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向 暖
一場感冒引發(fā)了喉疾,我一直不停地咳,咳得嗓子劇疼、聲音喑啞,我因此情緒低落,食欲也下降了,吃什么都沒有味道。
男友遞過來金嗓子喉寶,我皺著眉頭放在了一邊。我不想含帶著藥味的東西。我的舌頭忽然間強烈地想念一種味道,那種味道香甜綿軟,牽動著我的味覺,也牽動著我心底里的柔軟。
我起身去了廚房,往小鍋里加了幾勺香油,又放了些白糖進去,然后開火熬制。很快,一股熟悉的味道彌漫開來,那味道鉆進我的鼻腔,惹得我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
因為是第一次熬制,我根本掌握不好火候,所以,當(dāng)我端著一碗黑乎乎的東西走回客廳的時候,男友詫異地問道:“這是什么東西?”“香油糖?!蔽艺f著,用勺子挖了一點放進嘴里,舌頭馬上被苦澀的味道占據(jù),我又灰心地吐了出來。我終究熬不出那個記憶中的味道——那種只有姑婆才能熬出來的味道。
我對男友說:“周末有空嗎?陪我去看個人吧?!?/p>
“看望誰?”男友問道。
“我的姑婆?!蔽艺f。
八十年代中期,我那在機關(guān)部門工作的女干部媽媽生下了一對龍鳳胎——我和早我?guī)追昼姵錾母绺纭km然媽媽性格要強,里里外外都是一把手,但是面對嗷嗷待哺的一雙兒女,面對忽然多起來的各種家務(wù),面對雙方都沒有老人能來幫帶孩子的窘境,她真的應(yīng)付不來了。于是,經(jīng)過一番權(quán)衡后,爸爸從老家農(nóng)村請來了他的一個遠(yuǎn)房表姑做我們的保姆。
姑婆來我們家的時候五十來歲。她是個長相平凡的婦人,膚色微黑,身材微胖,因為常年勞作,手掌上有著粗糙的老繭。她體格健壯,性子爽朗,走起路來腳下帶風(fēng),說起話來像帶著個高音喇叭。她吃飯、做事都很快,常常我們剛端起飯碗,她就已經(jīng)一抹嘴說吃完了;泡在那里的幾大盆衣服、床單,你搭個積木的工夫,她就已經(jīng)吭哧吭哧洗出來并掛滿了晾臺;滿滿的一大盆面,她逗著我和哥哥的工夫就變成了一屜屜熱騰騰的包子。
媽媽是個挑剔的人。她起初不太滿意姑婆,嫌她人粗糙、沒文化;嫌她嗓門高,說話沒遮攔;嫌她習(xí)慣不好,做事不講究??墒?,姑婆做事麻利,在媽媽休完產(chǎn)假上班之后,一邊照看著我和哥哥,一邊包攬了幾乎所有的家務(wù)。媽媽心里也明白,這樣大的工作量,換一般的保姆是做不來的,她想要工作,還想要爭各種先進,家里就得有個姑婆這樣的人撐著。所以,媽媽收斂了自己挑剔的性子,姑婆就常年在我們家住了下來。我小時候一直覺得姑婆就是我們家的一口人,是比我媽媽還要親的存在。
媽媽在家的時候,她和姑婆是有分工的,她主要照看我哥哥,姑婆則主要照看我。吃飯的時候,媽媽喂哥哥,姑婆喂我;睡覺的時候,哥哥跟著媽媽睡,我跟著姑婆睡;有事外出的時候,媽媽抱著哥哥,姑婆抱著我,爸爸則在后面提著東西。我從小就熟悉姑婆身上的味道,那是一種暖融融、熱乎乎的,讓人安心的氣息。每天,我聽著她的呼吸聲入眠,枕著她的胳膊入睡,聽著她講的帶著濃重鄉(xiāng)音的故事咯咯笑。逢年過節(jié),姑婆回家,我總是想她想得睡不著覺,媽媽把我摟在懷里,我就在一種稍覺陌生的味道里啼哭。
比起哥哥,姑婆對我也偏心一些。吃飯的時候,姑婆總是把我最喜歡的菜放在我的跟前;我喜歡吃蕓豆餡兒的餃子,姑婆就三天兩頭包一次;出去玩走累了,姑婆總是牽著哥哥,抱著我,還說我是女孩子,比男孩子嬌貴些;我和哥哥爭搶玩具時,姑婆總是哄著哥哥把玩具給我,說我是妹妹,他應(yīng)該讓著我。哥哥小時候體質(zhì)沒我好,媽媽就給他訂了一份奶,姑婆總是悄悄地倒半瓶給我喝。媽媽其實也有察覺,就會開玩笑似的說:“表姑,你可別天天偏心小文,虧待了小武。”姑婆就把我摟在懷里,笑道:“小武是你們兩口子手掌心里的寶貝,哪里會受虧待?小文這丫頭我們也得疼呀!你看這孩子,多么可人疼呀!”
在我的記憶里,除了睡覺之外,幾乎每時每刻姑婆都在忙碌。她一邊給我們講故事,一邊擇菜;一邊聽我們背詩,一邊給我們刷鞋子;煲粥的間隙,她又跑到外面的廳里掃地拖地;鍋里蒸著包子,她又忙著跑到晾臺上曬衣服;晚上很晚了,她還在縫被子;夏天的夜里,我睡了一覺醒來,她還在一下一下地幫我扇扇子。姑婆做這么多事情,從來沒抱怨過,倒是有時候我們會挑剔她。爸爸說:“表姑,今晚的湯有點咸了。”媽媽說:“表姑,餃子餡里又放多了花椒粉?!备绺缯f:“姑婆,我不喜歡菜里放胡蘿卜?!蔽艺f:“姑婆,這個粥實在太燙了?!彼偸怯行┬呃⑺频倪种煨?,然后說著:“啊,我下次注意哈。”
我和哥哥上了幼兒園以后,媽媽和爸爸商量著讓姑婆回去。姑婆戀戀不舍地抹著眼淚離開,之后,我家就陷入了一片混亂。哥哥得了重感冒,剛剛升為主任、想干出點業(yè)績的媽媽不得不連續(xù)請假;我夜里總是醒來,因為摟不到姑婆的胳膊而大哭不止;家里的玩具被丟得滿地是,米袋里卻空空如也;一回家,再也聞不到飯菜的香味,只看到水池里堆積如山的沒洗的碗碟。這樣暗無天日的日子只持續(xù)了十來天,累出兩個黑眼圈的媽媽就對爸爸說了一句話:“請表姑回來吧。”我當(dāng)即蹦起來,拍著手笑出了眼淚。
于是,姑婆又在我們家住了下來,一直住到我和哥哥小學(xué)畢業(yè)。
我小時候總覺得姑婆是會變魔術(shù)的,她能把我不愛吃的煮雞蛋變成小白兔的模樣,能把饅頭蒸成蘋果、桃子、小刺猬,還總是在我食欲不振的時候變出我最喜歡的蕓豆餡餃子或者豆沙包;媽媽不準(zhǔn)我們吃巧克力,她總能在媽媽不在家的時候,從糖盒子里變出兩塊來給我們解饞;放學(xué)的時候下雨,一翻書包,里面準(zhǔn)有她塞進去的雨傘;我嗓子發(fā)炎,她就變出既甜蜜又潤喉的香油糖,我吃了幾天嗓子就好了……
我從小最依戀的人不是爸爸,也不是媽媽,而是姑婆。每天放學(xué)回家,我一進門就大聲喊“姑婆,我回來了”,聽到她大著嗓門應(yīng)聲,我的心才放了下來;有了開心和不開心的事情,我第一個就告訴姑婆,她就會陪我笑,為我擦干眼淚;我害怕打雷,每逢雷雨天,我總是鉆進姑婆的懷抱,在那里,我感到安全;我生病的時候,姑婆會變著花樣給我做吃的,還用土豆皮敷我掛水打腫的小手,允許我在床上吃飯,那時,我覺得生病也是幸福的。
媽媽總是嫌姑婆太寵我們,姑婆卻不以為意。她總是說,我和哥哥都是乖孩子,寵不壞,然后就在媽媽的抱怨聲里繼續(xù)寵著我們。
雖然姑婆說話粗聲大氣的,但是她其實脾氣極好,偶爾和媽媽意見相左時,她都會樂哈哈地讓著媽媽,從不計較??墒?,在我記憶里,有一次她跟我媽發(fā)生了爭執(zhí),她堅持己見,絲毫不肯讓步。
那會兒,我和哥哥都在上三年級。美術(shù)老師說哥哥有繪畫天賦,建議爸媽給他報畫畫班。我比哥哥更喜歡畫畫,也想報名??墒菋寢屨f,畫畫班學(xué)費高,又要買各種紙張、顏料,后期投入也高,只能讓一個人學(xué)。媽媽給哥哥報了名,我傷心地哭了好幾天,不想說話,不愛笑,飯也吃得少。后來有一天,我放學(xué)后剛進家就聽到媽媽和姑婆在爭吵。
媽媽說:“女孩子學(xué)那么多特長干什么?再說,老師都說了小武才有繪畫天賦?!?/p>
姑婆本來就聲音大,這會兒嗓門更大:“你們兩口子就是偏心小武!女孩子怎么了?小文畫得多好呀!她喜歡這個,天天都用畫筆畫來畫去的。你不給她報班,她眼睛都哭腫了!”
媽媽的聲音雖然不大,但是帶著明顯的不滿:“我是小文的親媽,也不想看著孩子難受,可是上畫畫班要交很多錢,我們這種工薪家庭哪里供得起兩個孩子?”
姑婆說:“那,這個月的工資我不要了,你拿錢去給小文報名!”
媽媽冷笑起來:“表姑,您知道現(xiàn)在學(xué)畫畫的行情嗎?您那點兒工資哪夠呀?再說,這不是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的事兒。行了行了,讓不讓孩子報班,是我們夫妻倆的事兒,您就別瞎操心了?!?/p>
姑婆還在堅持:“錢的事兒,緊緊手、咬咬牙都能過去,我以后買菜撿便宜的買,家里也可以一周少吃幾頓肉。小文、小武都是你從身上掉下來的肉,你做事得一碗水端平,可不能委屈了文文。”
“看您說得,我們怎么委屈文文了?文文就是讓您慣得太任性了,才這么不懂事。您沒有文化,有些道理您不懂的。以后您只管做飯、洗衣,教育孩子的事您別插手!”媽媽的語氣越來越不好了。
姑婆說:“我是沒文化,有些事我是不懂,可我不能眼看著我的文文不開心?!?/p>
“你的文文?表姑,您這位置可擺錯了。”媽媽冷冷地說。
兩個人爭得不可開交的時候,爸爸進了家門。爸爸是我們家的和事老,他勸了很久,兩個女人的爭執(zhí)才平息。我去叫爸爸媽媽吃飯的時候,聽到媽媽在臥室里對爸爸說:“她把自己當(dāng)成誰了!她就是個保姆,有什么資格跟我理論!”爸爸說:“好了好了,表姑也是心疼孩子。她在我們家這么多年了,任勞任怨,沒把自己當(dāng)外人?!眿寢尯吡艘宦暎骸八钦娌话炎约寒?dāng)外人?!?/p>
晚上,我躺在姑婆身邊,朦朦朧朧間聽到她一直在嘆氣。第二天,姑婆把我們的臟衣服全洗出來,把家里的衛(wèi)生徹底打掃了一遍,又給我們包了蕓豆餡餃子,然后就開始收拾東西。她告訴我們,她要回老家了。爸爸急忙勸她,一向不肯說軟話的媽媽也放低了姿態(tài),讓姑婆不要走??墒枪闷湃ヒ鈭詻Q。后來,爸爸對我使眼色,我便抱住姑婆的腿,不讓她走,她把我摟在懷里,哭了。
那天姑婆還是留了下來。后來,媽媽打聽到了一家新開的、收費低的畫畫班,給我和哥哥都報了名。哥哥對畫畫沒興趣,學(xué)了一年就不學(xué)了。而我一直學(xué),后來上初中、高中時都是美術(shù)特長生,大學(xué)也學(xué)了美術(shù)專業(yè)。畢業(yè)后,我做設(shè)計工作,業(yè)余時間就畫我喜歡的畫。
去鄉(xiāng)間的路很顛簸,開著車的男友說:“路不太好走,不過外面風(fēng)景不錯。這地方你來過幾次?”“兩次?!蔽艺f完這個數(shù)字才想起,這么多年了,我竟然只來看過姑婆兩次。學(xué)習(xí)、工作、生活的忙碌或許是理由,但是其實也不能成為理由。
姑婆看到我們喜出望外,咧嘴笑著,忘記了說話,后來笑出了眼淚。她用袖子擦擦眼睛,然后才說道:“我的文文來了!我的文文來看姑婆了!”八十歲的她,說話聲音依然那么洪亮。
姑婆的老伴前幾年去世了,她一個人住在蓋著幾間瓦房的小院落里。她有兩個女兒,一個嫁到本村,一個嫁到鄰村,都還挺孝順的。她們要接她過去住,可她不肯,說身體還硬朗,一個人住自在。閑不住的她在院子里種滿各種菜,還養(yǎng)了十幾只雞和一只大黃狗。她指著一架蕓豆說:“待會兒我給你包蕓豆餡餃子。蕓豆我年年種,就是想著,我的文文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來吃呢?!?/p>
我的鼻子酸了,我說:“姑婆,這幾年我一直瞎忙,都沒來看您?!?/p>
“你忙,我知道。姑婆想去看你們,可是人老了,出個門麻煩得很。”她說。
我給姑婆帶了兩身新買的衣服,還有幾幅我畫的畫。她對那幾幅畫愛不釋手,說:“衣服我有,現(xiàn)在布都結(jié)實,幾年穿不壞的,你又瞎花錢。這畫我喜歡!我當(dāng)年就知道,文文會畫得很好,會有出息的。”
蕓豆餡的餃子還是當(dāng)年的味道,那種只有姑婆才能做出來的味道。我吃了兩大盤,姑婆笑瞇瞇地看著我,忘記了吃飯。
下午,我和姑婆告別,姑婆拉著我的手,又掉了淚。她說:“姑婆知道你忙,你忙你的,別惦記姑婆?!蹦杏芽次覀冊谠鹤永镎f話,悄悄把一個裝著錢的信封放在了姑婆的枕邊。
車子開到村外,我們忽然聽到高處的盤山小路上有人高喊我的名字。我們往車窗外看——是姑婆,她步履蹣跚地抄近路追了來。我們停下車,姑婆繞到下面的大路上來,氣喘吁吁地把信封遞給我:“文文,你們的心意姑婆領(lǐng)了。我老婆子在村里有吃有喝,花不了多少錢。你們在外面用錢的地方多,這錢你們拿回去?!?/p>
男友說:“姑婆,我們不能經(jīng)常來看您,這是一點心意?!?/p>
姑婆硬把信封塞給我:“文文,姑婆真的不需要錢。姑婆就是想……隔斷時間能見見你?!?/p>
我的淚唰地涌出眼眶。我拉著滿頭銀發(fā)的姑婆的手跟她承諾,以后我一定常來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