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琪森
在《吳昌碩評傳》的扉頁上,我曾寫道:“歷史地看,一個藝術(shù)大師,往往是開創(chuàng)了一種風格或流派;而一位藝界領袖卻往往是開創(chuàng)了一個時代與輝煌?!币晕縻霭思抑或懵曀噳年惵褪沁@樣一位崛起于紫砂界的領袖人物。他是以詩人的底蘊,才子的情懷,書畫家的造詣,金石家的功力,鑒藏家的學養(yǎng)走向紫砂的。篳路藍縷,革故鼎新,融通變法,含英咀華,由此開創(chuàng)了一個紫砂時代與壺界輝煌。謹以此文紀念陳曼生創(chuàng)文人壺二百周年。
陳曼生以書畫金石名世,以紫砂茗壺蜚聲,關(guān)于他的人生經(jīng)歷及仕途際遇,史料記載并不是很多,而且不少訛錯。他早年與其弟一起入浙江巡撫阮元幕僚,有“阮府二陳”之稱。阮元(1764~1849)是清末一代經(jīng)學大師、書法家,官至湖廣、兩廣、云貴總督,體仁閣大學士,曾在西子湖畔創(chuàng)立詁經(jīng)經(jīng)舍,在廣州創(chuàng)辦學海堂,主編《經(jīng)籍籑詁》、校刻有《十三經(jīng)注疏》,著有《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揅經(jīng)室集》等,撰寫了著名的《南北書派派》《北碑南帖論》。陳曼生與其同好相契、切磋藝事,可見他是進入清末一流的文人群體和高端的士人圈子,這也為他以后的藝術(shù)人生作了鋪墊和準備。
盡管陳曼生才華橫溢、博學多能,但他在仕途上并不得意,在官場上也不順心。自嘉慶六年(1801)拔貢以后,被“考以知縣用,分發(fā)廣東、丁憂服關(guān),奏留江南,署贛榆縣,補溧陽縣。后河工江防同知,海防同知。道光年以風疾卒于所任,享年五十有五”。陳曼生在贛榆縣時“捕鹽梟,筑橋梁”,在溧陽縣任上時“清廉有惠政”,在海防時治理水務“河以暢通,民無水患”??梢娝怯泄俚抡?,得民心口碑,留時譽佳傳的。正因他一直在基層任吏的低級官位上,從而使他這個七品芝麻官還有精力與時間在公余從藝,研制茗壺,與匠為友。歷史現(xiàn)象常常是以二律背反的形態(tài)出現(xiàn)的,清末官場少了一個高官大吏,卻出了一個藝壇巨擘。
正因陳曼生在紫砂壺界名聲太大,影響深遠,因而在一些史料書籍中都有他在宜興任知縣的記載,如清末徐康的《前塵夢影錄》,民國李景康、張虹的《陽羨砂壺圖考》等中均有記載。而民間傳說更是戲劇化,說他在宜興知縣任上時,與楊彭年才貌雙全的妹妹楊鳳年相愛,但由于諸多原因而未有情人終成眷屬,只留下無限傷感。陳曼生有一日在縣衙門議事廳西側(cè)發(fā)現(xiàn)了一棵“連理?!保磧煽瞄L在一起的桑樹,更是觸景生情,自然界有情者終會連理,而人世間卻難相聚,因而將其齋名改為“桑連理館”。不過據(jù)考證,這只是一個“美麗傳說”。
嘉慶二十一年(1816),在溧陽任縣宰的陳曼生與在宜興從事制壺的名匠楊彭年正式締結(jié)藝盟,聯(lián)手制壺。雖然在這之前,陳曼生與多位宜興壺師進行過合作,效果都不理想。后經(jīng)友人介紹與楊彭年相識,也是經(jīng)過較長時間的反復嘗試、調(diào)整、磨合后,才終于達到了藝術(shù)上的融通,技法上的契合,從而形成了“陳楊合璧”的模式。即陳曼生設計打樣、定型出款,楊彭年打坯捏塑,按樣制壺,于是“創(chuàng)式制銘曰曼壺,盛行于世”(《墨林今話》),從而標志著中國紫砂藝術(shù)史上文人壺鼎盛期的發(fā)軔,“曼生時代”隆重地拉開了帷幕。
“曼生時代”的開啟,應當講是中國紫砂藝術(shù)史發(fā)展的必然,也是茗壺紫甌界巨擘大匠的涅槃。珠圓玉潤、光華潛蘊的紫砂壺起源于北宋,大文豪歐陽修有詩曰:“喜共紫甌吟且酌,羨君瀟灑有余情?!贝髸颐总涝凇稘M江紅》詞中云:“輕濤起香生玉塵,雪濺紫甌圓。”這個時期的紫砂壺主要是實用的大壺,以烹煮茶為主。到了明代正德年間,宜興吳頤山家的書僮供春隨主人在金沙寺中讀書,閑時隨老僧拉坯制壺,仿銀杏樹干節(jié)癭制成樹癭壺傳世,有“供春之壺,勝于金玉”之說。從嘉靖至隆慶年間崛起的董翰、趙梁、時朋、元暢四大家,標志著壺藝的開始成熟及名家壺的獨立價值,其后的時大彬、李仲芳、徐友泉、惠孟臣、陳光甫等,共同組成了從明萬歷至天啟、崇禎年間的紫砂壺藝名師大匠群體,使宜興也就成了“世間金玉何足珍,且如陽羨山間一丸土”的壺都。明代的文人學士如董其昌、陳繼儒、端方、項元汴、潘允瑞等也為紫砂壺藝所吸引,開始把玩涉足壺苑,向制壺名匠定制私人落款壺,從而開文人壺之濫觴。
清代壺藝在明代的基礎上,取得了承前啟后的大發(fā)展,名師大匠輩出。清初宜興紫砂名家就有邵文茂、王友蘭、華鳳翔、陳漢文等。至康熙雍正年間,一代紫砂大師陳鳴遠以技藝全面、構(gòu)思精湛馳名壺壇,徐喈鳳在《重修宜興縣志》中曰:“陳鳴遠工制壺、杯、瓶、盒,手法在徐、沈之間。而所制款識、書法,雅健勝于徐、沈”。
正是在深厚的藝術(shù)積淀和卓越的壺師前賢的引導下,至嘉慶、道光年間,隨著陳曼生出任溧陽縣令,那么紫砂壺苑注定將風云際會、風生水起。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生命情緣,也是相守相約的藝術(shù)邂逅,“曼生時代”的到來就這樣眾望所歸、波瀾涌起。
可以這樣講:陳曼生在溧陽任縣令這段歲月,是他一生中最為春風得意的時光。溧陽鄰近宜興,而他處理縣務又是極快而極有效率,“走檄飛草,百函立就”。于是他在公余閑瑕時,行走壺都,考察陽羨,與壺師名匠相識交友,遂與宜興制壺世家楊彭年結(jié)誼相契,這對宜興整個紫砂壺藝界來講,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曼生時代”的開啟,代表著文人真正加盟紫砂壺界,這種接地氣、探砂礦、下窯場、結(jié)工匠、研朱泥之舉,不僅改變了歷代紫砂藝人組成的群體結(jié)構(gòu),而且標志著有藝術(shù)理想、審美認知、人生追求的士大夫?qū)@一領域的身份認同與器物親和。綜觀歷代紫砂藝人乃至名師大家,均是家傳師授式的匠工門第,即使是宜興有“紫砂才子”之稱的陳鳴遠,也是如此。誠然,他們以追求卓越的工匠精神使紫砂茗壺成為中華傳統(tǒng)藝術(shù)寶庫中的奇葩,打造了壺都宜興亮麗的藝術(shù)名片,但陳曼生以文人身份投身這個領域,應當講是從整體上改變及提升了整個紫砂壺從藝群體結(jié)構(gòu)與資質(zhì)。盡管明代的董其昌、陳繼儒、端方、項元汴、潘允瑞也喜好紫砂,涉足壺藝,但他們是“玩票”性質(zhì)的,屬于文人士大夫?qū)ζ魑锏摹笆群谩?,而打坯、制作、造型均是工匠所為。這就如中國篆刻藝術(shù),在春秋、秦漢時,均是工匠制作。乃至明代隨著花乳石的應用,文彭、何震等書畫家才開始奏刀耕石,從而形成了新興的文人篆刻家群體,開創(chuàng)了明清流派印史的輝煌。唯其如此,清寂園叟在《陶雅》中曾頗有歷史眼光地寫道:“陽羨壺,以時大彬、李仲芳、徐友泉、陳仲美、陳俊卿為最著,若陳曼生者,本朝一人而已?!睍r、李、徐、二陳均是生活在明代,只有陳曼生是生活在“本朝”清代。
“曼生時代”最大的藝術(shù)成就及壺史貢獻,就是真正產(chǎn)生了系統(tǒng)而嚴謹?shù)膲厥阶V系及傳器圖例,即以“曼生十八式”為代表。曼生以前的歷代制壺藝人,乃至那些名匠大師,他們創(chuàng)制或傳承的壺型款式,并不是很多,每個人最擅長的也僅數(shù)種而已。如時朋的“六方壺”、時大彬的“僧帽壺”、李仲芳的“菊瓣壺”、徐友泉的“三足壺”、陳鳴遠的“南瓜壺”等,而陳曼生憑借著他深厚的文化底蘊、廣博的藝術(shù)閱歷,豐富的鑒藏知識,獨特的創(chuàng)新智能等,就使他具備了真正的設計思想、造型理念、結(jié)構(gòu)能力,從而使歷代傳統(tǒng)的壺樣款式發(fā)生了革命性的嬗變與顛覆性的突破。經(jīng)過潛心探索、深入觀察和追蹤前賢,陳曼生從紫砂壺制作系采用全手工的拍打鑲接這一施技過程中,悟到可以為造型、壺式的多變提供最大的自由度,使壺式可以具有立體結(jié)構(gòu)變化及空間造型形態(tài)。因此,他推出的“曼生十八式”最大的亮點,就是將模式化的傳統(tǒng)壺式改變?yōu)閹缀涡蔚脑煨徒Y(jié)構(gòu)。至此,宜興茗壺達到了中國紫砂史上造型的巔峰期,即方非一式,圓非一相,千態(tài)萬狀,蔚為壯觀。
“曼生十八式”是由石瓢、半瓦、半瓜、笠蔭、扁圓、井欄、高井欄、六方、匏瓜、圓珠、葫蘆、傳爐、觚稜、四方、合盤、柱楚、石銚提樑、合歡組成。這十八式實際上是陳曼生的代表性壺式,被紫砂壺界作為經(jīng)典樣板而傳世。另外還有卻月、古春、飲虹、天雞、鏡瓦、乳鼎、棋奩、合斗等名器壺式。陳曼生有句從藝名言:“凡詩文書畫,不必十分到家,乃見天趣?!彼倪@種美學思想反映在紫砂壺藝上就是其壺式設計質(zhì)樸而洗練,造型簡約而大氣,款式別致而古逸。大樸不雕而大道至簡。大象無形而大氣磅礴。他的“曼生十八式”全部是以素質(zhì)、素形、素色、素飾、素調(diào)、素凈為主體呈現(xiàn),達到了以文為本、以樸為宗、以簡為上、以逸為趣的壺藝最高境界,開拓了從明及清整個紫砂壺藝的新風尚。
從一個更大的文化背景和時代氛圍來看,“曼生十八式”是對清代廟堂所崇尚的那種繁縟奢靡、炫耀煩瑣、刻意冗雜、過度加工的一種否定與糾正。如清代的家具、雕刻、瓷器都有這種傾向、由此可見,“曼生十八式”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其素雅的造型、清麗的線條、明凈的款式,是對宋代及明代審美情趣的呼喚與拓展,從而奠定了以后中國紫砂壺藝的藝術(shù)峰值和美學標桿。其后的邵大亨、瞿應紹、朱石梅、程壽珍及近代的顧景舟等,都遵循了“曼生時代”的精神取向與審美理念。由此佐證或演繹了“曼生現(xiàn)象”的歷史地位與藝術(shù)影響。
“曼生時代”作為一種歷史現(xiàn)象,除了陳曼生個人的作用外,還和活躍在他身邊的文人群體是分不開的。那是一個文人氣息頗為濃重的時段,也是一個人文理念頗為醇厚的年代。“曼生時代”集中匯聚了一批以陳曼生為領軍的文人士大夫投身于紫砂藝術(shù)圈,正是他們的集體加盟,使紫砂壺藝的群體素質(zhì)有了改變,審美理念有了提升,技法傳承有了拓展,這無疑是有歷史性、時代性的進步意義。
陳曼生還有一個相當重要的從藝背景和社會身份——西泠八家之一,這是清代最有影響的金石書畫家高端群體和大師組合。陳曼生與黃易、奚岡、陳豫鐘、趙之琛情誼深厚,尤其是和陳豫鐘甚為知己,他們除了交流筆墨丹青外,并論壺品鑒、切磋紫砂。而西泠八家的群體理念和風格追求即是崇尚質(zhì)樸醇厚、清剛雅致。這與陳曼生的紫砂壺藝文人化的審美又是相融相通的,從而為“曼生時代”注入了豐沛的人文底氣和高邁的群眾資源。
作為“曼生時代”的藝術(shù)經(jīng)典與文化符號,就是陳曼生和他的文人壺群體在紫砂上的書法翰墨與壺銘題款。他本身是一位書法名家、篆刻大師,其隸書遠涉漢碑,樸拙古秀、奇譎恣肆,氣韻超逸。其楷書追蹤晉法,遒勁清雅,格古韻新,瀟灑爽朗。這些書法經(jīng)鐫刻奏刀后,更是彌散出濃郁的金石氣韻及鐵畫銀鉤的質(zhì)感。曼生壺的壺銘,更是集中國文化精神之大成,聚明清紫砂壺藝之精華,其哲理蘊藉,禪機彌漫,詩意盎然,可謂是言簡意賅,情趣雋永,令人味之無極。
中國文人的器物文化,歷史悠久,精品薈萃,從文房四寶到案頭清供,從竹雕瓷刻到香爐彝器等可以講是精神的物化與生命的轉(zhuǎn)換。而“曼生時代”的紫砂壺藝,乃是由明及清后,最人文,也是最典型的文人器物載體。因此,其壺銘題書,不僅是一種風雅的生活理念,也是一種人格的對應形態(tài)。歷史地客觀評判,曼生壺銘是中國文人精神的結(jié)晶,代表了歷代壺銘的最高水平與最大成就。“曼生時代”的開啟,從紫砂壺式譜系的創(chuàng)建到文人士大夫的群體加盟,從文人精神與工匠精神的相得益彰到壺銘題詞的哲理禪機,從而構(gòu)建了中國紫砂壺史上的華彩樂章。