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志祥

學術(shù)專題（美學研究）

論“動物美感”問題

祁志祥*

美只為“人”而存在，只有“人”才有審美能力，這是西方美學的傳統(tǒng)觀念。其實，站在萬物平等、物物有美、美美與共的生態(tài)美學立場上重新加以觀照和反思，就會發(fā)現(xiàn)動物也有自己的美感能力和美；人類依據(jù)快感將相應(yīng)的對象視為“美”，按照同一邏輯，就不能不承認動物也有自己的快感對象，也有自己能夠感受的“美”。今天我們站在新的美學立場上重新肯定與審視動物美感問題，也許更有學理價值和學術(shù)深化意義。

中外美學 動物美感 人類美感

美為“人”而存在，只有“人”才有審美能力，這是西方美學的一個傳統(tǒng)觀念。即便說起動物的美，西方美學也是站在“人”的立場來加以衡量的。因為動物是沒有“自我意識”的，是“自在”的而不是“自為”、自覺的。①黑格爾《美學》第1卷，朱光潛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1年，第170-171頁，另參朱光潛：《西方美學史》下卷，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2年，第489頁，譯文與其《美學》中譯本有異，可參看。如果有人認為動物有自己的美，動物也有審美力，也能欣賞自己的美，就被視為缺乏美學常識遭到嘲笑。直到當代，尼采還在說：“沒有什么是美的，只有人是美的：在這一簡單的真理上建立了全部美學，它是美學的第一真理。”“人把世界人化了，僅此而已?！雹诰娔岵桑骸杜枷竦狞S昏》、《悲劇的誕生》，周國平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6年，第322頁。中國當代誕生的實踐美學也認為：美離不開人類社會實踐，“美的存在離不開人的存在”。③李澤厚：《美學四講》第二講，《美學三書》，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年，第470頁。

其實，如果我們仔細推敲一下關(guān)于這種觀點的論述，就會發(fā)現(xiàn)其中存在著不小的邏輯漏洞和人類中心主義偏頗。比如一方面說“美是視聽覺快感”、“美是生活”、“美是典型”、“美是主客觀的合一”，另一方面卻否認動物有美，其實動物也有自己的“視聽覺快感”，也有自己的“生活”、“典型”和“主客觀的合一”，也有自己的美?？梢娺@在邏輯上是不能自圓其說的。又如說美是“令人愉快的對象”、是人的“社會實踐”的產(chǎn)物、是“人的本質(zhì)力量的對象化”，由此推導美只能屬于“人”所有，這在邏輯上誠然沒有問題，但客觀上存在人類中心主義的毛病，導致對其他動物生命乃至自然萬物的無視和踐踏，與物物有美、美美共榮的生態(tài)美學觀相悖。另有一些堅持“動物有美”的論者竭力說明動物具有的美是人所認可的美，而不是動物自己可以感受的美，流于簡單化和庸俗化?？傊?，在美是否僅為“人”而存在、是否僅是“人”的專利、動物是否有美感能力和自己感受的美等問題上，我們必須破除既有成見，以新的美學視野重新加以反思，作出邏輯自洽的新的解釋。

這個新美學視野是什么呢？就是“樂感美學”原理揭示的一個基本觀點：“美是有價值的樂感對象。”①詳參祁志祥：《論美是普遍愉快的對象》，《學術(shù)月刊》1998年第1期；《“美”的原始語義：美是“愉快的對象”或“客觀化的愉快”》，《廣東社會科學》2013年第5期；《“美”的特殊語義：美是有價值的五官快感對象與心靈愉悅對象》，《學習與探索》2013年第9期。這是筆者應(yīng)用統(tǒng)計學的方法，在仔細研判古今中外涉及“美”的用法之后，歸納得出的一個關(guān)于“美”的統(tǒng)一語義的基本結(jié)論。有價值的樂感對象是相對于一切有感覺的動物生命主體而存在的。美并不是人的專利，動物也有自己的有價值的樂感對象，也有自己的美。站在物物有美的生態(tài)美學立場，破除人類中心主義的審美觀，在追求人類認可的美的同時兼顧其他動物感受的美，從而達到美美與共、共生共榮，就成為美學研究應(yīng)取的態(tài)度。

當然，當我們說動物像人類一樣具有感受美的能力和自己的美時，不是說動物與人類認可、感受的美是一樣的。它們既有同，也有異。處于地球的同質(zhì)環(huán)境中，不同物種的動物感官的生理結(jié)構(gòu)閾值可能存在交叉、重合狀態(tài)，這就決定了不同物種的動物體可能具有共同的樂感對象、共同認可的美。人類與其他動物共同認可的美只能發(fā)生在引起感官快感的形式美、官能美領(lǐng)域。比如人類喜歡的許多美食，恰好也是不少動物感到津津有味的；動物界鐘愛的許多美飾、美聲，恰恰也是人類所欣賞的，“牛聽音樂能多出奶，孔雀聽音樂能開屏”，②李澤厚：《美學四講》第二講，第475頁。就是這種共同美的表征。但如果據(jù)此以為人類與其他動物喜愛的美是完全一樣的，就以偏概全了。比如人的眼睛和耳朵能夠看到、聽到的是一定波長、頻率之間的光波與音波，而貓卻能看到人所看不到的，蝙蝠卻能聽到人所聽不到的，貓、蝙蝠的視、聽覺愉快對象肯定與人不一樣。狗啃骨頭搖頭擺尾，熊貓吃堅硬的竹子其樂無窮，但人如果咬骨頭、竹子就會磣牙；鴨鉆陰溝覓食臭魚爛蝦津津有味，人看了就嘔吐，吃了就生病。不僅人與其他動物感官感到快適的形式美不同，即使在不同的動物之間，由于其生理結(jié)構(gòu)不同，快感對象及其認可的美也不盡相同。此外，在引起大腦中樞愉快的內(nèi)涵美、精神美領(lǐng)域，其他動物是不可能感知并參與其中的。在承認動物與人類一樣具有美感能力的前提下，從不同的物種屬性出發(fā)揭示兩者的差異，中外美學史上不乏相關(guān)論辯，它們給我們認識這個問題提供了教訓，也積累了成果。

一、從莊子到劉晝：論人與其他動物所愛之美的異同

中國美學史上，最早承認動物有快感對象之美，并從物種天性出發(fā)強調(diào)動物認可的美與人類不一樣的，是莊子。深通相反相成辯證法的莊子指出：“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雹佟肚f子·齊物》?！跋坛鼐派刂畼?，張之洞庭之野，鳥聞之而飛，獸聞之而走，魚聞之而下入，人率聞之，相與還而觀之?！雹凇肚f子·至樂》?！懊袷称c豢，麋鹿食薦，螂蛆甘帶，鴟鴉耆（嗜）鼠。”③《莊子·齊物》。人類喜歡吃蔬菜和葷菜，而麋鹿喜歡吃草，蜈蚣喜歡吃蛇，貓頭鷹和烏鴉嗜好吃老鼠。不同的物種喜愛的美味是不一樣的，千萬不要以此求彼，尤其不能以人類的審美標準去對待其他動物。莊子講了個寓言故事，說明這個道理：“昔者海鳥止于魯郊，魯侯御而觴之于廟，奏九韶以為樂，具太牢以為膳，鳥乃眩視憂悲，不敢食一臠，不敢飲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養(yǎng)養(yǎng)鳥也，非以鳥養(yǎng)養(yǎng)鳥也?！雹堋肚f子·至樂》。鳥性與人性不同，喜好的美食、美聲、美居也不同，人類如果把自己以為美的東西對待鳥類的供奉，哪怕是出于一種善意，也會產(chǎn)生可悲的后果。

漢代的王充也涉及動物與人一樣具有美感的問題，不過，他只看到兩者之同，未看到兩者之異，反映了他思維方式一貫的機械唯物論毛病，比莊子倒退了許多。王充列舉歷史上的動物美感論斷說：“傳書曰：‘匏芭鼓瑟，淵魚出聽；師曠鼓琴，六馬仰秣。’或言：‘師曠鼓《清角》，一奏之，有玄鶴二八自南方來，集于廊門之危；再奏之而列；三奏之，延頸而鳴，舒翼而舞，音中宮商之聲，聲吁于天……’《尚書》曰：‘擊石拊石，百獸率舞。’此雖奇怪，然尚可信。何則？鳥獸好悲聲，耳與人耳同也。禽獸見人欲食，亦欲食之；聞人之樂，何為不樂？然而魚聽仰秣、玄鶴延頸、百獸率舞，蓋且其實?！雹萃醭洌骸墩摵狻じ刑摗?。王充認為動物也能感受美，這是值得肯定的；又指出禽獸能夠樂人所樂，這也符合部分事實。但他認為禽獸“耳與人耳同”，動物感受的美與人感受的美是完全一樣的，則是以偏概全的經(jīng)不起事實檢驗的臆斷。

北齊劉晝沒有沿著王充的思路走下去，而是重返莊子，進一步闡釋動物美感與人類美感的同中之異：“鳥獸與人受性既殊，形質(zhì)亦異，所居隔絕，嗜好不同，未足怪也?！雹迍儯骸秳⒆印な夂谩?，傅亞庶：《劉子校釋》，中華書局，1998年。“累榭洞房，珠簾玉扆，人之所悅也，鳥入而憂；聳石巉巖，輪菌糾結(jié)，猨狖之所便也，人上而慄；《五韺》、《六（莖）》、《咸池》、《簫韶》，人之所樂也，獸聞而振；懸瀨碧潭，波瀾洶涌，魚龍之所安也，人入而畏。”⑦劉晝：《劉子·殊好》，傅亞庶：《劉子校釋》，中華書局，1998年。在這里，人類千萬不能以自己的喜好為中心，無視其他動物認可的美，甚至自以為是地以自己認可的美取代其他動物認可的美。

二、從達爾文到普列漢諾夫：西方美學關(guān)于動物美感的分析

西方美學史在動物有自己的美這個問題上，18世紀英國的哈奇生和法國的伏爾泰較早有所涉及。哈奇生說：“我們既然不知道在動物中有多少不同種類的感官，我們就不能斷定自然中有任何一種形式之中沒有美，因為對于旁的動物的感覺力，它也可能產(chǎn)生快感?！雹啾本┐髮W哲學系美學教研室編：《西方美學家論美和美感》，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2年，第100頁。伏爾泰曾假設(shè)站在動物的角度揣度說：“如果您問一個雄癩蛤蟆：美是什么？它會回答說，美就是他的雌癩蛤蟆，兩只大圓眼睛從小腦袋里突出來，頸部寬大而平滑，黃肚皮，褐色脊背?！雹俦本┐髮W哲學系美學教研室編：《西方美學家論美和美感》，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2年，第125頁。

對這個問題作出豐富而深刻論析的是19世紀初的生物學家達爾文。達爾文指出，美是人以及其他低等動物的視聽覺快感對象：“人和低等動物的感官的組成似乎有這樣一種性質(zhì)，使鮮艷的顏色、某些形態(tài)或式樣、以及和諧而有節(jié)奏的聲音可以提供愉快而被稱為美?！雹谶_爾文：《人類的由來》，潘光旦、胡壽文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3年，第880頁?！白詈唵蔚拿赖母杏X——即是從某種顏色、形態(tài)和聲音所得到一種獨特的快樂”，“在人類和低于人類的動物的心理里”是客觀存在的。③達爾文：《物種起源》，周建人等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9年，第220頁。動物具有對“色彩”、“形狀”、“聲音”的“美感”或“審美觀念”：“美感——這種感覺曾經(jīng)被宣傳為人類專有的特點，但是，如果我們記得某些鳥類的雄鳥在雌鳥面前有意地展示自己的羽毛，炫耀鮮艷的色彩，而其他沒有美麗羽毛的鳥類就不這樣賣弄風情，那末當然，我們就不會懷疑雌鳥是欣賞雄鳥的美麗了……非常喜歡以色彩鮮艷的東西裝飾自己玩耍地方的集會鳥，以及以同樣的方式裝飾自己窩巢的某些蜂鳥，都明顯地證明它們是有美的概念的。至于鳥類的啼聲，也可以這樣說。交尾期間雄鳥的優(yōu)美的歌聲，無疑地是雌鳥所喜歡的。假如雌鳥不能夠欣賞雄鳥的鮮艷的色彩、美麗以及悅耳的聲音，那末雄鳥使用這些特性來誘惑雌鳥的一切努力和勞碌就會消失，而這顯然是不可設(shè)想的?！雹苓_爾文：《人類原始及類擇》，馬君武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57年，第1部第1分冊，第146-147頁?！笆聦嵤菙[著的，就是人和許多低等動物對同樣的一些顏色、同樣美妙的一些描影和形態(tài)、同樣一些聲音，都同樣地有愉快的感受。”⑤達爾文：《人類的由來》，潘光旦、胡壽文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3年，第135-136頁。

動物對美色、美聲的展示與欣賞，集中出現(xiàn)在求偶季節(jié)。雄性動物向異性顯示、炫耀色相音聲之美，而異性也懂得接受，這說明動物是有審美力的：“就絕大多數(shù)的動物而論，這種對美的鑒賞，就我們見識所及，只限于對異性的吸引這一方面的作用，而不及其他。在聲音一方面，許多鳥種的雄鳥在戀愛季節(jié)里所傾倒出來的甜美的音調(diào)也肯定受到雌鳥的贊賞……如果雌鳥全無鑒賞的能力，無從領(lǐng)悟雄鳥的美色、盛裝、清音、雅曲，則后者在展示或演奏中所花費的實際的勞動與感情上的緊張豈不成為無的放矢，盡付東流？而這是無論如何難于承認的。”⑥達爾文：《人類的由來》，潘光旦、胡壽文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3年，第136頁。

達爾文還以那些通過鳥獸吞食排泄的方式將種子散布開來的植物其果實往往都是顏色十分艷麗的事實來說明，果實色彩的艷麗是鳥獸以其審美力加以選擇的結(jié)果：“有幾種植物經(jīng)常生有兩種花：一種是開放而具有色彩的，以招引昆蟲；另一種卻是閉合而沒有色彩，也不分泌花蜜，從不被昆蟲所訪問。所以我們可以斷言，如果在地球上不曾有昆蟲的發(fā)展，植物便不會生有美麗的花朵，而只開不美麗的花，如我們在樅、橡、胡桃、榛、茅草、菠菜、酸模、蕁麻等所看到的那樣，它們?nèi)囷L媒而受精。同樣的論點也可以應(yīng)用在果實方面。成熟的草莓或櫻桃，既可悅目又極適口。衛(wèi)矛的華麗顏色的果實和冬青樹的赤紅色漿果，都很美麗，這是任何人所承認的。但是這種美，是供招引鳥獸的吞食，以便種子借糞便排泄而得散布。凡種子外面有果實包裹的（即生在肉質(zhì)的柔軟的瓤囊里），而且果實又是色彩鮮艷或黑白分明的，總是這樣散布的?！雹龠_爾文：《物種起源》，周建人等譯，葉篤莊修訂，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1年，第125-126頁。

達爾文還批判了“生物是為了使人喜歡才被創(chuàng)造得美觀”的傳統(tǒng)信念，②達爾文：《物種起源》，周建人等譯，葉篤莊修訂，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1年，2009年，第219頁。提醒人們注意：動物快感所追求的視聽覺形式美雖然與人類有相同之處，也能被人類欣賞，但卻不是為取悅?cè)祟?，而是為了取悅自身的異性而產(chǎn)生的：“大多數(shù)的雄性動物，如一切最美麗的鳥類，某些魚類、爬行類和哺乳類，以及許多華麗彩色的蝴蝶，都是為著美而變得美的；但這是……由于比較美的雄性曾經(jīng)繼續(xù)被雌體所選中，而不是為了取悅于人。鳥類的鳴聲也是這樣?！雹圻_爾文：《物種起源》，周建人等譯，葉篤莊修訂，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9年，第220頁。

與此同時，達爾文指出：動物對美的感受與人類也有不同的地方：“一切動物都具有美感，雖然它們贊美極不相同的東西?！雹苓_爾文：《人類原始及類擇》，馬君武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57年，第1部第2分冊，第5頁。人類能夠欣賞的美色美聲，動物未必都能欣賞：“有許多景致顯為非動物所能鑒賞，如夜間天空，美麗山水，或高尚音樂之類；惟此種高等嗜好乃由修養(yǎng)獲得，且與復(fù)雜聯(lián)想有關(guān)，非野蠻人或無教育人之所能享受者。”⑤達爾文：《人類原始及類擇》，馬君武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57年，1930年，第1部第3章，第148頁。“人類既開化以后，其美之感覺顯然為一種尤復(fù)雜之感情，且與各種智識觀念相結(jié)合也?！雹捱_爾文：《人類原始及類擇》，馬君武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30年，第2部第13章，第2頁。

不過，當達爾文很“有把握地”斷言“我們和下等動物所喜歡的顏色和聲音是同樣的”，⑦達爾文：《人類原始及類擇》，馬君武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57年，第1部第1分冊，第148頁?！叭说膶徝烙^念，至少就女性而言，在性質(zhì)上和其他動物的并沒有特殊之處”，⑧達爾文：《人類的由來》，第137頁。甚至說“從大多數(shù)野蠻人所喜歡的令人討厭的裝飾和同樣令人討厭的音樂判斷起來，可以說他們的美的概念較之某種下等動物，例如鳥類，是更不發(fā)達的”，⑨達爾文：《人類原始及類擇》，馬君武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57年，第1部第1分冊，第148頁。則不僅顯得主觀武斷，而且有些自相矛盾了。

盡管如此，達爾文通過生物學的實證研究，揭示了動物也具有對于人類認可的視聽覺形式美的感受能力，審美力并不是“人類專有的特點”，動物具有迎合自己物種異性快感的美，而不是迎合人類快感的美，確是令人耳目一新、極富啟示意義的，值得給予充分肯定和重視。

達爾文的這些研究意義非凡，但由于學界囿于“美為人而存在”、“美感是人特有的感覺”的傳統(tǒng)觀念，所以響應(yīng)者寥寥。19世紀后期，尼采一方面說：“‘全部美學的基礎(chǔ)’是這個‘一般原理’：審美價值立足于生物學價值，審美滿足即生物學滿足”，“審美狀態(tài)僅僅出現(xiàn)在那些能使肉體的活力橫溢的天性之中，永遠是在肉體的活力里面”，⑩轉(zhuǎn)引自周國平：《尼采：在世紀的轉(zhuǎn)折點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46頁?！皠游镄缘目旄泻陀倪@些極其精妙的細微差別的混合就是審美狀態(tài)”，①尼采：《悲劇的誕生》譯序，第11頁。“美屬于有用、有益、提高生命等生物學價值的一般范疇之列”，②尼采：《悲劇的誕生》譯序，第352頁。這實際上肯定了動物有自己的美，但傳統(tǒng)的美學觀念還是讓他不顧邏輯上的自相矛盾，得出了相反的結(jié)論：“在美之中，人把自己樹立為完美的尺度”；“他在美中崇拜自己”；“人相信世界本身充斥著美”，其實人自己是“美的原因”、“美的原型”。③尼采：《悲劇的誕生》譯序，第322頁。

20世紀初俄國學者普列漢諾夫在《沒有地址的信》中大段引述、介紹了達爾文關(guān)于動物有美感的論斷。他肯定：達爾文“證明美感在動物的生活中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④普列漢諾夫：《藝術(shù)論——沒有地址的信》，曹葆華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73年，第8頁?！斑_爾文所引證的事實證明了：下等動物象人一樣是能夠體驗審美的快感的；我們的審美趣味有時候是跟下等動物的趣味一致的?！雹萜樟袧h諾夫：《藝術(shù)論——沒有地址的信》，曹葆華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73年，第9頁。他本人也承認：“人們以及許多動物，都具有美的感覺，這就是說，他們都具有在一定事物或想象的影響下體驗一種特殊的（‘審美的’）快感的能力。”⑥普列漢諾夫：《藝術(shù)論——沒有地址的信》，曹葆華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73年，第16頁。這是動物美感與人類美感的一致之處。當然，人類美感具有的社會內(nèi)容，是動物美感所不具備的：“究竟什么樣的事物和現(xiàn)象給予他們這樣的快感，這就決定于他們在其影響下受教育、生活和行動的那些條件。人的本性使他能夠有審美的趣味和概念。他周圍的條件決定著這個可能性怎樣轉(zhuǎn)變?yōu)楝F(xiàn)實；這些條件說明了一定的社會的人正是有著這些而非其他的審美的趣味和概念?！雹咂樟袧h諾夫：《藝術(shù)論——沒有地址的信》，曹葆華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73年，第16頁。普列漢諾夫并沒有因人類美感的社會性內(nèi)容就否定其生物學基礎(chǔ)和動物具有的對不具有社會內(nèi)容的美色美聲的美感，堪稱獨具慧眼，見識圓通。不過令人遺憾的是，普列漢諾夫的這個觀點及其肯定達爾文的動物美感論在蘇聯(lián)遭到了自稱為馬克思主義者的美學家的否定和攻擊，理由是它們混淆了“人類的審美和動物的審美之間的區(qū)別，把人降低到動物的水平，簡直是對人類尊嚴的褻瀆”。⑧黃海澄：《系統(tǒng)論控制論信息論美學原理》，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6頁。

20世紀后期，美國《紐約時報》科普專欄女性作家納塔莉·安吉爾（1958—）出版科普作品《野獸之美》，以優(yōu)美生動的語言描寫各種動物生死情仇的生活故事，并配以300幅精美圖片。該書涵蓋了眾多的生物學和哲學命題，帶給我們的不僅是野生動物的性習俗和皮毛之美，而且包括大自然和動物生命的最新總結(jié)。該書以大量的事實證明動物有它們的美，這些美有的能為人所接受，成為人類的審美對象，有的則不能為人類所認可，但不能否認對動物自身而言是美的。⑨參見納塔莉·安吉爾：《野獸之美：生命本質(zhì)的重新審視》，李斯、胡冬霞譯，北京：時事出版社，1997年。

三、從黃海澄到汪濟生：新時期中國學者論動物美感

新中國成立初期，達爾文的進化論著作和普列漢諾夫的《沒有地址的信》被翻譯到我國并廣泛傳播，但受“美是人類的專利”、“審美是人類特有的能力”的西方傳統(tǒng)信條，蘇聯(lián)學者對達爾文、普列漢諾夫動物美感論的否定以及新中國成立后“美離不開人類社會實踐”主流觀點的制約，達爾文、普列漢諾夫關(guān)于“動物有自己的美和審美力”的論述在五六十年代的美學大討論和80年代初出版的若干美學教材、論著中從不被涉及。不過，伴隨著新時期的思想解放，美學界逐漸出現(xiàn)自由論辯的春風。動物美感的現(xiàn)象也進入了這個時期美學論著的視野。這里值得注意的有4位學者：周鈞韜、劉驍純、黃海澄、汪濟生。

1983年，周鈞韜出版普及性美學讀物《美與生活》①周鈞韜：《美與生活》，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羅列了許多動物“愛美”的有趣現(xiàn)象，最后周鈞韜承認動物界有“愛美”的現(xiàn)象，也就是說動物有美感能力，這是難能可貴的。不過仔細辨別會發(fā)現(xiàn)，他所說的動物喜愛的美是從“扣人心弦”、使人愉快的人本主義立場出發(fā)的，這就使得他最終自相矛盾地得出相反結(jié)論：“美只存在于人類的社會生活之中，離開人類社會，在動物界……都無所謂美。美是對人而言，對人而存在的?！奔热粍游锝鐭o所謂美，怎么會有“愛美”的現(xiàn)象呢？顯然不能自圓其說。

1986年，劉驍純出版了在博士論文基礎(chǔ)上改寫的《從動物快感到人的美感》一書，對作為人類美感基礎(chǔ)的動物快感作了專門分析探究。他認為，人是一種社會動物。單純地用生物學或社會學的方法，都不可能揭開人類審美發(fā)生的奧秘，“用系統(tǒng)的方法探索生物學和社會學的統(tǒng)一，已成為美學發(fā)展的必然”。②劉驍純：《從動物快感到人的美感》，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1986年，第2頁?！叭说拿栏惺怯蓜游锟旄羞M化而來的，審美尺度是由審愉快尺度進化來的，事物使主體以為美的那種屬性是由事物使主體愉快的屬性進化來的。因此，研究快感是研究美感的基礎(chǔ)，而研究原始快感又是研究一切復(fù)雜快感的基礎(chǔ)?！雹蹌Ⅱ敿儯骸稄膭游锟旄械饺说拿栏小?，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1986年，第32頁。動物聽憑趨樂避苦的本能行事，“只追求欲望的滿足”，對生命的目的為何物并無意識，“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應(yīng)該’”，是“地地道道的‘尋歡作樂’或‘享樂主義者’，是真正的‘為所欲為’的‘自由主義者’”，④劉驍純：《從動物快感到人的美感》，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1986年，第38頁。但是這種情緒活動的指向卻符合生命體個體生存和物種繁衍的兩大目的。這說明：在快感的本能和目的之間“有著十分深刻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氨灸苁巧锶窟M化史的生存經(jīng)驗打在遺傳物質(zhì)上的印痕，是世世代代的行為留在遺傳上的記憶。本能是一種遺傳意識、自然意識。這是本能指向目的的根本原因?！雹輨Ⅱ敿儯骸稄膭游锟旄械饺说拿栏小?，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1986年，第40頁。同時，這也是“美感無目的而又合目的、合規(guī)律的根源”。⑥劉驍純：《從動物快感到人的美感》，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1986年，第41頁。不僅如此，動物快感也是解釋美的主客觀統(tǒng)一奧秘的根據(jù)。因為“美與美感互為表里”，⑦劉驍純：《從動物快感到人的美感》，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1986年，第51頁?！懊馈蓖且浴懊栏小睘橐?、由“美感”決定的，表現(xiàn)為產(chǎn)生美感的客觀對象。而“美感”的基礎(chǔ)是動物的“快感”。

不同的動物有不同的欲望、不同的快感尺度，因而也有不同的喜好對象，同樣的環(huán)境對于不同的動物而言有不同的意義。這是快感的主觀性。同時，同一物種的動物的快感對象“又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共同性和相對的穩(wěn)定性”，其范圍“又被限定在一定的極限之內(nèi)”，意味著只有這個范圍區(qū)域內(nèi)的外物、環(huán)境才能引起這一生命主體的快感，物種主體的快感尺度是由特定范圍的客觀自然賦予、造就的，是主體在生命進化中適應(yīng)環(huán)境的結(jié)果。這是快感的客觀性。當然，動物快感的這種內(nèi)在尺度與外在環(huán)境的邊界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在漫長的歷史進化歷程中通過相互改變、相互適應(yīng)不斷變化的?！皠游镌谧匀贿M化中形成自己的快感尺度，又在自然進化中發(fā)展著自己的快感尺度?！薄皬木植靠?，環(huán)境是否適宜是由動物的內(nèi)在尺度裁決的；從進化的長河看，動物的內(nèi)在尺度又是在適應(yīng)不斷變化的環(huán)境的過程中形成和發(fā)展的。”①劉驍純：《從動物快感到人的美感》，第44頁?！俺叨茸鳛橐环N內(nèi)在力量選擇著所需要的環(huán)境，環(huán)境作為一種自然力又選擇著生命體?！雹趧Ⅱ敿儯骸稄膭游锟旄械饺说拿栏小?，第46頁?！翱旄杏尚牟脹Q，心又由自然創(chuàng)造，這正是我們提出‘美由心裁，心由物造’的生物學根據(jù)?！雹蹌Ⅱ敿儯骸稄膭游锟旄械饺说拿栏小?，第44頁?？旄械谋举|(zhì)、特性是什么呢？是“環(huán)境與內(nèi)在尺度”“相合”（痛感則是兩者的“相悖”），④劉驍純：《從動物快感到人的美感》，第45頁。是“主體與環(huán)境的對立統(tǒng)一”（而不是兩者的“對立沖突”），是“生命體合目的、合規(guī)律的自由展現(xiàn)”，是“生命機能自由和諧的運動”。⑤劉驍純：《從動物快感到人的美感》，第50頁?！昂喍灾旄惺巧Φ淖杂烧宫F(xiàn)，而痛感則是生命力自由展現(xiàn)的障礙?！雹迍Ⅱ敿儯骸稄膭游锟旄械饺说拿栏小罚?0-51頁。動物快感分功利性快感與超功利快感兩類。功利性快感指對象作為生命主體食、色功利“欲求物”的形、聲引起的感覺快感，超功利快感指對象的形、聲引起的與食、色功利無關(guān)的感覺系統(tǒng)的官能滿足。⑦劉驍純：《從動物快感到人的美感》，第52-53頁。前者構(gòu)成“意蘊美”的基礎(chǔ)，后者構(gòu)成“韻律美”的基礎(chǔ)。⑧劉驍純：《從動物快感到人的美感》，第27頁。

毫無疑問，劉驍純對作為人類美感基礎(chǔ)的動物快感的生物學分析是較為專業(yè)、深入的，但囿于他的博士生導師王朝聞的社會美學觀，他堅持認為美感只是一部分快感，而不等于快感全部，動物快感只是人類“美感的前身”，⑨劉驍純：《從動物快感到人的美感》，第42頁。而不能叫“美感”?！翱v向考察，美感是動物快感的發(fā)展、升華和質(zhì)變；橫向考察，美感是人類快感中的一個特殊分支和高級形態(tài)?！雹鈩Ⅱ敿儯骸稄膭游锟旄械饺说拿栏小罚?7頁。由于美只是人類美感的對象，而不是動物快感的對象，所以書中作者在談到動物快感對象時從來不用“美”或“審美對象”來指稱。不過，在西方美學史上，將美視為視聽覺快感的對象，將美感視為視聽覺快感，是一個經(jīng)典性的觀點。達爾文正是這樣界定“美感”，指某些顏色、形態(tài)、聲音提供的愉快的感覺，因而他認為動物有自己的美感。盡管劉驍純從實踐美學出發(fā)未將動物快感劃入美感范疇，但他對動物快感的分析仍然可以按照西方美學傳統(tǒng)觀點當作動物美感的成果加以參考和借鑒。

1986年，黃海澄出版了他的《系統(tǒng)論控制論信息論美學原理》，從系統(tǒng)論、控制論的角度分析論證“人類審美現(xiàn)象的生物學淵源”，(11)黃海澄：《系統(tǒng)論控制論信息論美學原理》，第56頁。明確指出動物也是有審美能力的。這在新中國的美學史上是第一次。在他看來，人是一種動物，處在動物世界的大系統(tǒng)中，必然帶有動物世界的系統(tǒng)質(zhì)。同時，人又是動物世界的一個特殊的物種，屬于動物世界中的子系統(tǒng)，所以還具有不同于一般動物屬性的子系統(tǒng)特質(zhì)。因此，人的審美活動與其他動物的審美活動既有同，也有異?！拔覀儾环涟褜徝垃F(xiàn)象劃分為兩個相互聯(lián)結(jié)而又相互區(qū)別的發(fā)展階段，即動物的審美階段和人類的審美階段?！薄霸谇耙粋€階段，審美現(xiàn)象不可能有什么社會性，只有純粹的生物性，它在動物種系內(nèi)部及其與周圍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上起控制和調(diào)節(jié)作用，有助于實現(xiàn)該物種的穩(wěn)態(tài)發(fā)展，實現(xiàn)生物目的。在后一階段，審美現(xiàn)象獲得了新質(zhì)……審美增添了社會性的內(nèi)容。這兩個階段并不是截然分開的，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是一種辯證發(fā)展的關(guān)系，而不是機械的連接關(guān)系。人類的審美活動是在動物審美活動的基礎(chǔ)上發(fā)展起來的，并保留著動物審美活動的直感性的特點和一部分內(nèi)容，在此基礎(chǔ)上產(chǎn)生出新的審美內(nèi)容和新的審美活動形式，從而獲得了新質(zhì)?！雹冱S海澄：《系統(tǒng)論控制論信息論美學原理》，第44頁。

所謂動物的“審美活動”，即“對于某些鮮艷的顏色、均衡對稱的形體、和諧悅耳的聲音的愛好”。②劉驍純：《從動物快感到人的美感》，第44頁。黃海澄強調(diào)：“對于和諧的聲音、鮮艷的顏色、規(guī)則的形體和某些形體動作的喜愛這樣一種天然傾向，是人類和許多動物尤其是較高等的動物所共有的?！雹蹌Ⅱ敿儯骸稄膭游锟旄械饺说拿栏小?，第50頁。審美“作為一種天然傾向，是人和某些動物所共有的，是一種通過自然選擇產(chǎn)生和發(fā)展起來的相當穩(wěn)固的本能”。④劉驍純：《從動物快感到人的美感》，第44頁。他列舉達爾文觀察到的動物有美感的大量事實說明：“某些動物對于一定的聲音、顏色、形狀、動作有一種通過自然選擇（包括類擇在內(nèi)）所造成的天然傾向，而且這些聲音、顏色、形狀、動作同動物傾向于它們的本能是在相互作用中同時產(chǎn)生和發(fā)展起來的，它們之間有一種明顯的耦合關(guān)系?！雹輨Ⅱ敿儯骸稄膭游锟旄械饺说拿栏小?，第55頁?！靶坌詣游镉憪偖愋缘孽r艷的顏色、和悅的叫聲與某些形體動作，也必然是與雌性動物喜愛這類東西的本能在相互作用中同時產(chǎn)生和發(fā)展的?！雹迍Ⅱ敿儯骸稄膭游锟旄械饺说拿栏小?，第49頁。從控制論的觀點來看，“即使是最簡單、最原始的動物界的審美現(xiàn)象，也決不是偶然產(chǎn)生的、可有可無的”；動物對一定的色、聲具有天然喜好的審美現(xiàn)象“是其生存活動的重要組成部分”，“對于這些動物的種系的生存與發(fā)展是至關(guān)重要的”；⑦劉驍純：《從動物快感到人的美感》，第49頁。動物自身與生俱來的“審美機制”是動物為實現(xiàn)自己物種系統(tǒng)的生存與發(fā)展目的自我調(diào)節(jié)一個“制導系統(tǒng)”。⑧早在人類從動物界分化脫離出來以前，動物世界就存在了，因而，動物的審美活動比人類的審美活動要早?！皩徝垃F(xiàn)象的歷史比人類的歷史要悠遠得多。在人類祖先進化的動物階段，早就產(chǎn)生了審美現(xiàn)象?！雹釀Ⅱ敿儯骸稄膭游锟旄械饺说拿栏小?，第44頁。不同動物系統(tǒng)的“審美內(nèi)容固然可以有某些相同的因素，但也有許多不同”，⑩劉驍純：《從動物快感到人的美感》，第51頁。這是因為每種動物又有自己不同的子系統(tǒng)特性?！翱兹搁_屏對于它的異性有吸引力，卻可以嚇走鼠兔，因為鼠兔與孔雀不屬于同一個系統(tǒng)。(11)劉驍純：《從動物快感到人的美感》，第51頁。與其他動物的審美只具有簡單的生物學內(nèi)容不同，“人類的審美范圍較之動物的審美范圍是無限地擴大了”，“在人類的審美對象中”“包含了廣闊、豐富的社會內(nèi)容”。(12)劉驍純：《從動物快感到人的美感》，第44頁。認為審美是人類特有的能力，否定人類審美活動的生物基礎(chǔ)，固然不能認同；但把人類審美活動與動物的審美活動簡單等同起來，也是“極其錯誤”的。(13)劉驍純：《從動物快感到人的美感》，第51頁。據(jù)此，他高度評價了達爾文的動物美感研究以及普列漢諾夫?qū)Υ说睦^承和發(fā)展，批評了從蘇聯(lián)到中國的“某些自稱為馬克思主義者的人對上述兩人的研究方法即成果的否定和攻擊”。(14)劉驍純：《從動物快感到人的美感》，第15頁。他為達爾文辯解說：“在美學研究方面，達爾文在研究生物學的過程中，對人類的審美現(xiàn)象曾進行過還原的研究，還原到動物水平上，并將某些動物對一定色彩、聲音、形狀所造成的形式美的天然愛好，同人類的審美事實進行了比較的研究。他得出的結(jié)論是：人和某些較高級的動物對這些簡單的形式美的愛好有某些一致性，而人類的審美則與諸多復(fù)雜觀念相聯(lián)系，這是與其他動物所不同的。”①黃海澄：《系統(tǒng)論控制論信息論美學原理》，第15頁。“達爾文既看到了人類和某些動物的審美的相似處（質(zhì)的聯(lián)系），又看到了它們之間的不同處（質(zhì)的區(qū)別）。”②黃海澄：《系統(tǒng)論控制論信息論美學原理》，第16頁。他為普列漢諾夫辯解說：“普列漢諾夫并未‘把美感完全看作是生物性的本能’。他只是說，人類和許多動物都有審美潛能。由于人在發(fā)展級次上比其他動物高得多，而且和其他動物不屬于同一個系統(tǒng)，所以任何其他動物的審美潛能不會完全一樣。人的審美潛能較之其他動物的審美潛能要高級得多，豐富得多?！雹埸S海澄：《系統(tǒng)論控制論信息論美學原理》，第17頁?！叭说膶徝滥芰扔猩飳W上的自然基礎(chǔ)，又有社會學上的文化基礎(chǔ)。這就造成人的美感心理結(jié)構(gòu)具有兩個層次，即生物性美感能力和社會性美感能力。后者是在人類生產(chǎn)過程中，在前者的基礎(chǔ)上發(fā)展而來的。從發(fā)展的級次上看，后者高于前者，但不會拋棄前者?！比恕凹瓤梢愿惺芫哂猩鐣?nèi)容的美，又可以感受不帶社會內(nèi)容的某些簡單的形式美”。④黃海澄：《系統(tǒng)論控制論信息論美學原理》，第18頁?！斑_爾文、普列漢諾夫等人對審美現(xiàn)象進行還原的、歷史的研究，決不是把人類和某些動物的審美簡單地等同起來，而是從它們的質(zhì)的聯(lián)系上研究他們之間的區(qū)別，從而更深刻地認識審美現(xiàn)象的實質(zhì)及其歷史發(fā)展。”⑤黃海澄：《系統(tǒng)論控制論信息論美學原理》，第19頁。

1987年，汪濟生出版約40萬字的《系統(tǒng)論進化論美學觀》一書，進一步論述動物美感問題。此書其實早在1984年就在學林出版社出了8萬字的簡寫本，書名為《美感的結(jié)構(gòu)與功能》，提出動物具有美感的問題?！断到y(tǒng)論進化論美學觀》對這個問題的論述更加詳盡。與黃海澄殊途同歸的是，汪濟生在該書中也是將人類的美感放在人類所屬的動物系統(tǒng)中加以分析的。依據(jù)達爾文的進化論，人類是從動物進化而來的。人類誕生后，仍然保留著動物系統(tǒng)的基本屬性。《系統(tǒng)論進化論美學觀》就是依據(jù)達爾文的進化論所設(shè)定的動物系統(tǒng)探討人類的美感結(jié)構(gòu)，建構(gòu)了自己獨特的美學體系，對動物美感作了合乎邏輯的肯定、甄別和發(fā)展。他聲稱：“美是動物體的生命運動和客觀世界取得協(xié)調(diào)的感覺標志?！雹尥魸骸断到y(tǒng)進化論美學觀》，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第3頁?！懊赖某霈F(xiàn)，總是由生命體來判斷的。美的事物，總是引起生命體的自動趨向。美的出現(xiàn)，總是以生命體的肯定的情感、情緒的自動出現(xiàn)為準。”“這里的‘生命體’，包括一切動物，也包括人?！雹咄魸骸断到y(tǒng)進化論美學觀》，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第3頁。五覺快感都是美，⑧汪濟生：《系統(tǒng)進化論美學觀》，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第2頁。它們對整個動物生命體而存在。比如視覺美：“動物機體的基本需求中，食欲是幾乎首當其沖的，而我們就可以在動物求食的活動中發(fā)現(xiàn)視覺美感活動的基本形態(tài)……蟲媒花植物當然首先是以它能為昆蟲提供食物而吸引昆蟲的，可是為什么蟲媒花又會越發(fā)展越美麗……呢？原因看來……就是：昆蟲在尋找到食物時，不但先注意花的可食性，而且還像一位被富貴生活嬌寵壞了的紳士一樣，要選擇那些對視覺也有愉悅美感的食物。這樣，在這些‘昆蟲鑒賞家’，‘蜂蝶審美專家’的挑剔之下，這場自然選擇運動，使那些更美麗的蟲媒花植物博得青睞，獲得授粉的優(yōu)勢，繁衍不絕；而那些比較不美麗的蟲媒花植物便受冷落，縮小了傳種接代的規(guī)?！?，我們說，自然界色彩繽紛奪目的異卉奇葩，是昆蟲動物鑒賞家們辛勤勞動的成果，又是它們非凡審美趣味的證明?！雹嵬魸骸断到y(tǒng)進化論美學觀》，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第196-197頁。“在動物體機的基本需求中，性欲幾乎是僅次于食欲的。而我們也可以在動物性欲滿足過程中，找到漸漸滲透進去的視覺審美活動的形態(tài)。按一般的概念來說，性活動，只要活動雙方具有性生理機構(gòu)不同的條件就可以了?？墒乔闆r并不如此。異性雙方，還要從對方的色彩感覺上進行美感的比較和選擇，從而使毛色愈美的鳥獸愈能多獲得繁衍子孫的機會，也愈能保持和發(fā)展美麗的性狀……所以，我們可以說，今天我們所看到的千奇百異的美麗鳥獸，在某種意義上，是鳥獸經(jīng)自己審美鑒賞選擇后的作品?！雹偻魸骸断到y(tǒng)進化論美學觀》，第197頁。“我們也要指出植物和動物在繁殖中審美選擇活動的不同性質(zhì)。植物，尤其是蟲媒植物，雖然也是在繁殖活動中越來越美麗，但這種美麗卻不是它們自己審美力的結(jié)果，而是動物對它們審美的結(jié)果。動物則不同。動物自身的愈益美麗，卻是它們自身審美能力的證明，只不過它們是通過異性體相互之間的選擇來進行的。”②汪濟生：《系統(tǒng)進化論美學觀》，第197-198頁?！傲罘涞裟畈簧岬孽r花，也正是令人類心醉神迷的……人和昆蟲在花這一事物上具有了‘共同美’……在某種意義上應(yīng)該說，人類目前所欣賞的美麗的花朵，正是‘昆蟲園丁’們以他們的審美鑒賞力首先為人類挑揀篩選出來的?！雹弁魸骸断到y(tǒng)進化論美學觀》，第195頁。作者據(jù)此批評傳統(tǒng)觀念：“如此看來，大自然中植物的萬紫千紅，動物界的五光十色都在很大程度上來源于動物界視覺器官的審美趣味?！雹芡魸骸断到y(tǒng)進化論美學觀》，第198頁?！敖裉斓脑S多人們，包括一些大名鼎鼎的美學家，一方面陶醉在自然界的鮮花帶給他們的視覺愉悅之中，一方面又無限地拔高自己的美感的性質(zhì)，認為不可和其他昆蟲、動物的美感（其中不少人還干脆認為它們根本就沒有美感——原注）同日而言。這即使不可叫做數(shù)典忘祖，起碼也看說是令人遺憾的。”⑤汪濟生：《系統(tǒng)進化論美學觀》，第195頁。

動物有自己的五覺快感及其認可的美；動物的五覺快感與人的五覺快感可能部分重合；動物的生存、進化的功利過程也可能同時表現(xiàn)為超功利的純快感形式的審美選擇過程，動物愈益美麗是自身審美能力的證明，蟲媒植物愈益美麗則不是自己審美力的證明，而是動物對它們審美選擇的結(jié)果。這是汪濟生的動物美論中最富新意的發(fā)展和最有價值之處。不過，他被達爾文所舉的動物與人共同認可的視聽覺美的實例所迷惑，贊同和肯定達爾文“我們和下等動物所喜歡的顏色和聲音是同樣的”的主觀臆斷，認為“達爾文的結(jié)論是自然的：既然鳥認為美的人也認為美，那么其美感標準在這一點上這一方面當然是一樣了”，⑥汪濟生：《系統(tǒng)進化論美學觀》，第191頁。忽略了人與動物快感對象之美的許多不同，這是需要謹慎對待、合理揚棄的。

肯定動物有自己的快感對象、自己能夠感受的美，是筆者關(guān)于美是有價值的樂感對象的定義的邏輯推衍，也是當下方興未艾的生態(tài)美學潮流的應(yīng)有之義。不過，由于研究美學的人文學者本身不是動物學家，無法確知動物的感受和情感，對動物快感對象的美及審美力的有力論證和詳贍論析尚需得到動物學、生物學實證研究的進一步支撐。盡管達爾文、黃海澄、汪濟生等人在這方面做過比較深入的研究，但無論邏輯的自洽性、周密性還是論析的豐富性、精確性，都有待進一步拓展和提升。今天，當我們突破了“美是人的專利”、“動物沒有自己的美和美感”的傳統(tǒng)觀念，理直氣壯地給“動物美”及其美感能力正名之后，必將可以大大促進這方面的研究。同時需要指出的是：由于人類認可的美發(fā)展得最為充分和豐富，人類研究美的目的是為了美化人類自身的生活，所以美的研究的重點仍然應(yīng)該放在普遍令人愉快的“人類美”上。

責任編輯：沈潔

*祁志祥，男，1958年生，江蘇大豐人。文學博士，博士生導師，上海政法學院研究院教授，北京師范大學文藝學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本文為筆者主持的2014年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后期資助項目“樂感美學”（項目批準號：14FZW004）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