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曉松
社會塑形技術的三種路徑
鄭曉松
技術的社會塑形論立足于社會學的研究范式,圍繞技術與社會的關系問題,形成了三種理論流派:(1)以托馬斯·休斯代表的技術系統(tǒng)論;(2)以拉圖爾為代表的“行動者網(wǎng)絡”理論;(3)以平奇和比克為代表的社會建構論。技術的社會塑形論開啟了技術哲學研究的新領域,同時也具有諸多理論弱點。
技術;社會;建構主義;經(jīng)驗轉向
20世紀80年代,科學哲學領域最盛行的莫過于科學知識社會學。此后,一些學者開始把科學知識社會學的建構主義方法用于對技術的哲學反思中。在一次科技哲學的國際學術會議上,以美國的平奇(T. J. Pinch) 和荷蘭的比克(W. E.Bijker) 為代表的專家提出:“我們尤其認為,在科學社會學中盛行的、在技術社會學中正在興起的社會建構主義觀點為研究提供了一個有用的起點。我們必須在分析經(jīng)驗意義上提出一個統(tǒng)一的社會建構主義方法?!盿T. J. Pinch and W. E. Bijker,“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Facts and Artifacts”,in 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Technological Systems,edited by W.E.Bijker,T. P. Hughes,and T. J. Pinch. Cambridge,Massachusetts:The MIT Press,1987,p.17.平奇和比克的倡議得到了眾多學者的響應,之后的五六年時間內,麥肯齊(D. Mackenzie)、托馬斯·休斯(T.Hughes)、拉圖爾(B. Latour) 等人先后發(fā)表一系列論文,出版了The Social Shaping of Technology、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Technological Systems等相關著作,一種新的技術哲學——技術的社會塑形論(Social Shaping of Technology,簡稱SST)——不斷發(fā)展壯大。SST的基本主題是技術是如何被社會因素建構起來的,圍繞這一主題,主要形成了三種理論路徑。
托馬斯·休斯是技術的社會塑形論的重要開創(chuàng)者之一,也是“技術系統(tǒng)”理論的領軍人物。作為當代美國著名的技術史專家,他以工程師的身份撰寫了多部科學技術史方面的著作,最具代表性的有:1983年出版的《電力網(wǎng)絡:西方社會的電氣化,1880—1930》,1989年的《美國起源:一個發(fā)明和技術熱情的世紀,1870—1970》,1998年的《拯救普羅米修斯:改變近代世界的四個有紀念意義的工程》,2004年的《人類建造的世界:如何思考技術與文化》。休斯通過大量的技術發(fā)展史料的梳理和研究,在對技術的哲學思考方面也形成了自己獨樹一幟的觀點和理論,在《電力網(wǎng)絡:西方社會的電氣化,1880—1930》一書中,休斯首次用一種語境型(contextual-style) 的方法來分析技術,這種方法最基本的特征就是立足于整體主義的視角,從社會的角度出發(fā),把技術理解為與經(jīng)濟、政治和文化同一個層面的概念,它們之間相互滲透、相互影響和作用,共同構成歷史發(fā)展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在眾多業(yè)內人士看來,《電力網(wǎng)絡》一書是休斯的技術系統(tǒng)理論的開山和代言之作。1987年,在平奇、比克合編的《技術系統(tǒng)的社會建構》一書中,休斯從哲學上正式提出 “技術系統(tǒng)”的研究方法和理論。
在休斯看來,技術與其說是某種純粹的人工器物,倒不如說是由物理性質的人工制品(physical artifacts)、相關的組織和機構,以及立法性質的人工物(legislative artifacts) 等組成的復雜系統(tǒng)。休斯明確指出:“技術系統(tǒng)包括了混亂的、復雜的、解決問題的組份”,“技術系統(tǒng)的組份中含有技術人工物,如渦輪機、變壓器以及電燈和電力系統(tǒng)中的傳輸線;但技術系統(tǒng)也包含組織,如制造公司、公用事業(yè)公司、投資銀行,他們還將通常稱為科學的組份也融合進來,如書籍、文章和大學教育以及研究計劃”,此外,“立法性質的人工物,如規(guī)章制度也可以是技術系統(tǒng)的一部分”。aThomas P. Hughes,“The Evolution of Large Technological Systems”,in 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Technological Systems,p.51.技術系統(tǒng)的組份之間相互影響、相互作用,構成一個整體,一方面,在當今時代,社會和技術已經(jīng)無法抽象地分離開來,它們相互融合,猶如一張“無縫之網(wǎng)”;另一方面,科學技術化的趨勢不斷加強,科學家和工程師之間也沒有明顯的身份區(qū)分,“有無數(shù)的例子表明很多人接受的是正規(guī)的科學教育,并且愿意使他們的方法貼以科學的標簽,但卻最終沉浸在技術發(fā)明和開發(fā)中。工程師和發(fā)明家接受的是正規(guī)的所謂科學的研究課程,卻毫不猶豫地使用既得的知識和方法。那些專注于并仔細思考與系統(tǒng)創(chuàng)造和開發(fā)有關的問題解決的人們幾乎不會關注學科之間的界限……”aThomas P. Hughes,“The Evolution of Large Technological Systems”,p.64.休斯希望借助這種整合了社會、政治、經(jīng)濟和歷史文化的整體解析方法來實現(xiàn)打開技術黑箱的目的。關于技術的演化,休斯認為,技術的發(fā)展本質上是技術系統(tǒng)的不斷進化。在他看來,發(fā)明、開發(fā)、創(chuàng)新、增長、競爭和固化是技術進化的六個基本演化階段,當然,并不是所有的技術進化都簡單地按照這六個階段前后相繼,嚴格按照以上順序出現(xiàn),有可能存在相互疊加、同步發(fā)生甚至跳躍發(fā)展的情況。此外,在不同的階段,不同的參與者占據(jù)著相應的主導地位:在剛開始的創(chuàng)新和開發(fā)階段,扮演重要角色的是發(fā)明者和企業(yè)家;在技術產(chǎn)品進入市場的競爭和增長期,起決定性作用的是企業(yè)的決策者和管理者;在成熟穩(wěn)定的固化和合理化時期,通常發(fā)揮重要作用的則是技術和產(chǎn)品之外的人,比如相關的金融專家和顧問工程師,特別是那些具有社會效應和政治影響力的人物。為了論證技術系統(tǒng)的演化理論,休斯提出了動量(momentum)、退卻突出部(reverse salient)、技術風格(technological style) 等重要概念。所謂動量,是指現(xiàn)存技術系統(tǒng)中比較保守封閉、拒斥激進發(fā)明和變革的各種持久性(durability) 的總稱,技術系統(tǒng)演化進入最后的增長和固化時期,思維定勢和固定范型開始占據(jù)主要地位,動量也由此慢慢形成。在《電力網(wǎng)絡》一書中,休斯將動量描述成大量的機器、設備、結構以及商業(yè)考慮、政府機構、專業(yè)的社團、教育機構和其他組織試圖保持自身穩(wěn)定的增長和方向。休斯進一步論述,在不斷的演化進程中,技術系統(tǒng)內部的各個組份之間的發(fā)展進度并不總是一致的,有些技術組份可能快速發(fā)展,有些組份可能進展緩慢,這樣一來,系統(tǒng)內部組份之間就存在相應的落差或者不穩(wěn)定因子,休斯稱之為退卻突出部。退卻突出部起初只是一個軍事科學上的術語,休斯借用來刻畫技術創(chuàng)新或者發(fā)明過程中的誘導性因素,“當退卻突出部不能與已有的技術系統(tǒng)發(fā)展相適應時,存在的這一問題將會上升為首要的問題,解決這一問題的方法將會帶來一個新的具有競爭性的技術系統(tǒng)”bIbid.,p.68.。技術風格強調的是技術系統(tǒng)的社會本質和文化屬性,休斯認為,在當今時代,技術不再只是科學的延伸或者轉化物,由于技術與社會融為一個整體,成為無縫之網(wǎng),技術的產(chǎn)生和演化已經(jīng)離不開社會的經(jīng)濟、政治、文化甚至自然環(huán)境的參與,不同的地理環(huán)境、歷史傳統(tǒng)和文化習俗,都可能塑造出不同的技術模式,形成不同的技術風格。不難理解,休斯提出技術風格的概念就是為了說明技術本質上是社會因素建構起來的。在技術系統(tǒng)與外部環(huán)境的關系問題上,休斯認為,技術系統(tǒng)無疑關涉環(huán)境,但它們之間不像傳統(tǒng)所理解的那樣是相互滲透、相互作用的。就是說,只有技術系統(tǒng)內部的組份之間存在著互動,而系統(tǒng)與外部的環(huán)境只是一種單向的關系,它們之間是單向的影響。一個開放的技術系統(tǒng)和環(huán)境只存在兩種關系,要么是系統(tǒng)依賴環(huán)境,比如,電力系統(tǒng)依賴于為它提供化石燃料的礦山;要么是環(huán)境依賴系統(tǒng),比如電力公司和依賴電力的公共事業(yè)等。
休斯認為,塑形技術的參與者不僅包括科學家、工程師和技術人員等,還包括與技術相關的更大范圍內的社會網(wǎng)絡。不同的自然環(huán)境和歷史文化傳統(tǒng)可能造就不同的技術范型,技術對環(huán)境的適應相應會形成迥異的技術風格。休斯還通過具體的案例來印證這一點。比如,20世紀20年代,倫敦、巴黎和芝加哥三大城市在發(fā)電、配電和輸電的方式上截然不同,進而形成了完全不同風格的電力技術系統(tǒng),導致這一現(xiàn)象既有地理環(huán)境、氣候條件等自然因素,也有管理體制、經(jīng)濟考量等社會方面的原因。所以,很多方面的社會因素都會參與到塑形技術的整個過程中,宏觀層面的因素包括國家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以及政治經(jīng)濟管理體系等,微觀層面的因素比如社會群體、法律和規(guī)章制度等也會對技術的形成產(chǎn)生重大影響。因此,技術的形成、發(fā)展并不只是從基礎研究、技術設計到形成新產(chǎn)品并被投入到市場的這一單向的線性過程,在整個技術的進化過程中,社會因素特別是社會需求和導向在技術革新中具有引導性作用。某項技術的形成并不簡單是工程師的靈感之作,而是根植于相應的社會環(huán)境和文化經(jīng)濟土壤,比如,在基督教文化占絕對統(tǒng)治地位的中世紀社會,不可能發(fā)生第一次工業(yè)革命;同理,崇尚孔孟之道、帝王之術的中國古代封建社會也無法產(chǎn)生近現(xiàn)代意義上的科學技術。此外,在同一社會內部,不同利益、價值觀念的群體也可能會選擇不同的技術模式,國家在不同階段的政策、法律等也可能決定技術發(fā)展的方向。不考慮社會因素的技術即使在實驗室里具有強大和先進的功能,往往也很難得到人們的認可和接受。“成功的實踐的工程師們總是知道,他們的工作是經(jīng)濟的、組織性的和政治性的,就如同是技術性的一樣,他們知道一種設計如果太貴,如果不能吸引業(yè)主和顧客,如果它在適應一種組織結構上是如此的貧乏,或者失去了政治上強有力的支持,那么即使它在技術上是可行的,也是失敗的。”aDonald Mackenzie,“The Social Shaping of Technology”,in the Social Shaping of Technology ,edited by Donald Mackenzie,Judy Wajcman,Philadelphia:Open University Press,1985,p.21.
布魯諾·拉圖爾是法國新社會學派的核心成員,也是科學知識社會學中巴黎學派的領軍人物。拉圖爾在理論和實踐方面具有豐富的閱歷,早期在法國受教育時接受了嚴格的哲學思辨的熏陶,后來在非洲服兵役期間又參加了大量的類似社會學的田野調查活動,此后的1975年至1977年兩年多的時間,拉圖爾又在美國加州的一家研究所從事人類學研究,不但細致地觀察了實驗室的日常具體運作,還有機會訪談許多實驗參與者。得益于理論和實踐兩個方面的豐富積累,拉圖爾涉獵極廣,著作頗豐,先后出版了一系列的書籍,發(fā)表了100多篇具有一定影響力的論文,比如《實驗室生活:科學事實的社會建構》 (1979)、《行動中的科學:怎樣在社會中跟隨科學家和工程師》 (1987)、《法國的巴斯德滅菌法》 (1992)、《我們從未現(xiàn)代化》(1993)、《阿拉米斯或對技術的愛》 (1996)、《潘多拉的希望》 (1999)、《重組社會》(2005) 等。
20世紀80年代中期,為了對抗和批判愛丁堡學派的“強綱領”,拉圖爾與同事米歇爾·卡隆合作提出了“行動者網(wǎng)絡理論”,此后,“行動者網(wǎng)絡理論”又被拉圖爾和卡隆從科學知識社會學移植到對技術的哲學分析之中。在《行動者網(wǎng)絡的社會學:電動車案例》一文中,他們通過行動者網(wǎng)絡這個新概念、新理論,系統(tǒng)闡述了社會因素是如何建構、塑形技術的。在這篇文章中,卡隆描述了法國電器公司在1973年提出開發(fā)新型的電動車計劃,這個計劃需要另一家公司開發(fā)電池發(fā)動機和第二代蓄電池,還要求雷諾公司負責裝配底盤、制造車身,另外,還要考慮消費者、政府部門、鉛蓄電池等社會甚至是非社會因素。這些因素都是“行動者”,彼此共同構成了相互依存的網(wǎng)絡世界。后來,拉圖爾對行動者網(wǎng)絡理論進行了進一步深化,提出行動者網(wǎng)絡理論的三個核心概念:行動者(actor)、轉譯(translation)、網(wǎng)絡(network)。雖然以前的社會學也會討論這些類似的概念,但拉圖爾卻重新賦予它們新的內涵。這里的“行動者”可以指人,也可以指非人的存在和力量。拉圖爾認為,行動者可以是任何東西——可以是個體的或者民眾的、擬人的或非擬人的,因此,行動者在拉圖爾這里,既包括實施某項行動的人,同時又涵蓋了與之相關的規(guī)則、組織和價值觀念等物化的東西??傊?,只要是與具體的科學實踐相關聯(lián)的,并且因為自身的差異而導致事物狀態(tài)發(fā)生改變的各種要素都是“行動者”。行動者是一個實踐層面的概念,盡管它始終處于各種關系的網(wǎng)絡之中,但每個具體的行動者各自具有不同的價值觀念、行為特質和興趣導向,即拉圖爾所謂的異質性(heterogeneity)。轉譯不同于單純的中介,中介只是對意義和力量進行毫無改變的轉運(transport),只要知道了它的初始輸入值就能確定其輸出,比如電腦。轉譯則完全不同,它意味著對本來的意思進行相應的翻譯甚至修改(modify)。拉圖爾和卡隆認為,所謂轉譯,就是在整個行動者網(wǎng)絡體系中,每個行動者都立足于自己的價值取向和興趣特點,用自己的表達方式把其他行動者的意思翻譯出來。這就意味著,任何一個行動者只有在被其他行動者進行轉譯的過程中才得到身份確定。當然,它在轉譯的同時自身也被其他行動者所轉譯。因此,不同的行動者之間通過彼此轉譯相互發(fā)生作用,被組合在一起,并按照“追隨行動者”的原則,不斷進行建構進而形成整個網(wǎng)絡。在這一過程中,所有的邊界都被打破,沒有主要與次要、上級與下級之間的差別,每個行動者都在平等的關系下進行自由聯(lián)結。
行動者網(wǎng)絡理論打破了傳統(tǒng)技術哲學“抽象主體”和“絕對技術”的“主客”二元論模式,同時也消解了“自然”與“社會”之間的嚴格區(qū)分,把社會和實踐范疇引入到對科學特別是技術的理解之中,強調以整體性、關系性思維去把握當代社會中的技術。因此,技術活動本質上是由各種異質化的行動者相互聯(lián)系、彼此建構而成的網(wǎng)絡動態(tài)體系,技術并不是一個具有獨立邏輯體系的知識系統(tǒng),它已經(jīng)和社會相互滲透、融為一體。要理解技術的本質,或者說要真正打開技術的“黑箱”,必須深入到與之相關的社會因素之中,詳細分析具體的技術實踐過程,比如關注實驗室的研發(fā)和設計、追隨工程師的工作和生活,以及技術人工物是如何在工廠中被制作出來的,等等。此外,行動者網(wǎng)絡理論并不只是一種單純的理論陳述,而更多地倚重經(jīng)驗解釋和案例研究。拉圖爾始終強調:“我的工作一直是從事‘經(jīng)驗哲學’的實踐研究,也就是說,借用社會學中的實地考察(field work) 的方法來解答哲學所提出的問題。這就是我為什么以轉向實驗室研究為前提來理解科學真理的原因所在;當我希望了解技術時,我著手描述地鐵的項目;當我希望理解法律時,我在法國最高法院進行調查研究??傊?,兩者之間無法分割,我既是一名哲學家,也是一名社會學家?!盿成素梅:《拉圖爾的科學哲學觀——在巴黎對拉圖爾的專訪》,載《哲學動態(tài)》2006年第9期?!胺▏鐣陌退沟禄笔抢瓐D爾通過行動者網(wǎng)絡理論進行經(jīng)驗分析的經(jīng)典案例。拉圖爾曾經(jīng)深入到巴斯德微生物實驗室,系統(tǒng)考察了該實驗室的運作過程,通過分析巴斯德微生物實驗室的演化和法國社會結構的歷史變遷之間的關系,生動形象地展現(xiàn)了行動者是如何建構起龐大網(wǎng)絡的全過程的。這其中,“行動者”既包括所有的參與人——巴斯德、生物工作者、醫(yī)生和農民,等等,還包括一些非人的東西,比如微生物、各種實驗用品、材料,甚至農民的母牛,等等,而巴斯德實驗室是所有這些行動者的必經(jīng)之點。通過實驗室,法國社會各階層的利益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因此,實驗室工作特別是一些與社會息息相關的疫苗、藥物的研發(fā),已經(jīng)不僅僅是單純的科學實踐活動,還必須以滿足相關行動者的利益和要求為前提條件。甚至可以說,巴斯德的細菌研究與當時的法國社會結構之間是一種相互依存、共生的關系?!霸谶@個場域中,社會背景和科學內容并未分離?!眀Bruno Latour,The Pasteurization of France,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8,p.252.
“建構主義”研究路徑的代表主要是平奇和比克。早年,平奇和比克師從柯林斯進行科學知識社會學的研究,在這期間,他們始終無法有效解決科學知識社會學如何保證科學真理的客觀性和實在性的問題。但是,與科學不同,技術作為一種人工物理制品,以擴大生產(chǎn)、提高效率和方便社會為目標,因此和知識的客觀性以及真理問題基本沒有關系?;谶@一理論邏輯,平奇和比克開始用建構主義的方法來反思、研究技術。首先,對于社會建構這一概念,平奇和比克主要接受和繼承了貝格(P. Berger) 和盧克曼(T. Luckman) 的思想,認為并不存在所謂實在性和客觀性,這一切只不過是社會實踐的產(chǎn)物。同樣道理,所謂知識或者真理,只是該領域的社會群體之間通過相互對話、討論和協(xié)商的結果。其次,認為現(xiàn)如今的科學知識已經(jīng)完全沒有伽利略、牛頓時代的“個人英雄主義”色彩,更強調知識建構的社會性和群體性。最后,平奇和比克的社會建構主義還吸收和融合了柯林斯的“相對主義經(jīng)驗綱領”,因此,是一種比較溫和的建構論。1987年,平奇、比克和休斯專門主編了《技術系統(tǒng)的社會建構》一書,通過大量的案例研究和經(jīng)驗分析,具體詮釋了社會建構理論,其基本觀點就是強調技術是由各種社會因素建構起來的?!凹夹g及其形成與歷史的、經(jīng)濟的、政治的、心理的以及社會的因素密切相關?!盿Donald Mackenzie,“The Social Shaping of Technology”,p.5.不可否認,技術有些時候的確表現(xiàn)出某種自主性,按照自身的內在邏輯進化發(fā)展,但這相對于外在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還是非常小的。從根本意義上講,一項新的技術發(fā)明的形成,本質上是社會各種因素相互作用的結果。以平奇和比克為代表的社會建構主義者認為:“我們的技術反映我們的社會。技術再生產(chǎn)體現(xiàn)著專業(yè)的、技藝的、經(jīng)濟的和政治的因素的相互滲透的復雜性……‘純的’技術是沒有意義的,技術總是包含著各種因素的折中。無論技藝被何時設計或建構出來,政治、經(jīng)濟、資源強度的理論、關于美與丑的觀念、專業(yè)傾向、嗜好和技能、設計工具、可用的原材料、關于自然環(huán)境的活動的理論——所有這些都被融入其中?!眀W. E. Bijker,Law,John,Shaping Technology/Building Society,Studies in Social Technical Change,Cambridge:The MIT Press,1992,p.121.概括來講,技術的社會建構強調技術是由社會因素塑造的,主張技術應對社會學開放,即運用社會學方法去考察社會的、體制的、經(jīng)濟的和文化的力量對技術形成的作用。
在平奇和比克看來,社會建構技術的主要原理有:(1) 技術設計的“待確定”原則。“待確定”(under-determination) 是社會建構論方法的核心概念,它主要表征的是技術發(fā)明的社會化本質。各種技術史料的研究表明,新技術的發(fā)明和出現(xiàn)從根本意義上講并不是基于傳統(tǒng)技術追求效率的原因,或者提高落后技術的效率只是一個誘因,主要起決定作用的反而是與之相關的各種社會因素和力量。技術的這種社會相關性,導致不可能通過一種純粹理性或者科學研發(fā)的方式來解決技術發(fā)明和業(yè)已存在的技術問題,而群體的選擇、利益的沖突等社會不確定因素反而會推動新的技術設計的產(chǎn)生,這就是所謂的技術設計的“待確定”原則,對可選擇事物的最終決定歸根結底取決于它們與影響設計過程的不同的社會集團的利益和信仰之間的“適應性”(fit)。(2) 人工物解釋的靈活性原則?!敖忉尩撵`活性”(interpretativeflexibility) 這一概念直接借用于科學知識社會學,其本意是說明科學事實具有廣泛的開放性。技術的社會建構論認為,由于對技術問題的解決方案和路徑各不相同,不同的社會群體對技術人工物內容就會相應產(chǎn)生不同的解釋。這就意味著,一定的人造物總是相對于特定的社會群體而存在,不存在穩(wěn)定的、預設的技術發(fā)展目的。這也說明在一定的社會條件下,只有當人工物的意義是由社會決定的或抵制的,而且存在起作用的替換物時,分析技術才具有意義。平奇和比克認為,解釋的靈活性不僅包括人們如何構想和解釋人工制造物,而且也包括對它如何進行設計。解釋的靈活性導致了不同的社會群體對同一種技術有不同的解釋,從而解釋了技術專家們不同的設計思路。因此,技術并不是科學理性發(fā)展的實踐產(chǎn)物,由于社會因素的存在和作用,技術人工物可能以很多種方式設計和制造出來,技術本身并沒有賦予人工制品客觀屬性,恰恰是環(huán)境造成了人工制品的特征,不同的社會群體賦予技術不同的意義,技術的特征在很大程度上也就取決于相關社會群體的解釋框架。(3) 協(xié)商原則??茖W知識社會學主張科學知識是協(xié)商產(chǎn)生的,同樣,技術的社會建構論也認為,技術和技術實踐是在協(xié)商中被建構起來的。在他們看來,不能僅僅從技術人工制品的內在性質來解釋技術如何設計和研發(fā)的全過程,技術之外的社會因素比如利益的驅動在技術的設計可能中具有決定性作用。此外,新技術的形成不只是技術專家和工程師勞動的結果,也匯聚了相關社會參與者的各種智慧。平奇和比克通過自行車的案例對協(xié)商原則進行了具體的分析:在19世紀70年代時自行車的輪子很大,它有利于提高速度,但由于騎車人的重心會很高,所以極不安全,尤其對于婦女和中年男子來說,高輪車的危險性很大,不能作為大眾普遍使用的交通工具。這就意味著,自行車作為一種技術人工制造物,它涉及具有不同訴求的相關社會群體,這些群體根據(jù)自身的需要對自行車的設計制造者提供不同的問題反饋,針對這些問題,相應地形成不同的技術解決方案,從而使自行車呈現(xiàn)為能夠適應各種社會需求和選擇的多種形態(tài)的人工技術制品。因此,技術并不是歷史決定的單向性的產(chǎn)物,而是多方向性的、在塑造技術的群體之間不斷地協(xié)商和再協(xié)商的建構過程。(4) 結束和穩(wěn)定化機制(closure and stabilization)。在社會建構論看來,通過結束機制,按照協(xié)商原則,各方達成共識,解決技術發(fā)展進程中出現(xiàn)的各種矛盾和爭端,從而進入到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階段。比克著重指出兩種機制:“修辭學爭論終止”和通過“重新定義問題達到爭論終止”。為了平息技術爭論,不能僅從技術本身的問題入手,關鍵在于社會群體是否認為問題已經(jīng)解決,是否接受新的技術方案。例如,對自行車使用充氣胎,倡導者認為,充氣胎能解決純粹鋼制車輪所產(chǎn)生的振動和顛簸問題,但是一般民眾從審美角度無法理解充氣胎,郵遞員也諷刺它像圓形的香腸,但通過一場自行車賽證明,充氣胎的意義不僅在于防震,而且可以使騎自行車變得更加平穩(wěn)、舒適和快速,這就意味著,通過對技術的重新界定,使得以前圍繞技術而引發(fā)的爭端得以結束,并形成一種相對穩(wěn)定化的技術模式。(5) 對稱性原則。對稱原則本來是愛丁堡學派的“強綱領”中四個基本原則之一,是對公正性原則的深化和補充,意指科學家必須不偏不倚、保持中立,在對待真理和謬誤、理性與非理性、成功與失敗這些問題上,應該堅持同樣的標準和原則,參照類似的社會因素,既要能解釋真理、科學、理性,又能合理解釋謬誤、非科學和反?,F(xiàn)象。同科學知識社會學一樣,社會建構論把這一原則拓展到對技術的分析,對技術也要保持公平性,必須以同樣原則對待具有不同風格、特質的技術,以類似的標準向不同社會群體進行說明、解釋和協(xié)商,對合理和不合理的技術發(fā)明、成功和不成功的機器都應該進行一種對稱性的分析。
技術的社會塑形論主要從上述三個方面系統(tǒng)研究了社會因素如何建構技術的問題。作為一種新的技術哲學發(fā)展樣式,它具有承前啟后的重要意義。
(1) 技術的社會塑形論立足于社會建構主義的視角,批判了以技術自主論為代表的傳統(tǒng)技術哲學不關注技術本身、始終無法真正打開技術“黑箱”的問題。技術自主論興起于20世紀50年代,興盛于70年代,主要奠基人物是法國的雅克·埃呂爾(Jacques Ellul) 和美國的蘭登·溫納(Langdon Winner)。埃呂爾先后出版了《技術社會》和《技術系統(tǒng)》等著作,奠定了技術自主論的基本思想,概括來講主要包括:(1) 盡管技術是一種人工物理制品,但在當代社會,它已經(jīng)成為一種獨立的封閉的系統(tǒng);(2) 技術是自主的,它具有內在的發(fā)展邏輯,技術并不是按照人們所追求的目標發(fā)展,而是根據(jù)業(yè)已存在的增長可能性發(fā)展;(3) 埃呂爾認為,“技術已成為人類必須生存其間的新的特定環(huán)境,它已代替了舊的環(huán)境,即自然環(huán)境”a埃呂爾:《技術秩序》,載吳國盛編:《技術哲學經(jīng)典讀本》,上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20頁。。因此,當今社會已經(jīng)完全取決于技術,“既然技術已成為新的環(huán)境,所有的社會現(xiàn)象就都置身其中”,甚至在埃呂爾看來,“當今人類的觀念、判斷、信仰和神話都已經(jīng)從根本上被其技術環(huán)境改造了”。b同上。蘭登·溫納繼承并吸收了埃呂爾的技術自主論思想,強調“反適應”是當今技術的一個新特征,但他弱化了埃呂爾關于技術決定社會的絕對自主論思想。在《自主的技術:失控的技術作為一個政治思想的主題》一書中,溫納指出:“我們叫做技術的東西也是建立世界的方式,許多日常生活中重要的技術裝置和系統(tǒng),包含著多種規(guī)范人類活動方式的可能性。社會有意識或者無意識地、蓄意或者非蓄意地因為那些技術而選擇了一種結構,它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影響人們如何上班、通訊、旅行、消費,等等?!盿溫納:《人造物有政治嗎》,載吳國盛編《技術哲學經(jīng)典讀本》,第191頁。應該說,技術自主論的確揭示了當今技術的某些特征,產(chǎn)生了廣泛的理論影響,甚至可以說是那個時期技術哲學的代言人,但是,隨著技術的社會塑形論的不斷發(fā)展壯大,技術自主論遭受到猛烈的批評。在技術的社會塑形論看來,技術自主論的技術概念太過籠統(tǒng),所謂的當今技術是人類的基本生存環(huán)境,是一個自我決定和發(fā)展的封閉系統(tǒng)的論斷,忽視了一個更基本的理論前提——技術是如何形成的?!吧鐣W家傾向于關注技術的‘影響’,技術轉變對社會的‘沖擊’。這是一種很有實效的關注,但卻留下一個先在的、可能更重要的問題,而這個問題沒有被追問因而也沒有得到解答。究竟是什么形成正在發(fā)生‘影響’的技術,一直以來是什么導致了我們正在經(jīng)歷其‘沖擊’的技術的轉變?”bDonald Mackenzie,“The Social Shaping of Technology”,p.2.要真正了解技術,就必須深入現(xiàn)實生活中具體的技術本身,分析是哪些因素導致了技術的產(chǎn)生,以及該項技術的發(fā)展進化過程。通過人類技術發(fā)展史上的大量案例,技術的社會塑形論認為,“技術及其形成與歷史的、經(jīng)濟的、政治的、心理的以及社會的因素密切相關”cIbid.,p.5.。在技術與社會的關系問題上,技術的社會塑形論認為,技術不可能是一個具有內在進化邏輯的循環(huán)系統(tǒng),因此,所謂的“技術自主”既沒有現(xiàn)實依據(jù),理論上也很難自圓其說?!凹夹g進化并不是依賴于自身內部必要的技術或者科學的邏輯。技術并不擁有某種固有的動能?!眃Ibid.,p.3.與技術自主論截然相反,技術的社會塑形論立足于“社會之于技術”的視角,強調社會對于技術的形成、發(fā)展具有決定性作用,技術本質上是由社會因素建構起來的,技術發(fā)展史表明,往往是技術之外的東西(比如社會需求、社會選擇以及資金政策等原因) 推動了某項技術的不斷發(fā)展?!癝ST(技術的社會塑形) 的核心是‘選擇’這一概念,盡管不一定是有意識的選擇,但選擇卻在具體的人工制造物和系統(tǒng)的設計中,以及在革新方案的方向或者軌跡中卻是固有的……可供選擇的路線不同,潛在地會導致不同的技術結果。”eRobin Williams,David Edge,“The Social Shaping of Technology”,Research Policy,Vol.25,No.1,1996,p.856.
(2) 借助于社會學的研究綱領,在實現(xiàn)自身理論重建的同時,也為后來轟轟烈烈的“經(jīng)驗轉向”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資源。技術的社會塑形論承襲了科學知識社會學的研究范式,把建構主義的思想和方法移植到對技術的哲學研究之中,很多概念甚至直接從科學知識社會學中借用而來。為了打開技術的黑箱,把技術的真正面目呈現(xiàn)出來,技術的社會塑形論強調社會學的實地考察和田野調查方法的重要性。在傳統(tǒng)技術哲學那里,技術只是一個總體性的抽象概念,以作為主體的人的對象而存在,與具體的社會、經(jīng)濟和文化沒有關聯(lián),不同社會、文化背景下產(chǎn)生的技術本質上并無差別,因此,傳統(tǒng)哲學根本不關注現(xiàn)實社會中活生生的具體技術現(xiàn)象,更不會走進實驗室,深入科學家群體中去了解某項技術的本來面貌和真實情況。與此相反,技術的社會塑形論認為,“像我們的經(jīng)濟或政治系統(tǒng)一樣,技術是我們社會生活方式的一方面。技術變成這樣一種東西,它的轉變是我們生活方式中更寬泛的轉變的一部分?!盿Donald Mackenzie,“The Social Shaping of Technology”,p.3.因此,要理解技術,不能坐在書齋中抽象地思辨技術,而應該直面社會,進行實地調查和田野考察。拉圖爾曾經(jīng)以一個社會學家的身份在美國和法國的實驗室前后待了四年多時間,在這期間,他不僅近距離觀察實驗室的具體運作,還深入到科學家、工程師的工作生活之中,同他們交談,具體了解某項技術是如何在實驗室中誕生的,正是基于長時期的實地調查,拉圖爾逐步形成了社會建構主義思想,撰寫出代表著作《實驗室生活:科學事實的社會建構》。另一方面,關于當代技術所具有的新特征,托馬斯·休斯的“技術系統(tǒng)”理論給予了很好的詮釋:技術已經(jīng)成為一個包括了人工制品、科學家、工程師以及各種社會組織機構、規(guī)章制度等在內的巨大系統(tǒng),單向度的或者類似于實驗室研究的“純粹技術”已經(jīng)不復存在了。在當今社會,任何一項新的技術,不僅其內部關聯(lián)到眾多相關領域的具體子技術系統(tǒng),而且從其外部來看,也涉及社會的政治、文化和經(jīng)濟等各個方面。簡言之,當代技術區(qū)別于傳統(tǒng)技術的根本特征在于其工程屬性,這種工程屬性表現(xiàn)為集成化、規(guī)?;蜕鐣@瓐D爾和托馬斯·休斯的這些思想不僅啟發(fā)了之后在技術哲學領域發(fā)生的“經(jīng)驗轉向”,而且為其提供了直接的理論資源。我們知道,“經(jīng)驗轉向”作為技術哲學的一種研究綱領,是由荷蘭的P.克羅斯(Kroes)和A.梅萊斯(Meijers)于1998年首先提出的,在此綱領之下,形成的“荷蘭學派”獨領風騷,時至今日,已經(jīng)成為技術哲學的主向度和發(fā)展潮流。按照“荷蘭學派”成員P.布瑞(Brey) 的說法,所謂經(jīng)驗轉向,主要體現(xiàn)為兩個維度:社會維度和工程維度,前者主要關注某項技術同具體的社會實踐之間的關系,比如,21世紀初期先后出版的《技術哲學研究中的新方向》、《技術哲學中的經(jīng)驗轉向》大部分收錄的就是這方面的論文,這一領域的領軍人物是荷蘭特溫特大學的維貝克;后者的代表人物主要有克洛斯、梅耶斯和米切姆(Carl Mitcham),發(fā)表的論文大多集結在《技術哲學新方向》和近期出版的《技術與工程科學哲學》 (《科學哲學手冊》第9卷)中,核心思想都是強調當代技術本質是一種工程,因而,技術哲學不僅應該系統(tǒng)描述工程活動的詳細過程,更應該反思技術作為工程所體現(xiàn)的哲學意義。從上面的分析不難看出,社會維度的經(jīng)驗轉向無疑受到了拉圖爾理論思想的啟發(fā)和影響,工程維度的經(jīng)驗轉向也直接受惠于托馬斯·休斯??傊?,可以肯定地說,技術的社會塑形論與之后的“經(jīng)驗轉向”具有理論上和邏輯上的親緣關系,甚至在一定意義上把“經(jīng)驗轉向”理解為社會塑形論的進一步拓展和深入也不為過。
當然,技術的社會塑形論還存在諸多理論弱點。其一,社會建構主義的方法如何保證技術知識的客觀性和技術形態(tài)的相對穩(wěn)定性問題。其二,社會塑形論主張對技術的研究應該向社會學開放,引入社會學的研究綱領和方法,但如此一來,如何在社會學經(jīng)驗描述的基礎上確保哲學的規(guī)范性和思辨性。其三,社會塑形論把技術的形成理解為科學家、工程師以及相關參與者(比如政治家、投資者和消費者) 之間協(xié)商、妥協(xié)的結果,如此一來,技術的進化過程類似于民主決策的政治行為,這完全忽視了技術作為知識體系的科學性和專業(yè)性。其四,正如溫納在《打開黑箱發(fā)現(xiàn)空無一物:社會建構論與技術哲學》一文中回應社會塑形論的批評一樣,技術的社會塑形論太過強調技術體系之外的社會因素的影響,以至于技術和社會層面的經(jīng)濟、文化和政治在本質意義上沒什么差別,結果為了打開技術的黑箱,卻摒棄了技術本來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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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0047(2017)05-0145-12
鄭曉松,上海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副研究員。
(責任編輯:肖志 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