搖晃晃，到最后氣息奄奄。

醉馬草，植物中的生化高手，它可以代表植物中的另類。這類植物用身體里的某種微妙的分子去對付強大的動物，包括人。這種微妙的分子能夠讓動物們?yōu)榱怂鼈兏试父冻鰮p害和犧牲生命的代價，原因是它們能對動物的精神產(chǎn)生奇異的作用，使動物們不可抑制地迷耽于喜悅的幻象。

由于禁不住去刮擦一種可以引起幻覺的青苔石壁，大角羊會把它們的牙齒磨成無用的殘根。曼陀羅、罌粟、顛茄、印度大麻、蛤蟆菌、蟾蜍皮，它們均能產(chǎn)生魔咒般的力量，它們是巫師的植物。西方神話中，會飛的女巫，就是借助這些能產(chǎn)生魔咒力量的藥物，用由它們混合制成的藥膏涂抹在陰部，使她們乘著掃帚柄在空中飛翔。這些植物，是薩滿的神靈。作為有神性的曼陀羅花，在一幅古埃及壁畫中，它出現(xiàn)在埃及長老宴客的鏡頭中，主人把一枝曼陀羅花送給客人嗅聞，曼陀羅花的氣息給客人帶去無法言說的迷醉。幸福和迫害，界限精微，這種迷亂的滋味叫人們清醒后感到害怕，于是，在西方傳說中，曼陀羅又變得恐怖陰森。它盤根錯節(jié)的根部類似人形，當將曼陀羅被連根挖起時，它會驚聲尖叫，而聽到叫聲的人必將遭受厄運。這類能研制化學(xué)武器的植物，用這種新奇的力量，向有思想能夠自我控制的人類提出了挑戰(zhàn)，它們潛入宗教，甚而在人類史上造成暴動和戰(zhàn)爭，但這一切，都不是植物的自愿，是它們長期進化而來的一種自我保護手段。

4

很多時日沒有去過田野了，祖母生機勃勃的花園已成往昔的圖景。被束之高閣的人們，和土地越來越疏遠，好在我七樓的窗臺上，還有些盆花，它們微不足道，但構(gòu)成了一個植物角落，文竹、吊蘭、春天種的芫荽、虎刺、馬上就會結(jié)出葫蘆的藤蔓……目光移向窗外，能看到隔壁校園教學(xué)樓前兩側(cè)的兩列楊樹，衛(wèi)兵一樣忠厚誠實，它們?yōu)檫@水泥鋪就的校園奉獻幾百根樹枝、千萬片婆娑的綠葉，它們引來麻雀，麻雀嘰嘰喳喳，叫出好聽的聲音。

一天，讀張岱的筆記，我笑出了聲，他說有一種草叫護門草：“取置戶下，或有過其門者，草必叱之，”會看門護家、還會罵人的草，多么可愛。還有一天，我突然想把這幾樣通常的東西拼湊到一起：兩條兒細柳葉，兩枚杏核，一棵櫻桃，如果把它們擺在足夠大的一粒白瓜子上，這將是一張中國古典美女的臉盤兒。植物與人類就是這般親近。它們溫和安靜，從不主動挑釁。它們不言不語，但不說明，它們沒有轟轟烈烈的故事。放眼望去，世間萬物，有誰能像它們那樣謙恭地匍匐于大地之上、甘心情愿地為這世界呈現(xiàn)出萬般風(fēng)情？

風(fēng)情

1

攀援植物用柔韌的藤蔓攀爬，目的只有一個，竭力生長。它們太弱，沒有強壯的枝干，只能靠攀附和纏絡(luò)，迂回前進。

祖母的花園，豆角花開。殷紅的蝴蝶花兒，對生的羽翅在風(fēng)里翕動，神經(jīng)質(zhì)一般。仿佛蝶形花兒的蛻變，兩葉弧形果皮嚴絲合縫，顯示出世上最精美的對稱。粘附在果莢里的種子，一邊一個錯落排列，精確平均著自己的位置。汁液豐盈時，祖母摘下果莢做菜，果莢里的小豆子還稚嫩到只包著一顆清水。果莢于人總有神奇的感覺，像受孕的肚腹，漸漸飽滿，某一時刻，果莢爆裂，向土地彈出身體里所有的種子——和動物一樣，植物很少把自己沒有孕育成熟的孩子暴露在外。德富蘆花說：“一個人在深山踽踽獨行，有時看到栗子的外殼自動爆開，果實掉落地下，我聽到了‘閑寂’本身的聲音?！鄙锝绻鲜斓俾?，有著精準的科學(xué)。

一枚枚翠綠的小彎刀墜下藤蔓，祖母稱這為豆角刀豆。它少女時期的花兒，素樸稠密顏色單調(diào)，是貧家的女兒花。在西北，植物中，這些大面積的能結(jié)出果實的花兒幾乎都紛繁樸素，土豆花兒、豌豆花兒、胡麻花兒、蘋果花兒、梨花兒、棗花兒、核桃花兒……脆嫩的刀豆躺滿一簸籮，祖母折斷刀豆一角，抽剝出豆莢身體一側(cè)的粘合線、再折斷另一角，抽下另一根粘合線。兩根柔韌的綠絲線也許會糾纏人的牙齒，但它們將兩葉果皮緊緊粘黏，保證了種子在成熟前，能夠安穩(wěn)地在子宮一樣的果莢里成長。

喇叭花很象形，作為另一種攀援植物，它肩負的任務(wù)是單純的美化。這種長命的藤蔓可以生機勃勃攀援好幾個月。祖母一般把它安置在窗口，明亮的玻璃窗是屋子的眼睛，柔軟的喇叭花像睫毛。喇叭花開得甚是勤奮，有些地方叫它“勤娘子”，雞叫頭遍，它就迎著太陽升起的方向張開喇叭。我疑心“勤娘子”是南方人的叫法，舌頭粘軟地卷進口腔。西北人叫娘子“婆娘”，“婆娘”這詞兒我一直不大喜歡，氣往外吐，不收在心里。喇叭花一早盛開，像自家的娘子，勤快得緊。

植物有自己的鐘表，十八世紀瑞典博物學(xué)家林奈設(shè)計過一個巨大的花鐘，花鐘由幾十種花兒組合。清晨3點起，花兒們次第開放，婆羅門參、菊苣、萱草、苦苣、冰島罌粟、蒲公英、山柳菊、貓兒菊、萱草花……花朵們嚴格恪守開放和閉合的時間。它們大多數(shù)白天綻放夜晚休憩，并非為了配合人類的作息。天一亮，一夜酣眠后，昆蟲們開始精神抖擻四處飛奔，這時，花兒也張開花瓣散出香氣招蜂引蝶。陽光鋪灑的花園里開始上演無數(shù)個花兒與少年的故事?；▋号c昆蟲，相互吸引、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生命在傳播、孕育、繁衍。那些甘心做陪襯的綠葉也在清晨舒展身體、打開氣孔，等著太陽出來，歡暢地呼吸一番。天黑了，昆蟲們累了，花兒們也心滿意足地合攏花瓣。大幕拉下，和人類一樣，自然界陷入沉寂。

清晨4點左右，這一時刻，對喇叭花一定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這時，喇叭花紛紛打開喇叭，同時，藤蔓開始悄悄前行。像冷峻的爬行動物能夠感知方位一樣，喇叭花所有的藤蔓，神秘地按順時針方向纏絡(luò)。它們好像隨時惦記著時間，一寸一寸，跟著時針奮力爬行。人類使用的喇叭，樣子模仿了動物的耳廓：用張開的大嘴巴去接聽，將接聽到的聲音送入隱秘的耳蝸去甄別。植物喇叭形的花朵無需吶喊，它以綻放的姿態(tài)迎接為它傳粉的少年——那些不諳世事的昆蟲。其實，喇叭形的花冠只是花兒們用心布置的精美婚床，真正的主角是穩(wěn)坐中心的芬芳花蕊，它們是傳播生命的女王?；ò旰虾醵Y儀地向外翻展，濕潤的柱頭靜靜露出，香氣自那里裊裊散出……

花兒萎敗后，喇叭花的種子密密擠裹在南瓜盅一樣透明的胞衣里。幾何體的小籽粒，小米般大小，有黑和米白兩種顏色，樣子并不難看，但在中藥里被稱為“黑丑”和“白丑”，二者混合，又叫“二丑”，說是可以做通腹利便的瀉藥。

明代吳寬這樣寫喇叭花：“薰風(fēng)籬落間，蔓出甚綢繆?！薄稗癸L(fēng)”和“綢繆”都把喇叭花貴氣了。明代的張丑，在《瓶花譜》中，將喇叭花列為九品，在我看來，這更樸質(zhì)些，因為在我眼中，喇叭花就是貧家的女兒花。

2

頭發(fā)稀黃的尕女子，臉上拖著長鼻涕。爹娘死得早，爺爺活得長，爺爺早早癱在炕上。尕女子有四個哥哥和嫂嫂。每天放學(xué)，尕女子頭件事是趕回家，倒了炕沿上爺爺?shù)哪驂?，再和面，面和好扣在盆子下醒著，這時候，她跑出去玩上一會兒。尕女子玩起來真瘋，跳皮筋、打沙包、彈玻璃球，和男孩子甩香煙盒子疊的寶，玩著玩著就忘了回家搟面，爺爺告她的狀，尕女子臉上總是被下班回來的哥嫂們掐得青一塊兒紫一塊兒的。她家院墻上爬滿喇叭花，尕女子哭鼻子時，沒處撒氣，一朵一朵掐下喇叭花，拿鞋子在腳底下狠狠地揉。她家的花園里還長滿紫茉莉，半米來高的花園圍墻由紅磚頭錯落壘砌，留出很多個“十”形的眼睛。尕女子用淌瓶洗手，為什么不在臉盆里洗呢，尕女子說穆斯林不用死水，淌瓶翹著細長的嘴兒，壺嘴里淌出活水，洗過手的水流進花園。黑粗砂的淌瓶，很像紫茉莉的花籽兒。有人叫紫茉莉地雷花，因為花籽兒像地雷，黑色，還布滿小顆粒。我覺得它的花籽兒除了像地雷、像淌瓶，更像爆米花的爆鍋，黝黑的爆鍋，里面盛開雪白的米花。紫茉莉的花籽里也有雪白的粉末，祖母說過，古時候，女人們拿它當胭脂，所以，紫茉莉又叫宮粉花、胭脂花。

細長的花冠，漏斗一樣頂著紫色的地雷花，很像鋒利的鳥喙被一朵花兒溫柔地堵上了嘴。后來，貪玩的尕女子被火車軋死了，尕女子沒長成大姑娘就離開了人世。許多年后，想起喇叭花、紫茉莉，就覺得這兩樣花兒都該叫尕女子花，貧家的苦命花兒。

好在祖母的園子里，紫茉莉不多，不多的幾蓬，我疑心它的種子是鳥兒不小心從肚子里拉出來的。

花園里永遠給海娜留著位置。一棵棵海娜，多半是長給愛臭美的女娃娃。后來，我知道海娜叫指甲花，又叫小鳳仙。和喇叭花、紫茉莉一樣，海娜也大都生在貧家。海娜出生卑微，樣子弱弱的。它們總像口渴，每天要喝很多水。海娜花開到最盛時，女娃娃們把花兒摘下、搗爛、加些明礬。晚上臨睡前，把花泥覆在指甲上，用葵花葉子把手指包裹好。兩個手不敢亂動，小心翼翼睡到早晨，指甲紅了。古時候的女人也這樣染指甲，她們把海娜又叫透骨草。有時，指甲會給海娜染黃，祖母說，那是叫被子里的臭屁熏的。海娜花兒最愛干凈，碰觸不得污濁之氣。至于為什么小時候只染八顆指甲，單留著小指甲蓋兒不染呢，有人說染紅了小拇指指甲，會碰見色狼。什么是色狼？大概就是喜歡顏色的狼，這種狼，眼神好，專盯女娃娃翹起的小拇指看。

海娜花兒花期長，所有女娃娃的指甲都染遍了，海娜還在開。海娜可以自播種子、自己繁衍。所以，它生命力強著呢，并不似它柔弱的樣子。這么不嬌貴的花兒，怨不得古人叫它小鳳仙了。還有些花家們稱小鳳仙為“菊婢”——菊花的婢女，這真要氣煞小鳳仙呢。小鳳仙，勞碌命，多虧祖母的園子里沒有種菊花。

3

在西北，大麗花富麗堂皇，開起來轟轟烈烈。祖母的擠滿貧家花兒的花園里，它像生錯了地方，望過去一眼，就能看出它的不同尋常。

首先，它叫站在它近處的八瓣梅大驚失色。八瓣梅，八片單薄的花瓣，顏色像被稀釋過一樣，粉到發(fā)白，花蕊暴露，蜂蝶們粗野地圍著它們繁忙。之外，大麗花旁邊，矮個兒的臭繡球也爭著開花，花兒比任何時候都開得艷，花梗把花兒高高頂起，可是讓風(fēng)搖幾下，不好聞的氣味兒就散了出來。

臭繡球、臭繡球

掐個臭繡球放個屁

臭繡球散出臭味，也許是膽怯，或者是警告，是它保護自己的手段，雖然它與水里的烏賊互不聽說，但它們遇襲時的反應(yīng)如出一轍。

大麗花花瓣層層疊疊，舌形瓣兒光芒四射。它生機勃勃、雍容大氣，又小心掩藏著自己的興奮，在那些紛繁有序的花瓣之間，幾乎看不見花蕊。這個大家閨秀的花兒，每一朵碩大的花兒都能開成一個花籃，香味四溢，顏色濃烈得染過一樣，紅得發(fā)紫、黃得閃金。據(jù)說，有一種大麗花花瓣能多到千層，皇后娘娘華美繁復(fù)的裙裾一樣，富貴壯麗。在祖母的花園里，大麗花絲毫沒有小女兒之態(tài)，不造作不柔弱，甚而到了初冬，花草們都歇了，園子里一片枯黃時，薄雪下面，還能看到大麗花冰凍的花瓣兒。

有一首古河州的花兒，“白花兒開得耀眼哩，紅花兒開得破哩”，我覺得就是在唱大麗花。除了它，還有什么花兒有那么大的氣勢呢？

比起富麗堂皇的大麗花，葵花簡單開朗。大個子大葉子大臉盤兒。小時候，我的第一張蠟筆畫畫的就是葵花。簡潔的圓，粗枝大葉、明亮的黃。甘肅有些地方，人們把葵花又叫向黃，有顏色、有形態(tài)，很好聽。當然，更多人叫它向日葵，某一時期，這個執(zhí)著向陽的植物被人們給予意識形態(tài)上的某種寓意。

向日葵舉著令人矚目的花盤兒，最終為著結(jié)出密集的瘦果，它一輩子都保持著花兒的樣子。在它的開花期，花盤外圍金黃的舌狀花序，妖嬈地引來蜂蝶。其實，這些綢緞一樣的花瓣兒沒有性別，只是做著花兒的假象，真正渴慕愛情的是花盤里無數(shù)個幼小稚嫩的管狀花序，像密密排列的鳥喙，潤濕清涼、充滿期待。作為異花傳粉的植物，只幾天短暫的花期，碎小的管狀花焦急地翹首以盼。昆蟲們會帶著四處沾染的花粉在花盤上吮吸花蜜、不經(jīng)意間讓向日葵不同花盤上的花粉結(jié)合。如果錯過這短暫的戀愛良機，花兒們只能黯自神傷、悄然萎落。失意的向日葵兀自舉著那張種子空虛的大臉盤兒，直到終老花園。這是一些向日葵難逃的命運，它們爭著高出墻頭，臉盤兒時刻向著太陽，它們把一切做得很努力，但花兒們得不到愛情，一切都是徒然。好在除了它的果實，人們還喜歡它明媚純凈的花盤兒、綠意盎然的大葉子。它給人們帶來好奇，為什么它總是扭轉(zhuǎn)臉盤兒追隨太陽？它還蘊含寓意，表達一種樸素的執(zhí)著和堅定。一次，我在一個4歲孩子的畫中吃驚地發(fā)現(xiàn)，向日葵臉盤渾圓，金光四射，它就是花兒里的太陽，它熱愛太陽，讓自己也有了太陽的樣子。

那年，不停落雨，向日葵一個勁兒長個子，朝三暮四的蜂蝶們都去了別處。到了深秋，又陰雨綿綿，高個子的向日葵終于站不住，紛紛斜了身子，要往地里睡。花盤里鑲嵌的密密的籽兒，全是癟的。那一年，祖母走了，昆蟲們忙別的去了，沒誰能幫它們。我還記得祖母為向日葵做的事。向日葵像一個個傻里傻氣的大孩子，祖母拿兩個挨得近的花盤子，讓它們的臉兒相互磨蹭，或者拿布沾了這個花盤上的花粉，到另一個花盤上輕輕點染。祖母是個滿臉皺褶的老蜜蜂，步履蹣跚、動作滯緩。但她的手和眼睛滿含愛意。秋天了，那些高高大大的被祖母疼愛過的向日葵，與她的報答是一盤又一盤籽粒飽滿的大豐收。

4

土地是個巨大慷慨的孕床，承載著世上所有的活物：植物、動物、人。植物扎根土地，仿佛與土地特別親近。

很多動詞無法賦予植物，跑、跳、爬、飛等等，這是植物的宿命。只有植物被牢牢禁錮在土地上，也正因如此，為了生存，植物有著令人驚異的智慧。芬芳撲鼻為著誰？花容月貌、形態(tài)萬千，目的何在？昆蟲圍著它們想干什么干了什么？不說話的植物怎么利用了看不見的風(fēng)？——大地之上，遍布植物的故事，大提綱、小細節(jié)、前因后果、來龍去脈、回環(huán)往復(fù)、連綿不絕。

初夏，祖母堂屋的桌上，大口玻璃瓶里時常插著幾支牡丹。這貴重的花兒，是來自遠方的寵兒。在我自學(xué)生物常識課本時，玻璃瓶里的牡丹，是我近在眼前的植物標本。這種產(chǎn)自中國的古老植物，柔媚婀娜、富貴華麗，氣質(zhì)上與大麗花有著某種相似，但它自古受到皇家的寵愛，因此更受世人青睞。牡丹盛開，很般配祖母的雕花桌椅、堂屋正墻上多子多孫的年畫。祖母與賣花郎手中接過牡丹時，牡丹上露珠晶瑩，花朵還嬌羞地半開半閉。作為瓶中的插花，祖母耐心選擇的牡丹花，形狀各異、顏色有別，單瓣兒、半重瓣兒、重瓣兒，粉、大紅、黃、黑。我偏愛粉牡丹，她最像戲臺上的花旦，有著完美弧線的花瓣兒不算繁復(fù)，但它們擁裹出的一個幽香花團、足夠懷春。它是戲劇里不勝嬌羞的崔鶯鶯，滿腹心事、情絲纏綿。而它身邊，黑牡丹閃著黑紫，玄之又玄，花團飽滿富有彈性、稀有的顏色帶著妖冶鬼魅、還暗含挑逗。

蘭蘭有兩條夠著膝蓋的大辮子，麻花大辮從耳朵兩邊掛到胸前，大辮子一跳一跳正好遮在蘭蘭的胸前。蘭蘭乳房長了，她用白布纏住了胸，還不夠，再用辮子一左一右蓋上。表妹毛毛的身體也有了變化，先是胸前有了兩個小桃核，桃核變大，漸漸飽滿成柔軟的桃子，身體下面還出了血。性別的呈現(xiàn)，讓女孩害羞，那些特征，全都柔弱無助。大虎子二虎子盤算出了襲擊女孩子的最佳部位：乳房、恥骨前端。乳房暴露在前胸、恥骨后面藏著最難堪的隱秘。一拳下去，女孩子身心俱痛。

一天，毛毛和蘭蘭在花園里摘喇叭花，把花瓣兒貼在鼻子上扮大公雞?！按蠊u，喔喔叫，大紅冠子跳啊跳”，毛毛和蘭蘭高興地比賽雙腿跳。大虎子不甘示弱，搶了毛毛最大的一朵喇叭花貼在鼻子上，還趁蘭蘭摘花時，狠狠捏了蘭蘭的胸。大虎子惹惱了過路的蜜蜂，蜜蜂蟄了大虎子的嘴巴，大虎子的嘴腫成了豬嘴，他從此有了個外號：豬嘴虎子。蘭蘭笑啊笑，笑出了眼淚。是男孩子挑起的戰(zhàn)斗，愛戀花兒的蜜蜂英雄救美，伸出了寶劍。

初中生理課本到學(xué)期末依舊簇新，唯一一次上課是把幾個班的女生集中在一個教室，占用的是下午兩節(jié)課后的自習(xí)。天氣燠熱，窗簾緊拉。黑板上有一張女性生殖器的剖面教學(xué)圖，教室里彌漫著汗味和女孩子生理期的氣味。大家不好意思對視，目光回避那張掛圖。母親身體里怎么會出現(xiàn)嬰兒？嬰兒自女人身體的哪個部位出來？這些困擾了女孩子十幾年的問題，沒人敢問。生理老師的教鞭在那張掛圖上蜻蜓點水，每到關(guān)鍵處總是語焉不詳，這更加重了女孩子們對身體的疑惑。而被隔離在另一個教室的男生們，不知他們在聽些什么。男生女生，論及身體，被遠遠隔離。近在咫尺，又仿佛互不勾連。有一些隱秘的知識，男生女生同時知道，必將犯禁，亞當和夏娃偷吃樹上的禁果被逐出伊甸園，那是什么樹？什么樣的果實，能讓他們忽然間渴慕對方、一下子看清彼此身體的契合處？

據(jù)說伊甸園沒有鮮花，花兒會給貞潔的園子帶去淫亂。

“性”，這個暗黑的的詞匯，因為生命力過于強大而被縛以石塊沉入大海，懵懂的醒悟被攪擾得昏暗混濁。幾乎和我們的青春期一樣，花兒的性知識被早期的植物學(xué)家們遮遮掩掩。人們看到動物的生殖器會反感，看到自己的會難為情，但看到植物的生殖器沉醉不已，這令道學(xué)家們恐慌和尷尬。連深深理解少年維特之煩惱的歌德也這樣說花兒：“這種永無休止的婚禮我們無法視而不見，一夫一妻制瓦解了，取而代之的是曖昧的淫欲?！?/p>

眼前的牡丹花是先前祖母大口瓶里插過的牡丹，那時，它們對我來說是最簡單的植物名詞：多年生落葉小灌木，我國特有的木本名貴花卉。很多年后，我終于可以從生物學(xué)的角度，以對待生物的眼光，去觀察它精致的身體結(jié)構(gòu)、它暴露在外的美貌性器和它深藏不露的意味。還是那種好似戲劇花旦的粉紅牡丹，起初，它們用花瓣擁裹成一個安全的密室，花兒內(nèi)部的器官漸漸發(fā)育成熟時，花瓣開放，花團中，一根根嫩黃的雄蕊簇擁成一個圓，圍裹著中間的雌蕊們。它們是花兒里的男性和女性，這些圍裹著雌蕊的 “纏繞的線”（雄蕊的拉丁語意思）纖細柔軟，其中每一根長長的花絲頂著一對疙瘩狀的花粉囊，形狀酷似動物睪丸，里面裝滿花粉。類似動物精液的花粉被十八世紀植物學(xué)家隱蔽地稱為“花藥”。雄蕊群緊緊簇擁著雌蕊群，雌蕊高高揚起柱頭，它們以努力的姿態(tài)等待傳粉，細長的花柱連接著柱頭與底部的子房，它是藏有胚珠的子宮，期待著受精。

雄性、雌性，男人、女人，大自然中的生物何其相似。

花兒們競相盛開，爭妍斗艷，一些植物學(xué)家從中看出了一場場奢靡大戲：一群男人和一群女人在一張床上廝混。1737年，植物學(xué)家齊恩貝克教授怒呵：“誰能相信，植物界這種令人惡心的淫亂風(fēng)氣是上帝安排的?！?/p>

但是，天賦如此，花兒們的每一種存在都有特別的意義。

植物被禁錮的宿命，徹底決定了它們的與眾不同。那些美麗的顯花植物一般不能自花傳粉，新生命的開始和孕育，必須靠勤勞的花粉傳播者：蜜蜂、甲蟲、蠅類、蛾等，還有風(fēng)。植物和動物構(gòu)成了奇妙的共生，植物把花粉粘到昆蟲身上，昆蟲再把花粉送到另一株同種的植物上，看似偶然的行為，對植物來說包含著萬分可貴的成功機遇，作為酬勞，植物給昆蟲提供甘美的花蜜或一部分花粉。

于是，植物的性器官——花兒，它們努力綻放、暴露、美輪美奐、爭奇斗艷，引得昆蟲們心旌搖蕩、紛至沓來。為了生存和繁衍，看似單純的花兒，朵朵心機重重。

5

蘭科植物獨具風(fēng)致，花朵別樣，綠葉清新簡約。它可以旺盛成一眼望不到邊的蘭草，又可以華貴為皇宮中的一枝獨秀。家鄉(xiāng)蘭州，傳說就是因著城南高山上盛開的一種蘭草而得名。我疑心這種蘭草是馬蘭草，開紫蝴蝶一樣的花兒。祖母說，先前蘭州黃河邊上，濃密的馬蘭草高可沒膝，女人們割下一捆捆馬蘭草，用水浸泡后，捻搓成結(jié)實的繩。

作為世界上最龐大的花卉家族，蘭花中，清新雅致的中國蘭被古代文人稱為“花中君子”，我總以為這與古代文人的詩畫有關(guān)。簡潔清秀的線條，風(fēng)流蘊藉，最合適毛筆在宣紙上滑行點染，大片留白，供人遐想。

要說的是一種洋蘭，叫兜蘭，它很有故事，它的品質(zhì)似乎很有悖于中國人的君子之道。兜蘭的花朵幾乎沒有花兒通常的樣子，一片心型背萼，像華麗的屏風(fēng)，上面有神秘的只有昆蟲能夠辨認的精美紋路或斑點，兩片同樣完美的側(cè)萼對稱在背萼之下，之間懸掛一個可愛的小兜子。這幾部分組合起來，使兜蘭的花兒看上去更像一個天真無邪、肚腹?jié)L圓、張著翅膀、且有一張完滿背翼的昆蟲。

花兒把自己長成它所期待的昆蟲的樣子，它必定深知這種昆蟲的致命喜好。

艷麗的花瓣、花瓣上意味深長的紋路和斑點叫昆蟲著魔，而這些僅僅是形式，真正的手段深藏不露。作為一個意義深刻的陷阱，兜蘭的小兜子，機關(guān)重重、精巧得滴水不露。背萼為小兜子遮掩機密，兩瓣花枝招展的側(cè)萼，招引沒有心計的昆蟲。于是，故事上演。

蘭花的共同特點是雌雄同蕊，而兜蘭例外，雄蕊在前，雌蕊長在花的后面。雌蕊夢想愛情，要得到雄蕊的花粉，非得利用昆蟲。小兜子散發(fā)出昆蟲愛聞的花蜜氣味，傻頭傻腦的昆蟲撲到滑膩的雄蕊上吸食花蜜時，花粉粘身，一不小心落入了陷阱。兜子里長滿絨毛，跌入兜中的昆蟲攀著絨毛往上爬，好不容易鉆出一條隧道，這時，面前有兩個出口，玄機就在此處，兜蘭早已在每個出口安放好一個雌蕊，急于奔命的昆蟲將毫無選擇地與雌蕊相遇。吸著力很強的雌蕊，瞬間把昆蟲身上的花粉團吸到了自己身上。兜蘭心滿意足了。最氣惱的怕是昆蟲，徒受這番羞辱，口干舌燥的它很可能什么都沒得到，因為大多數(shù)散著花香的兜蘭根本沒有花蜜。兜蘭靠騙術(shù)生存，在花朵的江湖上，名聲很差。

另有一種飄帶兜蘭，兩瓣長側(cè)萼優(yōu)美地飄來飄去，昆蟲受到魅惑，隨即落入陷阱。有些“飄帶”居然長可拖地，正好可以讓不會飛的昆蟲登上軟梯、爬入小兜子，切身去感受一下這個世界的陰暗和狡詐。

約有 3萬多個種類的蘭花家族，是植物中最聰明的家族。達爾文感嘆：“沒有哪種植物像蘭花一樣，花是如此地奇特，花與昆蟲之間的關(guān)系是如此地讓人迷戀?！碧m花靠自己的黠慧，繁衍出萬千姿態(tài)、萬千風(fēng)情。

和兜蘭一樣，很多蘭科植物擅長賣弄風(fēng)情、出賣色相。一些植物學(xué)家把蘭花稱為“淫蘭”，它們利用昆蟲滿足自己的欲望。一種叫奧弗里厄斯的蘭花，極是妖媚，它們有和蒼蠅或蜜蜂一樣的身體曲線、斑點，甚至絨毛。雄性昆蟲以為它是同類雌性，急不可耐地撲向它，在試圖與它交配的過程中，蘭花得到了愛情。北美和地中海一帶有種蘭科植物，花朵開成雌性細腰蜂的樣子，花瓣閃爍著毛茸茸的金黃，像雌蜂的翅膀，還散發(fā)出雌細腰蜂的氣味，雖沒有花蜜，但頻頻讓雄細腰蜂上當。蝴蝶蘭、蒼蠅蘭、蜘蛛蘭、丸花蜂蘭、蝎子蘭，蘭花們構(gòu)筑了花朵中最奇異鬼魅的形態(tài)。這一切不可思議，蘭花靠怎樣的視覺、觸覺、味覺或嗅覺懂得了昆蟲？當細腰蜂蘭在風(fēng)中扭動腰肢時，它何以知道它勾引的昆蟲的喜好？

張岱的《夜航船》中有這樣一段記述：“蜜蜂采花，凡花則足粘而進，采蘭花則背負而進，蓋獻其王也?！蔽蚁?，蜜蜂謙恭地俯身于蘭花，大致因為受騙的無奈，好在它雖對狡黠的蘭花卑躬屈膝，但沒有誰向蜂王告密，這總算保存了它一點兒面子。

還有一種姿態(tài)特異的蘭花，它需要一種身型特殊的情人。它們時常在暗夜幽會。這種蘭花分布于非洲和馬達加斯加，一到夜晚，它散發(fā)一種類似茉莉的幽香，一種長喙飛蛾聞香而至，它的長喙或者長舌，足有十二英寸，能深入到花卉的深管，吸食到甘露或者花粉，而那正是這種蘭花貯藏在深管中花蜜和花粉的深度。蘭花與昆蟲配合得天衣無縫，仿佛是最出色的工匠的精妙設(shè)計。蘭花竭力進化自己，竭力與眾不同，為的就是能獨享專門的仆人。為了得到愛情，它有足夠的耐心延長花期，有的花期長達數(shù)月。但并非所有的昆蟲都盲目好色，一再受挫，也能積攢小小的知識。不過，蘭花處心積慮也會不失收獲，一旦受精，蘭花的一個子房就能結(jié)出數(shù)百、數(shù)千、甚至數(shù)百萬個極微小的種子，偶爾的一筆收獲就能補償老處女數(shù)年的苦熬。于是，蘭花一年年存活了下來，而且存活的數(shù)量遠遠超過了大部分植物。達爾文在蘭花中看出了一個重要事實：自然選擇是生物進化的巨大動力。

6

在中國，我眼中，北方植物和南方植物有著顯著的差異，除了種類相對較少之外，因為缺水，北方植物少有闊綽的葉子，植物的果實形狀圓潤且?guī)缀醵加芯o鎖水分的柔韌果皮。作為共生，在北方，也鮮有數(shù)量繁多稀奇古怪的昆蟲。

芬芳之味，是人類的定義。且看一只口味不雅的腐蠅如何誤入歧途、又死里逃生？與此同時，一朵散發(fā)臭味的花兒又如何借腐蠅把愛情到處傳播。

多年前，在昆明，我第一次見到大花馬兜鈴，很是吃驚它花瓣的碩大和異樣。燠熱中，它的花朵抹布一樣暗舊，軟塌塌地垂掛于綠葉之間。原來，它就是一些狡詐的故事的制造者。抹布似的大花瓣在風(fēng)里搖晃，散發(fā)出腐敗的氣味，它的花瓣薄、皺、軟，它是故意把花兒開得如此心不在焉、懨懨欲睡。一只喜食腐肉的瞎眼蠅認錯了食物，進到了馬兜鈴花上的一個小口瓶，小口瓶的瓶口長滿細毛，雌蕊和雄蕊睡在瓶底。為避免自花傳粉影響后代，雌蕊比雄蕊早熟幾天。小腐蠅進入瓶子時，雌蕊剛好成熟，花基部的空腔內(nèi)發(fā)出濃重的腐臭，小腐蠅歡喜地鉆啊鉆啊，細管狀花中部長滿向內(nèi)的絨毛，給蠅子的爬行做了順滑，可是，吃足花蜜后，因為絨毛的阻擋，蠅子怎么都出不來了，只能無奈地逗留在花中，因為到第二天，雄蕊的花藥才會開裂、散出花粉。這時，久陷囹圄的蠅子為了逃命，在花內(nèi)團團亂鉆，身上粘滿花粉。而此時，花中部的絨毛開始慢慢變軟，萎縮，為蠅子留出了一條逃命的空隙。蠅子逃脫了，記性不佳甘愿受挫的它帶著一身花粉又鉆進了另一朵馬兜鈴花的小瓶子里。馬兜鈴利用蟲子為自己完成了傳粉。

形象奇特的花兒，總是暗藏機關(guān)。它們身體的各個器官配合得天衣無縫，時間差打得精確無誤?；▋簜冊诎堤帲涎葜荒荒还适虑?、情節(jié)環(huán)環(huán)緊扣的連續(xù)劇。

傳說，在我國，有一種古老的名叫“斷續(xù)”的植物，葉子對生，兩片葉子相接的地方，有一條溝，下了雨，溝里存滿水，就成了護城河。蟲子沿著莖悄然爬上，準備襲擊花朵時，失足于河中，這保全了花和果的順利生長?！皵嗬m(xù)”，好意思，叫搞破壞的蟲子們欲進不能、欲罷還休，花兒們的聰明，被古人這樣想象，真是可愛。

大西北的六月，蒼穹之下，豆科植物鋪天蓋地。蠶豆、豌豆、扁豆，它們都有著秀氣紛繁的花兒。蠶豆地里，粉綠的葉子上，掛滿粉白的蝶形花兒，狀似羽翅的花瓣上點著兩粒深紫的斑點，酷似蝴蝶的眼睛。與祖母園子里那些細碎暗紅的豆角花兒一樣，它們散發(fā)著豆類植物特有的香氣，它們把自己扮成蝴蝶的樣子，眼眸深情，專注地期盼著那些傳播花粉的昆蟲。

正面看一朵蠶豆花，酷似雌性動物的生殖器。一片大的桃形花瓣旗幟一樣，被稱為旗瓣，兩個較窄的翼瓣在旗瓣上相對而立形成一個唇形，翼瓣中夾裹著另兩個花瓣緊扣的蒂包，叫龍骨瓣，里面藏著雄蕊和花柱。當一只蜜蜂試圖采集豆花花蜜時，它只有直接在龍骨花瓣上著陸，才能得到最甜蜜的回報。蜜蜂的體重使龍骨瓣突然爆開，新鮮花粉就會粘滿蜜蜂的腹部。這意味著豆花可以把花粉固定在昆蟲身體的特定部位，從而避免了花兒盲目地將花粉向傳粉者全身亂撒而造成浪費。

豆莢里并排躺著的那些溫潤玉珠，它們可知曉這些動人往事？

花兒，這些大地上的嫵媚子民，為繁衍后代費盡心機，也因此成就了它們的非凡美麗。它們燦爛奪目、又迅速萎落，這讓花兒的世界充滿了慷慨赴死的悲壯?；▋簜兛此迫崛?，但每一朵都是義無反顧的勇士。當大地終于熬過灰暗和陰郁，當?shù)谝慌▋簾o畏地盛開，我們所在的這個世界，注定要上演萬種風(fēng)情。

盧梭這個老頭兒講給我的

奇怪的是，印象中，盧梭從沒年輕過，他仿佛一直是個博學(xué)固執(zhí)又憂悒的老頭兒。他的憂悒會隨時從文字中跳將出來——瑣瑣屑屑真實的怨憤、懷疑、憂傷，叫我覺得，盧梭這個老頭兒其實非常單純可愛。憂悒濃霧一樣拉扯在他通常的日子中，他個人情趣的十分孤單的快樂被濃霧重重包裹，這叫人有些悲傷，因為他傳達快樂時，你會在想，或許是竭力逃避時的強顏歡笑。讀《植物學(xué)通信》時，在感受這本書中的老盧梭的時候，不自禁總讓人想起《一個孤獨的散步者的遐想》中的那個老盧梭。

《一個孤獨的散步者的遐想》我購于1986年，那時的我除了能讀出老盧梭一些散步的情節(jié)及碎散的想法外，一定無法更深地理解那本書，后來，扉頁上有了這句話:“2009年3月重讀，頗得益。”2012年，為了對應(yīng)正讀的他的《植物學(xué)通信》一書，我又重讀了《遐想》中的“散步之七”，書目錄的要目這樣勾勒這節(jié)的內(nèi)容：“植物學(xué)暢想——并非人跡未至的地方——舊日的重現(xiàn)?！痹僮x這一節(jié)，我發(fā)現(xiàn)老盧梭在這節(jié)文字中談植物很少，大部分內(nèi)容依舊在抒發(fā)憂悒之情和憂悒之思，他不停地強調(diào)寄情植物的釋然，可是，一個已然超脫的人怎么會不斷強調(diào)這種情緒呢？不像陶淵明蘇東坡“采菊東籬下”和熱心做東坡肘子的曠達。這一節(jié)中有個叫人玩味的情節(jié)，老頭兒散步到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那里非常靜，有令人毛骨悚然的陡峭的斷巖，也有很多稀奇的植物，一種狂喜攫住了他，他暗自認為他前所無人地深入到了這個偏僻之地，像“哥倫布第二”，“我來到了一個就連迫害我的那些人大概也找不到的無人知曉的隱蔽所了，一種高傲的情思立刻涌進了我的遐想”。這時，他忽然聽到一種似曾熟悉的撞擊聲，原來，離他幾十步之遙，是一個工場。此刻，他先是生出了回歸人群的驚喜，繼而驚喜被痛苦取代，他認為即使自己躲進阿爾卑斯山的洞穴中，也逃脫不了那些執(zhí)意加害于他的那些人的魔掌。在這段稍顯荒誕的情節(jié)中，盧梭非常細致地描寫了自己的心理變化，讓我深刻而清晰地感受到，老頭兒在孤獨散步、遐想時內(nèi)心密布的憂傷和脆弱。

這本小開本的薄書，我放在書柜中顯眼的地方，將它歸入可以一再讀的書，恰好，在這本發(fā)黃的小書的導(dǎo)讀頁上，有個叫讓·益普諾的人寫的一段話：

“我重讀了一遍《遐想》，但我們可以重讀一百次，重讀絕對不會是簡單的重復(fù)，因為在你面前叨叨絮語的這個人是那樣的近在眼前，他那抑揚的音調(diào)是那么多變，使你每讀一次都覺得它在以新的方式使你激動。”

這段話與喜歡讀書的人會產(chǎn)生共鳴：同一本書，在不同時段，每讀一次，都可讀出不同況味。

這本小書正文前有一張黑白插圖：生長著樹木花草的山野間，老盧梭身著燕尾服長筒襪戴著波浪銀白假發(fā)套拄著木棍（看不清究竟是否是木棍，也許是很考究的文明棍，但我覺得一個落魄的人，又那樣喜愛山野和植物，就算是西裝革履，拄一根粗糙的木棍也不過分），仔細端詳著手里的一株植物，畫下配了《遐想》中的幾句話“每遇見一株新草，我就得意地自言自語，‘瞧，又多了一種植物’”。從看到這幅畫起，我腦海中的盧梭便一直是這個樣子，直到讀到《植物學(xué)通信》這本書。這本書正文前還是有幅圖，正是《遐想》中那幅圖里的老盧梭，只是那幅黑白畫被改成了版畫，周遭環(huán)境被濾去，老盧梭成了一個正凝視著手中植物的黑色剪影。

開始寫 《植物學(xué)通信》中的信件，始于 1771年，盧梭59歲，《遐想》寫于1776年，盧梭 64歲。這是盧梭晚年的兩本書，也是我細致讀過的他的兩本書，難怪我覺得他沒年輕過，但五六十歲算不得很老，那種蒼老感大約還源于他文字中濃重的沉郁。完成《遐想》后的第二年，即1778年，這個寫下對世界產(chǎn)生深遠復(fù)雜影響并導(dǎo)致他大半生顛沛流離的 《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chǔ)》《社會契約論》《愛彌兒》《新愛洛伊絲》等著作的偉大啟蒙思想家、哲學(xué)家、文學(xué)家去世了。墓石上刻著：自然之子、真理之子長眠于此。

《植物學(xué)通信》的寫信時間先于《遐想》四年，讀這本書時，我意外地看到，老盧梭是一個那么溫情細膩體貼他人的人，雖然每封信中，他都重點傳授一個方面的植物學(xué)知識，但言語之間，時時充盈著十分深情的關(guān)切，有時，甚至讓人感覺他仿佛一個熱戀中的情人。

此時，這個思想茁壯的天才，已經(jīng)被幾十年追蹤和迫害搞得心力交瘁，但這些信件非常嫵媚溫暖。其實，對植物的熱衷在他 26歲成書的《懺悔錄》中已有表達：“我知道，世界上沒有哪項研究比植物學(xué)研究更適合我天然的品味。”再之后，因為他作品的思想鋒利和激進，他被迫四處流徙，到他再一次定睛于植物學(xué)時，已是一個年過半百的老者。

1770年，這位滿腹憂傷虛弱不堪的老頭兒重新回到巴黎——警方已經(jīng)仁慈地暗示將忽視他的存在。驚弓之鳥的他選擇完全寄情于植物。1771年到1773年間，他與年輕的勤學(xué)好問的艾蒂安·德萊賽爾夫人通信，交流植物學(xué)方面的知識，應(yīng)德萊賽爾夫人的請求，盧梭教她四歲的女兒瑪格麗特·馬德萊娜學(xué)習(xí)植物學(xué)。面對兩個溫柔美麗的女性，與她們講解那些同樣溫柔美麗的植物，對這位內(nèi)心傷痕累累的老人來說，真是再合適不過的慰藉了。十年前，盧梭對德萊賽爾有過生活上的幫助，所以，信中，盧梭親昵地稱她“表妹”，于是，寫給表妹的長長的有關(guān)植物學(xué)的八封信，結(jié)集出了這本《植物學(xué)通信》。

信件與讀者總有奇怪的感覺，它讓文字可親可近，那種娓娓而談，春雨般潤物無聲?！吨参飳W(xué)通信》，實在太適合我這樣對植物頗有興趣和感情，但又缺乏植物學(xué)知識的人。讀完這些信件，我方知，我對植物諸多感性的認識大都偏頗而且盲目。

盧梭嚴謹又深含感情的講述實在令人心生驚訝和感動，一個顛沛流離的哲人、文學(xué)家，對非專業(yè)的植物學(xué)能進行那么精細的研究，這讓我又想到寫下煌煌巨著的《昆蟲記》的法布爾，西方人對自然的人文精神的確由來很久，這情懷實在令人敬佩。

其實，也只有像盧梭這樣的非專業(yè)植物學(xué)家，才能旁觀者清地說出這樣的話：

植物學(xué)最大的不幸，是一開始就被視為草藥學(xué)的分支，結(jié)果導(dǎo)致人們把注意力集中在發(fā)現(xiàn)或想象植物的藥性上，而忽視了有關(guān)植物學(xué)本身的知識。

恰恰這正是泱泱東方大國的中國對植物研究的層面，在中國古代，幾乎鮮有植物學(xué)的專著，和植物相關(guān)的，大部分都是實用性極強的藥草學(xué)書籍。

讓人饒有興致的是，在《植物學(xué)通信》中，這位不辭辛勞的教導(dǎo)者，在每封信里，對植物知識的引入總顯得那么自然舒服，老盧梭仿佛一個極有素養(yǎng)的教師，掌握著極好的以情動人的教學(xué)方法，他隨時能設(shè)身處地的想到讀信人會在哪里疑惑和扭結(jié)，從而更加形象深入淺出地進行講解。之外，他絕不囿于植物學(xué)知識的傳導(dǎo)，他不停地將自己對植物的理解和情感傳達給讀信的人：

“我希望你獲得的不是一種鸚鵡學(xué)舌式的給植物命名的能力，而是一門真正的科學(xué)，是能陶冶我們情操的、最令人愉悅的學(xué)問之一”。

“我親愛的朋友，你一定不要把植物學(xué)看得比它本身更重要，這是一門純粹出于好奇的學(xué)問，除了一個熱愛思考、心性敏感的人在對大自然和宇宙奧秘的觀察中所得到的快樂之外，它別無現(xiàn)實的用處”。

老盧梭深怕表妹成為一個只會滿口拉丁語植物名詞的植物呆子。

以前三封信為例，來看看老盧梭講了些什么，是怎樣講的。

第一封信寫于 1771年的8月22日，巴黎時值秋末，許多花兒開敗了，但又有許多花兒迎來了最好的季節(jié)。信里，老盧梭首先贊揚了“表妹”讓她的孩子學(xué)植物學(xué)這一行為：“不管對哪個年齡段的人來說，探究自然奧秘，都能使人避免沉迷于膚淺的娛樂，并平息激情引起的騷動，用一種最值得靈魂沉思的東西來充實靈魂?！比缓?，進入正題，老盧梭以百合花為例，講述了一株植物的主要構(gòu)成，以及一朵花的哪些部位是“花冠”，怎樣的花是“離瓣花冠”，怎樣的是“合瓣花冠”，什么是“雌蕊”、“子房”、“花柱”、“柱頭”、“雄蕊”、“果皮”、“花萼”。老盧梭的講解極為親切，而且他非常體貼地告訴表妹，所以選擇百合花，是因為它正處在花期。這樣的話，表妹可以隨處摘到一朵百合，一邊看著手中的百合，一邊對照老盧梭的諄諄教導(dǎo)。

第二封信寫于1771年10月18日（大概已經(jīng)到了深秋或者初冬，不知為何，我很在意寫信的日期）。這封信里，老盧梭的植物學(xué)講解從百合科過渡到了十字花科，并以桂竹香為例，給表妹講了花瓣的具體構(gòu)成，比如“瓣爪”、“檐部”，以及“雄蕊”的奇特之處。之外，老盧梭耐心地引出了極其繁多的有關(guān)十字花科的必備知識，他唯恐表妹失去耐心，話語間時時引導(dǎo)表妹要安心。當這封信里的植物學(xué)知識終于講完后，老盧梭用這段話對他假設(shè)的表妹的認真和專心給予了表彰：“我美麗的表妹正忙著用放大鏡觀察一堆美麗的花兒，而她本人比那些花兒還要鮮艷、明媚和美麗一百倍呢。”呵呵，老盧梭的文字鮮有幽默，所以，這些貌似幽默的話，看起來真的幾乎有些可愛的諂媚了。

不知為何，寫第三封信時，已是第二年的5月16日了。看得出這是他給表妹的回信，也許是表妹回信很晚的緣故。老盧梭先在信里對表妹來信中提到的生活上的一些事情給予了交代，然后，進入了正題。這封信繼續(xù)了前兩封信的內(nèi)容：關(guān)于植物的科。前兩封信講了百合科和十字花科，在進入一個新的科之前，老盧梭很怕其他植物學(xué)書本上龐大的命名系統(tǒng)會攪亂表妹的認知、讓她走很多彎路，同時也擔(dān)心她只滿足于膚淺地知道一些植物的言詞知識。老盧梭希望傳授給表妹的是自己苦苦鉆研后得到的最簡潔明了的植物學(xué)知識，這樣她便可以事半功倍地走一條輕盈的捷徑，“你要有耐心，要滿足于僅僅閱讀自然這本大書，并且只以我的通信為指導(dǎo)”，老盧梭這話真是可愛至極。老盧梭以豌豆花為例，講了植物中數(shù)目最多、用處最大的豆科植物神奇的結(jié)構(gòu)。老盧梭講述得非常精致，就仿佛這個科的精致微妙的結(jié)構(gòu)一樣，他從小心翼翼地解剖開一朵豌豆花開始，講到豌豆科蝶形花的“旗瓣”、“翼瓣”、“龍骨瓣”，“龍骨”，當講到解剖到蝶形花的龍骨這個部位時，不知“表妹”的感受如何，我也跟著老盧梭在驚嘆：“當這最后一片花瓣被拽下來，被迫暴露出它的秘密時，我相信你一定會忍耐不住驚嘆其構(gòu)造之奇妙?！闭娴?，從豌豆科的花兒，講到果實，老盧梭帶著那樣癡迷的感情，幾乎達到了忘我，令你不能不動情。

“至高的創(chuàng)造者關(guān)照著一切生靈的存在，他花費大量心血，在植物結(jié)實的整個過程中提供保護，使其免受種種可能襲來的危險；不過，他似乎對那些能為人類和動物提供食物的植物，比如豆科的大多數(shù)植物給予了加倍的愛護。”

——這樣的理解在通常的植物學(xué)教科書中是絕不會有的。

就這樣，興致盎然地讀完了《植物學(xué)通信》后，我立刻產(chǎn)生了再讀一遍 《一個孤獨的散步者的遐想》這本書的沖動，因為我感覺這個老頭兒大別于那個老頭兒，我想借《植物學(xué)通信》這本書，對那個《遐想》中的老頭再認識一下，看看這本書中這個安靜多情一絲不茍苦口婆心通過信件給別人講述植物學(xué)知識的老頭兒，如何在那本書里那般的憤懣，思索，孤獨，憂傷。

八封信外，還有三篇通信續(xù)篇、一個挺長的序言，以及一大篇植物學(xué)術(shù)語詞典注解。在我看來，詞典注解和書中另外的內(nèi)容一樣珍貴，因為他似乎本該是盧梭想完成的一部植物學(xué)《詞典》中的一部分。這些注解讀起來依舊引人入勝，因為其中不乏老盧梭不自禁的情感和理解，所以這些注解完全迥異于那種干巴巴的解詞。

植被（PLANTS【plants】）:在地球表面蔓延擴張、覆蓋并裝飾著地球的植物性（vegetable）物質(zhì)。沒有什么景觀比荒漠更令人傷感，也沒有什么景觀比樹木蔥蘢的高山、夾岸煙柳的河流、綠蔭如毯的田野和雜花紛亂的峽谷更令人歡欣。

作為植物學(xué)著作的必需，書中必然要出現(xiàn)大量植物插圖（關(guān)于這個必需性，是個復(fù)雜的話題，比如植物學(xué)命名系統(tǒng)的混亂，還有國家的地域的風(fēng)俗的等原因、導(dǎo)致不得不以確切的植物圖樣來做講解）。國外植物學(xué)文字著作，成就了一大批優(yōu)秀的植物花卉畫家。這些圖畫與我國古代藥理學(xué)著作中大而化之的線條白描大相徑庭。

讀這本《植物學(xué)通信》時，能夠十分幸運地欣賞到很多幅非常美麗的植物繪圖，它們出自法國“花卉圖譜界的拉斐爾”——著名花卉圖譜畫家勒杜泰之手，這些植物繪圖細膩無比，色彩樣貌呼之欲出、觸手可摸。對應(yīng)著老盧梭的講解，畫家非常用心體貼地繪制了精細的花卉解剖步驟圖和細部圖，如序言所言，“對前縮法和階調(diào)值的掌握，使他繪制出的植物繪畫呈現(xiàn)出三維立體效果”，加上雕刻師和制版師的勞作，這些精美直觀有強大說服效果的插圖，讓這本植物學(xué)通信集顯得更加溫暖繽紛。的確，這世上，再沒有什么普遍的生物能叫人如此沒有理由地去喜愛它了，任何美輪美奐的圖畫，都與它相襯。

還有不能不說的翻譯，熊姣先生在譯后記中坦言，“盧梭的文筆自然極難模仿，在翻譯中也很難傳神地再現(xiàn)他的修辭技巧”，作為一個普通讀者，盡管無法親自感知盧梭文筆原本的美妙，但這本書的語言已足夠賞心悅目，這不光需要良好的漢語表達，更需要深刻的思想和豐富的心靈，正如我保存的 《一個孤獨的散步者的遐想》的翻譯文本。從這個角度看，讀者應(yīng)該深深感謝這樣的譯者。

那么，當我讀完這本書，我到底知道了些什么？我知道了那些司空見慣的植物無與倫比的神奇，正如盧梭說的，也許在理論和知識方面，我不能很精確地掌握一些名詞和概念，但盧梭給了我發(fā)現(xiàn)和領(lǐng)悟：比如豌豆花四瓣花的結(jié)構(gòu)美妙在哪里？果花通常何以是五瓣？比如很多人所不知道、也想象不出的，那種普普通通的傘形科植物的奧妙：一朵雛菊和向日葵原來深藏那樣壯觀的秘密……還有，我知道了二百多年前，一個孤獨的法國老人，對植物懷有那樣深的感情。

原來有這么龐大的一個故事

讀《植物的故事》之前，我?guī)缀鯖]想過這個問題：植物分類和命名體系的重要性。

有一年，在甘肅舟曲一個山林，當?shù)嘏笥言谝安葜姓揭环N金黃瑩潤滿是小突起類似野生草莓的小果實讓我吃，說它叫“mie子”，他家鄉(xiāng)的人都不知這個“mie”字怎么寫，小時候，她用狗尾草的草莖把“mie子”穿成一串，拿回去給爺爺奶奶吃。野生草莓，我們家鄉(xiāng)叫“piao兒”，這個“piao”也不知怎樣寫。在西北，窗前院落常種一種開花時間很長的花兒，我們叫八瓣梅，八片舌形花瓣平整綻開，后來知道它的學(xué)名叫波斯菊，產(chǎn)自墨西哥。一次在拉薩的一家院落，有人指著波斯菊說，叫張大人花，因為這花的種子是內(nèi)地一位姓張的官員帶來的。植物和周遭的人那樣親近，自家小兒一樣，可愛的花鳥草蟲，人們總喜歡按著植物的樣貌脾性顏色花期等給它們昵稱，于是，鮮有往來或者彼此隔絕的地方，同樣的植物便有了不同的名稱，我猜測，古今中外，大抵如此。但這個小小的日?；瘑栴}，如果拉到植物學(xué)研究的層面上，就是巨大的混亂。

這是由《植物的故事》這本書想到的。

和另一本我非常喜愛的植物學(xué)書籍 《植物的欲望》一樣，這本書依舊不是一位專業(yè)研究植物的人所著。作者安娜·帕福德是英國《獨立報》園藝版記者，還是《觀察家》《鄉(xiāng)村生活》和《Elle裝潢》等多家雜志的專欄作家?？梢韵胍姡瑢σ粋€非植物專業(yè)的作家而言，具有史記性質(zhì)地、將兩千余年西方植物命名體系的歷史條分縷析一遍，并加入自己的觀察、記錄、思考，寫下這部被翻譯成三十多萬漢字的大書，需要多么龐大的知識積淀、何等多的資料積累，和對植物多么非凡的感情。對于國外這些自然人文的思想者、勞作者、書寫者，我總是抱有無限尊重。如此浩繁且游移于學(xué)科邊緣的工作，那些植物學(xué)家好像無暇或者不屑去做，勢必要有些像安娜·帕福德或者邁克爾·波倫（著有《植物的欲望》（美））等看似非專業(yè)的人士懷著某種使命感和熱忱感去完成。

《植物的故事》一書，清晰又血肉豐滿地整理出了自有文字記載起到20世紀植物命名和分類體系的規(guī)律和歷史，不過，大部分內(nèi)容放置在公元17世紀以前，因為這段歷史對植物學(xué)研究的各方面來說，是一段漫長廓清的歷史，終于，到17世紀之前，植物的分類和命名體系面目清晰。關(guān)于植物分類和命名的重大意義，的確在我們未設(shè)身處地思考時，很難意識到。書是從公元前3世紀古希臘哲人狄奧弗拉斯圖對植物的研究起筆的，從這一部分的閱讀開始，我馬上感受到了植物分類和命名的重要性。之外，我節(jié)外生枝地想到這樣一個問題，相比中國，西方古老的哲人們，從一開始思索人類的哲學(xué)問題時，始終沒有和宇宙、自然皮肉剝離。當我們的儒家在人的內(nèi)部鉆營探索道家在虛空的太極心游萬仞時，西方的哲學(xué)家總是帶著理性冷靜的科學(xué)精神將視野扎根于宇宙和人類的實處。

“所有這些令人驚異的植物在它們到達遠離家鄉(xiāng)的異國他鄉(xiāng)之后，又是怎樣得到另外一種全新的、朗朗上口的當?shù)赝ㄓ妹哪?？……雖然沒有了老戶籍，人們也必須為這些遠道而來的嬌客們安排新的身份?！?/p>

這是人們發(fā)現(xiàn)世界很大，并且可以來往很遠時，紛至沓來的新鮮植物帶給人們的一個重要的現(xiàn)實問題：如何稱呼它們？面貌性情相似的植物們是否該有個合適的歸類？

時空的開闊，見解和命名的不同，導(dǎo)致對植物認知的混亂，甚至確實到草藥學(xué)上，對癥下藥時，對應(yīng)經(jīng)驗中的草藥，因為名稱的不精準，會出現(xiàn)致命的錯訛。仿佛群居的人沒有各自的稱呼一樣，植物因沒有各自確切和公認的名稱而干擾了人們對它的交流和熱愛，特別是那些外來的新異植物。在我國沒有過的是，西方經(jīng)歷了一段對植物幾乎宗教般迷狂的歷史。沒有名稱，就沒有指定，就沒法深入系統(tǒng)的研究，而狄奧弗拉斯圖憑他個人可貴的知識和認識，竭力要找出一個給植物分類的方法，這是一個開拓性的對人類有著巨大意義的工作。上帝給世界萬物，但把命名的事情交給了人類。狄奧弗拉斯圖功不可沒，至今，世界流行的很多植物的名稱都源自這位作為哲學(xué)家和植物學(xué)家的研究和命名。叫人心生聯(lián)想的是，幾乎在同一時代，中國古典文學(xué)奠基之作的《離騷》和《詩經(jīng)》，其中香草繚繞雜花紛呈，但這一時期，沒有留下任何植物學(xué)研究的只言片語。

《植物的故事》，全書由狄奧弗拉斯圖開始，然后，繼續(xù)細致充實地按順序敘述了對植物命名和分類系統(tǒng)的最后確立起到過重要作用的世界各國的哲學(xué)家植物學(xué)家藥草學(xué)家，還有畫家的各自重大的貢獻（鮮有亞洲國家），書的內(nèi)容十分飽滿，因為這條主線深深嵌入與植物相關(guān)的世界歷史和具體的個人生活史中。

安娜·帕福德在做著十分繁冗的厘清歸納和結(jié)論性表達時，在書中呈現(xiàn)了很多可貴的原始記錄，這些記錄細碎地散布于全書，散發(fā)出濃郁的“故事”氣味，之外，她還大膽地進行分析和評價，在她目睹了整個發(fā)展史后，她看出了一些清晰的破綻，發(fā)現(xiàn)了在植物命名和分類中，那些大人物身上的毛?。好撾x植物本身，本本主義，不深入自然，盲目迷信，以訛傳訛。

安娜好像對著有植物學(xué)重要著作《博物志》的普林尼就很沒有好感?！捌樟帜岱堑珱]有提出任何結(jié)論性的東西，也沒有指出傳言與現(xiàn)實孰真孰假。”她精確指出，“普林尼的《博物志》‘參考’內(nèi)容共計 473處，其中146處選自羅馬著作，327處選自希臘著作?！痹凇敦飧`者普林尼》這一章，安娜對普利尼的意外去世用了一種有調(diào)侃意味的敘述，這種略帶渲染的有情趣的筆觸，在書中比較常見。轉(zhuǎn)述一下：

公元79年8月22日，大約中午時分，一朵形狀酷似意大利松樹的云彩從維蘇威火山口處升騰而起。普林尼征用了一艘輕型船，打算近距離觀察這一奇特現(xiàn)象，隨后，地震了，火山爆發(fā)，熔巖噴涌，普林尼命令艦隊繼續(xù)前往，他一面觀察著火山爆發(fā)，一邊冷靜地讓驚惶不安的聽寫員速記他的觀察口述，那一天，他像往常一樣洗澡吃飯睡覺，第二天，黑云壓城，不見天日，龐培城的居民們絕望地四處奔逃，普林尼在兩個奴隸的攙扶下從躺椅上剛站起來，“一股硫磺煙撲面而來，最終倒地身亡?！薄熬S蘇威火山爆發(fā)時，龐培城查斯特拉夫花園里的苦艾、番櫻桃、紫苑、石竹、錦葵、風(fēng)鈴草、剪秋羅、耳草和車前草等植物正在爭相綻放”。

安娜是一個細心又耐心的女人，在一個巨大糾纏的線團中，她找出頭緒然后把它重現(xiàn)繞成了一個渾圓的頭尾井然的新線團。很神奇，在閱讀這樣一個大歷史時，我時常會踟躕于她的一個細節(jié)或者片段，甚至她一筆帶過的某幾句文字。的確，國外這類自然人文書籍，包含的能觸類旁通的信息實在太多。

這本書里，除了引子部分能看到安娜寫了在馬兒上看到的中亞天山山脈的植物風(fēng)光外，她通篇很少提到亞洲的植物學(xué)研究，書里沒有任何中國植物、或者藥草學(xué)研究的成績。她看到了海上絲綢之路對亞洲在植物的世界性傳播中所起的重要作用，但她的目光始終沒有投向過中國，比如對我們國人影響甚大的《本草綱目》，她仿佛根本沒有過聽聞，如果拋開這本書的主題，我能感到，她完全在以一個西方人的視野和思維講述植物的故事。

作為一名英國作家，安娜用一章的篇幅寫了本國植物學(xué)家透納在植物學(xué)方面的成就，當時的植物學(xué)研究，英國明顯落后于意大利、法國、德國、瑞士、荷蘭等國，但特納奮起直追，讓英國的植物學(xué)研究有了一席之地。寫到特納與教會的沖突以及研究和出版的艱辛，安娜以祖國女性特有的溫情進行了細致的描述，比如寫到特納生活中的窘境，家庭和孩子等物質(zhì)方面給他的研究帶來的壓力，安娜讓敘述故事味十足——傳教士特納如此乞求英國教會的幫助:“我的幾個孩子個個瘦骨嶙峋，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得到一個薪水更高的職務(wù)，好把我的孩子們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盡到一個父親的責(zé)任?！背税材缺緡奶丶{，她還詳盡講述了生活在17世紀，對英國植物學(xué)產(chǎn)生了巨大推動作用并給世界植物學(xué)研究產(chǎn)生了影響的約翰·雷，安娜說：“雷——一個農(nóng)村鐵匠的兒子，成為故事中最后登場的主角”。安娜在講述這位性情高潔的植物學(xué)家時，語言間深含感情。用安娜的話說，約翰·雷大力推廣了“雙名法”這一新的植物命名法則，從而，對世界植物命名學(xué)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但是，與我在別的植物學(xué)著作中得到的認識不同，安娜把世界著名的瑞典植物學(xué)家林奈放到了全書的《尾聲》部分，這一部分似乎要通過對林奈成就的簡要概括的講述，調(diào)整人們認識中的偏誤，即便如此，《尾聲》依舊以約翰·雷開頭：

約翰·雷為之后繼承其事業(yè)的研究者們指引了方向，幫助后人渡過重重障礙，走出撲朔迷離的命名學(xué)迷宮。自他開始，人們學(xué)會如何使用科學(xué)的方法對植物進行分類、描述，他還為這項研究賦予了新的名字——植物學(xué)。約翰·雷是最后一位讓植物研究擺脫迷信，步入科學(xué)正軌的杰出人物。

于是，林奈仿佛成了一個坐享其成的投機者，安娜就他的重要著作《植物種志》，這樣評價：“林奈只是把握住了機遇，在正確的時間發(fā)表了這部正確的著作，使其名利雙收，名聲大振。他如同一臺非常有效率的計算機，為近六千種植物貼上了雙名標簽。”很明顯，安娜對這位趟過先知之河的集大成者，對他鮮有創(chuàng)造的成就頗有微詞，似乎世人眼中他的過于強大的成就，得來實在太輕而易舉。

書的封面是一張漂亮的彩圖，也是書中的一幅插圖，插圖下有這段文字：

圖48：問荊（俗稱馬尾，木賊屬不開花植物），摘自意大利北部地區(qū)倫巴底的一手抄本（1440年）。圖中標注為Jacintus的球莖植物。應(yīng)該是當時在法國、德國境內(nèi)發(fā)現(xiàn)的葡萄風(fēng)信子，而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風(fēng)信子那時還沒有從土耳其傳入西歐地區(qū)。

這是張非常有故事意味的插圖，很仿佛我國的壁畫，色彩鮮艷、畫面情節(jié)生動。畫的左面一片巨大的問荊葉子，右面一個巨大的球莖風(fēng)信子，中間有兩個穿著貴族禮服的人似在談?wù)撝参?，畫面背景還有隱約的虛化的其它植物，畫面后方一位婦人與一少兒對話，還是講授的樣子。

植物學(xué)的特殊性決定了它與繪畫藝術(shù)的密不可分，在這本書的引言中，我們得知，第一本熱銷于歐洲的植物暢銷書《本草圖譜》（1530年，奧托·布倫費爾斯著）所以暢銷，是因為書中一批木刻印版的精美植物圖像，睡蓮、蕁麻、車前草、歐龍牙草、馬鞭草、白屈菜、琉璃莒、白頭甕和麟鳳蘭花等。這些畫中的植物在整個歐洲被一眼辨識出來了，繪畫加速了植物命名和分類的系統(tǒng)化進程。

這本《植物的故事》中，共有157幅十分珍貴的來自世界各地的植物插圖，讓我們能看到早到很久遠的十分精致、有的甚至帶著人類童年氣味的植物插圖，它們著實令人遐想和著迷。這些繽紛美麗的植物穿插于文字中，使這個長長的植物故事更加曼妙生動。

事實上，安娜把不少篇幅給了那些給植物學(xué)研究給予了重大貢獻的畫家們，她不但講述了植物繪畫的簡要歷史，還由點及面地論述到許多生動細膩的繪畫細節(jié)。特別講到了意大利大畫家達芬奇、德國畫家丟勒等人在植物繪畫方面的功績。書中有一幅丟勒1503年繪制的馳名后世的寫實水彩畫《青草地》。安娜對《青草地》給了這樣詩情畫意的描述：

丟勒在繪制時，采用了蚯蚓的視角，畫面給人以仰視的感覺，畫中的青草幾乎和實物一樣大，牧草、婆婆納、蒲公英、狗舌草、野茅、雛菊、大車前草、康穗草、歐菁草、仿佛剛剛從土里鉆出來。

之外，安娜還將整整一章的內(nèi)容，留給了德國植物學(xué)家植物繪畫家富克斯。

《植物的故事》起于古希臘哲人，中間經(jīng)歷在歐洲各國的交流糅合和促進，最后連線美洲。這使我們看出，植物學(xué)研究，特別是植物分類和命名體系任何細小的一點進程，都要經(jīng)歷漫長的過程和很多人的艱苦努力。這，實在是一個龐大的故事。

關(guān)于書作者安娜·帕福德，我得知，這個多產(chǎn)的人文作家，在寫作之余，她還是英國古跡保護組織成員、古代園林及建筑修繕工作的負責(zé)人。她曾耗時近三十年參與重新修復(fù)了原屬該地區(qū)首席神父的花園。近年來，她又開始了另一處花園的修繕。她是一個令人尊重的女性。

《植物的故事》一書，裝幀印刷排版十分精美，紙質(zhì)柔韌色調(diào)優(yōu)雅，這些，也體現(xiàn)了對書中龐大植物故事和那些風(fēng)云際會的植物界精英們卓絕努力的極大尊重。

編輯手記:

“讀習(xí)習(xí)的散文感覺像水的流動，與‘行云’無關(guān)，就是細小的流水、安靜的習(xí)習(xí)的綿綿的流水。就散文而言，習(xí)習(xí)的文字世界是獨一無二的，因為她幾乎與水同一。與水同一的散文有多少？可能不止習(xí)習(xí)，可能只有習(xí)習(xí)?！边@是第二屆老舍文學(xué)獎長篇小說獎獲得者寧肯對習(xí)習(xí)作品最直觀的評價?？v觀習(xí)習(xí)的散文創(chuàng)作，我們可以看到她對于散文這個文體的苦心經(jīng)營，對散文寫作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好散文的寫作應(yīng)該是最講究門檻的，而現(xiàn)在蜂擁的散文寫作者中鮮有認真思考過散文之為散文的。濃烈的思考與細致的觀察以及氣息把控的駕輕就熟，讓其散文呈現(xiàn)出了似流水般的自然與自由的境界。

《植物書》中，她的寫作呈現(xiàn)出了博物學(xué)的特點，與常見的女性寫作區(qū)別開來，眾多的植物不僅攜帶著本身的質(zhì)地，還攜帶著她對于人性幽微的洞察以及對于植物學(xué)在散文中的呈現(xiàn)的獨特思考。她筆下的植物是文化的、思想的、人性的、歷史的、憂傷的、智慧的、精神的，里面的閱讀筆記同樣是這個長散文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氣韻生動飽滿的內(nèi)部連接，構(gòu)成了這個有著獨特悠長意味的長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