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曉鳳,陳佳冀
(江南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江蘇 無錫 214122)
那座日漸消失的城池
——汪曾祺筆下失落的北京文明
徐曉鳳1,陳佳冀2
(江南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江蘇 無錫 214122)
汪曾祺先生是“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之一,曾在北京歷史博物館工作過,也曾任北京市文聯(lián)和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的編輯,寫下大量的散文小品、短篇小說,涉及人物、吃食、建筑、習(xí)俗等方方面面,以此來謳歌老北京的人情風(fēng)物,在蕭散而自然的筆調(diào)當(dāng)中,飽含著對北京城的深深熱愛,老北京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小市民的衣食住行、音容笑貌無一不囊括其中,濃濃的京味兒格調(diào)在字里行間緩緩流淌,讓讀者為之心馳神往。然而,這喜愛與神往之情的背后,卻潛隱汪老內(nèi)心的眷戀、感喟與哀傷,眷戀舊時街頭巷尾如今卻無從尋覓的京城味道,感喟這座歷經(jīng)百年滄桑的老城在現(xiàn)代文明的沖撞下一點點坍圮,哀傷這座古老城池的古老文明日漸消逝卻再無恢復(fù)之日。
汪曾祺;北京文明;文化眷戀;味覺記憶;沖突;消失
文人與飲食是一個歷久彌新的話題“食物之于文人,不僅果腹而已,更能觸動鄉(xiāng)土之思,盛衰之感,乃至旁及物理人情、典章制度,便可發(fā)而為絕妙的文章”[1]。汪曾祺老先生的作品中,京味兒題材的散文名篇俯拾皆是。他的散文喜歡“憶往”,“談起吃來津津有味”[2],尤其擅長京城味覺記憶的書寫。一提到北京小吃,很多人首先想到的是一種特殊的食物:豆汁兒。其特殊之處,不僅在于它“酸香”的獨特味道,還因為它“發(fā)祥于北京,因水土與氣候關(guān)系,只老北京人喜喝,外省旅居京市者,非有十?dāng)?shù)或二十年以上之長期居住者,絕不敢嘗試之”[1]236。汪老的散文《豆汁兒》,剛一開篇便坦露出豆汁兒的“偉大”之處:“沒有喝過豆汁兒,不算到過北京”[3]462,想不到一碗尋常的豆汁兒竟然如此神奇。豆汁兒在北京可是名副其實的“平民食物”,因其用制造綠豆粉絲的下腳料發(fā)酵煮沸而得之,便宜自然不必說,還有股子酸味兒。不愛喝的人說它味道像泔水,酸臭;愛喝的人說,別的東西都沒有這個味兒,酸香。小販在街邊支起攤子,一口銅鍋里小火熬著豆汁兒,到攤邊坐下要一個燒餅或焦圈,來一碗豆汁兒,老北京人的一天從這里開始了。北京人眼中,豆汁兒和焦圈是絕配,油炸的焦圈再油膩不過了,這時候來一大口豆汁兒,爽口又解膩。不起眼的豆汁兒還有清熱解毒、去暑氣的功效,所以舊時的北京城里,不僅窮人喝豆汁兒,有的闊人家也好這口兒。曾經(jīng)有一個時候,梅蘭芳家,全家大小,一人喝一碗。喝豆汁兒儼然成了老北京人的“癮”,老北京人也因此有了“豆汁兒嘴”的雅號。如今,現(xiàn)代人的口味越來越精,越來越刁,能真正喜歡喝豆汁兒的人怕是也越來越少了。城市日漸發(fā)達(dá),胡同巷子被充滿摩登氣息的高樓大廈和寬闊的柏油馬路取而代之,你還能找尋到用小車推一個有蓋的木桶,串背街、胡同賣豆汁兒的小販嗎?還能尋覓出提著桶和盆出來買豆汁兒的小孩兒嗎?還能相逢到豆汁兒攤上掏出兩個饅頭就咸菜即是一頓飯的保定老鄉(xiāng)兒嗎?
與這沿街叫賣的豆汁兒一同消失的老北京的“吃兒”,還有沿街串巷吆喝著變賣的臭豆腐、心里美蘿卜、熏青豆、小酒鋪的煮栗子以及北京人野地里吃的烤肉……
北京人說的臭豆腐是指臭豆腐乳,以王致和的臭豆腐最為有名?!俺舳垢?,醬豆腐,王致和的臭豆腐”[4]327,小販挑著擔(dān)子沿街叫賣著,“臭豆腐就貼餅子,熬一鍋蝦米的白菜湯,好飯”[4]327!只可惜今天沒有了這親切的叫賣聲,換成了整齊碼放在超市柜臺上印有“王致和豆腐乳”的玻璃罐子,“一瓶100塊得很長時間才吃完。而且賣得很貴,成了奢侈品。我很希望這種包裝能改進(jìn),一瓶裝五塊足以”[4]328。希望,也只能是希望了罷。 三十年前的北京稻香村賣熏青豆,不軟不硬的,吃起來卻很有嚼勁,“以佐茶甚佳,這種豆大概未必是熏的,只是加一點茴香,入輕鹽煮后晾成的,皮有一點皺”[4]356。與之屬于同一類的還有稻香村、桂香村、全素齋等處過去賣的筍豆,“黃豆、筍干切碎,加醬油、糖煮”[4]357。北市口賣熏炒貨的攤子上,二十文錢就能買到一包炒豌豆和油炸豌豆,就這么“灑一點鹽,一路上吃著往家走”[4]352,走到家門口,剛好吃完,真是說不出的愜意瀟灑。北京過去的小酒鋪還賣煮栗子,“是極好的下酒物,栗子用刀切破小口,加水,入花椒大料煮透”[3]94。這些都是些平民吃食,賣得極便宜,費工而利薄??M繞在腦海里的有關(guān)老北京的味覺記憶反而隨著這些“吃兒”的消失,愈加難以忘懷。
同為老北京特色的心里美蘿卜,也是胡同巷子里走出來的平民吃食。“哎——蘿卜,賽梨來——辣來換……”[4]331小販的嗓子又高亮又遠(yuǎn),和這籮筐里的蘿卜一樣清脆。一刀切下去,咔嚓嚓地響,就是這么脆生。從前,北京人還有在野地里吃烤肉的習(xí)慣,作為“北京三烤”之一的烤肉,絕對可以稱得上是老北京“吃兒”的代表,不過,它吃起來可是相當(dāng)隨性,街邊上、野地里,只要高興,哪兒都行。在野地里吃烤肉你準(zhǔn)是頭一回聽說吧?這野地里吃烤肉,可不是汪老瞎編亂造的,過去北京爺們兒的確就愛這么干。試想,約上三五好友,一邊兒吃烤肉,一邊兒看野景,喝著小酒兒,可不是別有一番滋味嗎?“北京現(xiàn)在還能吃到烤肉,但都改成由服務(wù)員代烤了,那就沒勁了?!盵3]66
這臭豆腐、熏青豆、小酒館的煮栗子、小販籮筐里的脆蘿卜,還有那野地里的烤肉,哪一樣不是老北京人的平民吃食?這些從來都不起眼兒,連消失了都無人問津的京城味道,跟隨著這座曾歷經(jīng)幾度滄桑的古舊城池一道難以尋覓。那些微渺的人事是否還依然?
“如果說有哪一個城市,由于深厚的歷史原因,本身即擁有一種精神品質(zhì),能施加無形然而重大的影響于居住、一度居住以至過往的人們的,這就是北京?!盵5]1這座古老的都會,它既是歷史,也是現(xiàn)實,歷史容量無窮又不乏勃勃生機(jī)。它以它強(qiáng)烈的文化吸引力和巨大的城市魅力,“親切鼓勵”居住于其中的人們的審美創(chuàng)造。兼容并蓄的同時,這座老城從未停下它現(xiàn)代化的腳步。當(dāng)新鮮的空氣吹進(jìn)來的時候,古老的文明必然也會面臨著氧化質(zhì)變的命運,似乎沒有誰能阻擋。
老北京人做什么事情都很有節(jié)制感,性子不溫不火,說話不急不躁,連吃,也不例外。這種節(jié)制感在汪老的小說《安樂居》中被強(qiáng)化了出來。世人眼中的老北京人,對于吃是極其講究,但他們絕不饕餮,無論吃飯喝酒,都帶著這種節(jié)制感。小酒館安樂居的??椭焕蠀?,整個人就是個慢性子?!八呛嚷频?,三兩酒從十點半一直喝到十二點差一刻”[6]312,“他抽煙也抽得慢條斯理的,從不大口猛吸”[6]312,就連說起話來,也是慢的?!鞍矘肪雍染频亩己苡泄?jié)制,很少有人喝過量的,也喝得斯文,沒有喝了酒胡咧咧的。”[6]315喝得少,有節(jié)制,自然也就沒有縱欲的狂歡,有的是內(nèi)心的痛快淋漓。他們喝“服”了一毛三,覺得喝起來順,有的甚至覺得大曲的味道不能忍。吃的是煮花生豆、油炸花生米、拌粉皮、豬頭肉和醬兔頭?!耙粋€醬兔頭,三四毛錢,至多也就五毛錢,喝二兩酒,夠了?!盵6]312這一點酒菜,慢慢地品,細(xì)細(xì)地嘗,一點一滴地咂么,置身于這個熙來攘往的小酒館,這種喝法,才有味。對這群老北京的老酒客來說,“有味即可,無須他求”[5]127。這就是老北京人的節(jié)制,一種講究的“限度感”。節(jié)制的是單純的享樂縱欲,收獲的是一種領(lǐng)略快感的心理能力的累積。這種節(jié)制并不是都出自于物質(zhì)的制約,更多的是源自于一種“合理性”,一種“不放佚、不過度、不逾分”的理性自覺。汪曾祺用的是他特有的節(jié)制筆觸,描摹出了嘈雜鬧市中這個令老北京人流連不已的小酒館的悠閑與安逸。沒有多余言論的介入,不負(fù)載更多的情感訴求,也不作過多的評說,敘事中“含蘊的分明是一種知足常樂、清凈自守的生活態(tài)度”[7]。汪老蕭疏淡遠(yuǎn)的文風(fēng)與安樂居這種淡得有味兒的情趣契合得恰到好處。
在老北京人眼中,限制與節(jié)制早就不單是一種日常生活化了的美,更是一種人格化了的倫理規(guī)范,他們的人生體驗、生活情趣和哲學(xué)涵養(yǎng)全都蘊含其中?!皩τ诔尸F(xiàn)中國文化,北京不過提供了最合于理想的形態(tài)而已?!盵5]76安樂居不只有慢性子的老呂,還有急脾氣的老聶。老聶比老呂稍晚進(jìn)店,每次只喝一兩半酒,多一口也不喝,“要是有人強(qiáng)往他酒碗里倒一點,他拿起酒碗就倒在地下”[6]314。原來他是做小買賣的,現(xiàn)在日子比過去滋潤多了,但是他每頓還是只喝一兩半酒,依舊多一口都不喝。另一位是每天沿著天壇根兒遛早的老王,大約十點三刻到安樂居。除了兔頭,他一般不吃葷菜,或帶一根黃瓜,或一個西紅柿、一個橘子、一個蘋果,如此而已。老北京人的節(jié)制遠(yuǎn)不止體現(xiàn)在吃喝上。別看他們嘴上說得少,心里可都揣著自己的理兒,絕不含糊。電影《老炮兒》里六爺口中的“規(guī)矩”,便是對此最好的詮釋。瘸子在安樂居里喝了酒愛說,他是唯一一個愛“胡咧咧”的,說起來前言不搭后語,老是那一套,“當(dāng)中夾雜了很多‘唔唔唔’”[6]316。瘸子一身的毛病,還愛管個閑事。有一回,他看不過市容檢查員要罰一個在胡同里賣花盆者的款,二話不說沖上去就替賣花盆的打抱不平:“你們干嗎罰他?他一賣花盆的,又不臟。你們罰了款,好多拿獎金?你們想錢想瘋了!賣花盆的,大老遠(yuǎn)推一車花盆來,不容易!”[6]317給人辯理、打抱不平的時候瘸子口舌利落得很,也沒有“唔唔唔”了。還有那老王,年輕的時候家里揭不開鍋,怎么辦呢,拿著面口袋,到一家熟糧店去,“‘掌柜的!’‘來啦!幾斤?’告訴他幾斤幾斤,‘接著!’沒的說。趕天好了,拿了錢,趕緊給人家送過去。為人在世,講信用”[6]319。甭管是寡言少語,還是喝了酒愛說個沒完,這一到事兒上,老北京人比誰都拎得清,理兒和禮兒不掛在嘴上,都裝在心里。對人對事兒,都以一桿叫“規(guī)矩”的稱比量著。平時嘻嘻哈哈也好,玩世不恭也罷,在正事上絕對不會出現(xiàn)一丁點兒差池??梢哉f,最講禮兒的莫過于老北京人了。出門碰上了,張口“吃了嗎您吶”,請別人幫忙先說“您受累”,甭管跟誰,大都用敬稱“您”。跟外人提起自己的父親,不敢說“他”,而是稱呼“怹”……這三言兩語的,話是不多,可是對方心里頭聽著,舒坦。這種節(jié)制感,早已經(jīng)滲透到了老北京人的衣食起居、一言一行,完全被日?;?、人格化了,升華為一種“不逾分”“懂方寸”“講規(guī)矩”“明禮數(shù)”的倫理規(guī)范,成了深深烙印在他們骨子里的性格印記。
然而,“歷史演進(jìn)引出的文化后果,其意義從來都不是正面的”[5]130。當(dāng)馬路邊的巨型廣告牌日益增多,生活節(jié)奏日益加快,人心日益浮躁,物質(zhì)欲求日益強(qiáng)化的時候,這種老北京特有的性格文化首當(dāng)其沖,難逃被沖擊的命運。小說《安樂居》中,來的三個小伙子,便是汪曾祺有意抽取的文化例證?!伴L頭發(fā),小胡子,大花襯衫、蘋果牌牛仔褲、尖頭高跟大蓋鞋、變色眼鏡?!盵6]320嗬,儼然是摩登都市的時尚寵兒,他們打小就沒有穿過黑幫平底圓口的老北京布鞋,興許都沒見過呢。他們?nèi)?,是沖著安樂居的兔頭來的,“這三位要了十個兔頭、三個豬蹄、一只鴨子、三盤包子,自己帶來八瓶青島啤酒,一邊抽著‘萬寶路’,一邊吃喝起來”[6]320。三個小年輕兒,打扮新潮惹眼,出手闊綽,安樂林喝酒的老酒座不禁都瞟了他們一眼。三個人吃喝了一陣,一甩筷子,走了?!岸简T的是雅馬哈。嘟嘟嘟……桌子上一堆碎骨頭、咬了一口的包子皮,還有一盤沒動過的包子?!盵6]320在這群年輕人眼中,這些整日走胡同串巷子提籠遛鳥悠閑自得的遛鳥人,小酒館里喝酒逗樂的老酒客,以及公園里自我陶醉旁若無人的唱曲人,都是“古董”。同樣,這些提籠架鳥的“老炮兒”眼中,這代年輕人的行為照樣令他們摸不著頭腦?!斑@是什么買賣!”[6]320老王掛在嘴上的一句口頭禪,凡是他不以為然的事兒,就這么說。
電影《老炮兒》則是這種京城兩代人新舊觀念沖突的升級版呈現(xiàn),昔日風(fēng)光北京城的老炮兒六爺,蟄居于胡同深處過著提籠遛鳥的閑散日子。為解救被新崛起一代的“小炮兒”小飛非法拘禁的兒子,六爺與昔日的幾個好兄弟重出江湖。他試圖用當(dāng)年“茬架”的方式與小飛等人決斗,可不曾想,無論是這個時代、這群年輕人,還是自己的身體,早已今非昔比。曾經(jīng)那代人用“勇”和“義”就能解決一切問題,今天這代年輕人,視“錢”和“權(quán)”為王道,更不知曉“規(guī)矩”為何物了。
這何止是兩代人之間的觀念碰撞,何止是無可避免的代際沖突。在今天這個飛速發(fā)展的世界中,“節(jié)制”“規(guī)矩”“禮數(shù)”云云,正在一點一點被蠶食殆盡。
汪曾祺懷揣文化眷戀的情結(jié),遠(yuǎn)觀這座古老的城市,用一只淡然的筆蕭疏描摹,淡得味道與情趣兼?zhèn)洹D切┫诺木┏俏队X記憶和世相,僅憑一支筆,能做的也只是攝取,而不能夠?qū)⑵浔A?。“在他看來,傳統(tǒng)文明賦予了當(dāng)代文明以生命和活力,值得珍惜和繼承?!盵7]然而汪老心中明白,縱使將再多的眷戀傾注于紙筆,也無力改寫古老文明日漸坍圮的局面?!栋矘肪印返慕Y(jié)尾突兀得令人猝不及防,“安樂居已經(jīng)沒有了。房子翻蓋過了?,F(xiàn)在那是一個什么貿(mào)易中心”[6]321。沒有一字多余,風(fēng)格依舊簡潔干凈,讀完卻不禁讓人心生涼意,無限惆悵:那些老頭兒們呢?他們的那點兒“樂子”呢?
無獨有偶,小說《祁茂順》的結(jié)句與之驚人的相似?!敖鹭惱蘸戎?,連說了幾句:‘大酒缸沒有了。大酒缸沒有了?!盵6]328一個“世襲罔替”的貝勒爺,旗人皇室宗親,生活中依舊還保留著一些貝勒爺?shù)牧?xí)慣,住的是大四合院的三間北房,“他不愛‘灰頂花磚地’,愛腳踩方磚,頭上是紙頂棚,‘四白落地’”[6]327。上個月下大雨,頂棚漏雨,金四爺找來了祁茂順給他裱糊頂棚。干完了活,金四爺熱情相邀:
“茂順,別走,咱們到大酒缸喝兩個去(大酒缸用的都是豆綠酒碗,一碗二兩,叫做‘一個’)?!?/p>
“大酒缸?現(xiàn)在上哪兒找大酒缸去?”
“八面槽不就有一家嗎?他們的酥魚做得好。”
“金四爺,您這可真是老皇歷了!八面槽大酒缸早都沒了?,F(xiàn)在那兒改了門臉兒,賣手表照相機(jī)。酥魚?可著北京,現(xiàn)在大概都找不出一碟酥魚!”(《祁茂順》)
它不再是那座歷經(jīng)百年風(fēng)雨的古老城池,而是日新月異的現(xiàn)代化都市北京。自己努力堅守了幾十年的舊派習(xí)慣,恐怕實在再難以為繼了。再過個幾年,容身的那三間北房會否落得跟八面槽大酒缸一樣的命運?那時的自己,又將淪落何處?……此刻,金四爺?shù)男那椋鶢斅牭綇椙蛘f“六爺,沒玄武區(qū)了,都合西城了”一樣五味雜陳。
安樂居拆了,大酒缸沒了,四大名山(永定門外頭過去有一座小橋,橋頭一邊有兩塊石頭)也沒有了。“你要問老人們,這永定門一代景致多著哩,這會兒都沒有人知道了。”連老北京的胡同也在衰敗、沒落?!俺松贁?shù)‘宅門’還在那里挺著,大部分居民的房屋都已經(jīng)很殘破,有的地基基礎(chǔ)甚至已經(jīng)下沉,只留多半截還露在地面上。有些四合院門外還保存已失原形的拴馬樁、上馬石,記錄著失去的榮華。有打不上水來的井眼、磨圓了棱角的石頭棋盤,供人憑吊?!盵3]21西風(fēng)殘照,滿目一片荒涼,不禁使人心頭涌起懷舊情緒,無限傷感。如汪老所言,在商品經(jīng)濟(jì)大潮的席卷之下,胡同遲早有一天會消失。老北京的胡同里,藏著四九城的光陰故事。歲月如風(fēng),老北京人愛湊熱鬧、好鳴不平、安分守己又安土重遷的胡同文化終有一天也將隨胡同一起消失殆盡,無可奈何。
坍圮敗落、消失不見的不止胡同、民宅四合院、安樂居、大酒缸,還有那些隨風(fēng)而逝無人察覺的古老藝術(shù)。祁茂順原先并不是在午門歷史博物館蹬三輪,他有引以為傲的手藝,糊燒活,裱糊頂棚。糊完的燒活就放在門口:
一匹高頭大白馬——跟真馬一樣大,金鞍玉轡紫絲韁;拉著一輛花轱轆轎子車,藍(lán)車帷,紫紅軟布,軟簾貼著金紙的團(tuán)壽字。
路過的不管是大人還是孩子,都忍不住駐足瞧瞧,而且連聲贊嘆:“地道!祁茂順心細(xì)手巧?!绷硗?,他裱糊頂棚的工夫,也是一絕:
只見他用棕刷子在大白紙上蹭蹭兩刷子,輕輕拈起來,用棕笤帚托著,腕子一使勁,大白紙就“吊”上了頂棚。棕笤帚抹兩下,大白紙就在頂棚上呆住了。一張一張大白紙壓著韭菜葉寬的邊,平平展展、方方正正、整整齊齊。拐彎抹角用的紙也都眼睛量好了的,不寬不窄,正合適,棕笤帚一抹,連一點褶子都沒有。而且,用的大白紙正好夠數(shù),不多一張,也不少一張。連糨子都正好使完,沒有一點糟踐。金四爺看著祁茂順的“表演”,看得傻了,說:“茂順,你這兩下子真不簡單!眼睛、手里怎么能有那么準(zhǔn)?”[6]325
旁人眼中只是門糊口的手藝,幾十年來早就成了祁茂順精通的一門藝術(shù),成了他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自己輕車熟路,做著得心應(yīng)手,別人瞧著也賞心悅目,那點兒“樂子”全在里面了,那還有什么其他可圖的呢?一轉(zhuǎn)眼都新世紀(jì)了,都興火葬了,誰家還會弄一堂“車船轎馬”拉到八寶山去?家家戶戶都住上了鋼筋水泥的樓房,大半個北京城也尋不著幾間平房,又有誰還會找他裱糊頂棚?一個尋常小老百姓,陪伴自己度過大半輩子的手藝,就這么沒了用武之地,萬不得已,只得改行去蹬三輪車。這門手藝,像散去的風(fēng)一樣不著一絲痕跡,還會有誰知道或在意它曾經(jīng)存在過?個中酸楚,恐怕非祁茂順本人不能體會吧。
對于這類老手藝,你或許表示完全不曾知曉,但一提到“京劇”一定并不陌生?!熬﹦〗缱苑Q為‘梨園行’‘內(nèi)行’。沒有梨園行,就沒有北京,沒有京味兒。”[3]277在《從戲劇文學(xué)的角度看京劇的危機(jī)》和《京劇杞言》等篇章中,汪曾祺明確指出“京劇確實衰老了,不是傷風(fēng)感冒而已”。除了自身戲劇觀念的陳舊,流行文化的沖擊和整個民族文化素質(zhì)的下降是京劇危機(jī)的要因。走在大街上看看,將近一半的年輕路人,戴著耳機(jī),耳機(jī)里流淌的是京劇的抑揚頓挫還是說唱音樂的聒噪和搖滾重金屬的嘶吼以及矯飾做作的催淚情歌?答案不言自明……在這個年代,除了老一輩的京劇表演藝術(shù)家和老票友之外,會有多少人會唱而且了解這門滄桑的京劇藝術(shù)呢?時代是往前進(jìn)的,那些生旦凈丑和唱念做打的一招一式正在一個被遺忘的角落里,默默落滿灰塵……
作為一個“中國式的抒情人道主義者”,汪曾祺飽蘸古老文明眷戀的筆墨,書寫著北京城的世態(tài)萬千,將浸染了濃濃人間煙火氣的一食一味、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和尋常小人物的離合悲歡呈現(xiàn)在現(xiàn)代人眼前。在對老北京過往煙云的回憶里,汪老帶給了世人一種遠(yuǎn)距離的“審美觀照”[8],飽含著天真與純情,同時還有難掩的滄桑與荒涼感。作為一個用漢語言母語寫作來透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大家,“他的人文情懷是古典的,文明理念則是現(xiàn)代的”[7],這些作品的真正動人之處并非僅僅停留在對于這古老的城市文明的追思,更在于,其中充滿了強(qiáng)烈的文化渴求和新時期歷史感的對城市意識和鄉(xiāng)土中國的找尋與呼喚?!爸袊l(xiāng)土小說,乃至整個世界鄉(xiāng)土小說的鮮明旗幟就在于它的地域性和風(fēng)俗畫?!盵9]367然而現(xiàn)實總是差強(qiáng)人意,城市不會穩(wěn)定在某一形態(tài)上持久不變,本土文化更不可能是永遠(yuǎn),供人觀察、把玩的古董。會不會終有一天,北京城里那些悠閑自得的遛鳥人,小酒館里喝酒逗樂的老酒客以及公園里陶醉的唱曲人,也會像香港街頭的遛鳥人一樣,只讓人感到滑稽?
[1]季劍青.北平味兒[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4.
[2]李建軍.孫犁何如汪曾祺[J].文學(xué)自由談,2016(4):49-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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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趙園. 北京:城與人[M]. 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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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李建軍.中性風(fēng)格的魅力與局限——平心試論汪增祺[J].文學(xué)評論,2016(4):54-64.
[8] 楊經(jīng)建,瞿心蘭.作為一種話語基調(diào)和語言氣質(zhì)的和諧——論汪曾祺和母語寫作之二[J].當(dāng)代作家評論,2016(3):127-133.
[9]丁帆.中國鄉(xiāng)土小說史[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7.
[責(zé)任編輯:李法惠]
The Fading City —The Lost Civilization of Beijing in Wang Zengqi’s Works
XU Xiao-feng, CHEN Jia-ji
(School of Humanities, Jiangnan University, Wuxi Jiasu 214122, China)
As one of the representative figure of “Beijing School Writers”, Wang Zengqi wrote a lot of prose, essays, and short stories, involving people, food, architecture, customs and other aspects in old Beijing. His works are full of deep love for the city’s taste, and sorrow for the fading of the city’s ancient civilization.
Wang Zengqi; Beijing civilization; cultural attachment; taste memory; conflict; disappearance
2017-02-24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現(xiàn)代性視野下的小說類型學(xué)研究”,項目編號:15BZW019。
1.徐曉鳳(1991— ),女,山東省濰坊市人,江南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2015級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研究;2.陳佳冀(1982— ),男,遼寧省沈陽市人,文學(xué)博士,江南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副教授,碩士生導(dǎo)師,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研究。
I207.42
A
1002-6320(2017)03-005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